第3章 莫斯布魯格爾的解析和保存
- 沒有個性的人(下)
- (奧)羅伯特·穆齊爾
- 3702字
- 2019-09-18 11:33:18
莫斯布魯格爾還一直在坐牢并等待著由精神科醫生對他重新進行檢查。這一等就接連等了好多天。個人既然已經存在,他就會顯現出來,但傍晚時分他就又陷于人群之中。莫斯布魯格爾接觸到囚犯、看守、過道、庭院,接觸到一小塊藍天,接觸到橫過這塊藍天的幾朵云彩,接觸到食物、水,有時還接觸到一位來照看他的上司,但是這些印象太淡薄,不能經久維持。他既沒有鐘表也沒有太陽,既沒有工作也沒有時間。他總是覺得餓。他總是疲倦,在他那六平方米上四處亂走,這比奔走幾英里路還累人。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感到厭倦,仿佛他得不用厚紙板攪動便盆似的。但是如果他尋思整個兒這件事,那么他便覺得,白天和黑夜、一次次吃飯、查看和監督仿佛在不停地、迅速而連續地發出嗡嗡聲,而他則覺得這挺好玩。他的生活時鐘全亂了套;人們能夠向前和向后轉動它。他喜歡這個,這合他的心意。遙遠的往事和新近的事再也不人為地被區分開來,如果這是同樣的事,那么,被人們稱之為“在不同的時候”的那種東西便不再像一條紅線附著在上面——人們出于無奈不得不把這根紅線系在一個孿生兒的脖子上。非本質的東西從他的生活中消失。每逢他考慮這種生活,便總是在內心與自己談話,在談話時對主要音節和次要音節都一樣重視;這是一首生命之歌,它完全不同于人們天天聽到的生命贊歌。他常常久久地停駐在一句話上,而每逢他最終不知怎么地離開這句話時,過一些時候這句話便會突然在別處向他迎面走來。他開懷大笑,因為誰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找到一個詞語來表達他在某些時刻里獲得的這種性格統一,這是一件難事。人們很容易便能想象,一個人的生命像一條小溪潺潺流淌;但是莫斯布魯格爾在自己的生命中所感受到的運動卻像一條小溪流淌過一大片死水。這運動一邊向前漂浮,一邊也向后互相緊密交織,而生命的真正進程幾乎消失于其中。他自己有一回曾半睡半醒地做了一個夢,覺得自己像穿一件蹩腳上衣那樣把活生生的莫斯布魯格爾穿在身上,現在他稍稍一打開這件上衣,最最神奇的絲綢襯里波濤洶涌般從里面涌出來。
他再也不想知道外面正在發生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正在打仗。不知什么地方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俾路支國王現在到達,他尋思。到處士兵操練,妓女游蕩,木匠站在屋架上。在斯圖加特的酒店里,啤酒從跟貝爾格萊德一樣的彎曲黃龍頭里流出來。如果有人徒步旅行,那么到處都有警察檢查他的證件,他們給他蓋上一個印。到處有臭蟲或沒有臭蟲。有活兒干或沒活兒干。女人都一樣。醫院里的醫生都一樣。晚上做完活回來,只見人都在街上,無所事事。到處都永遠是這同樣的景象,人們都什么事也想不起來。當第一架飛機穿過藍天飛越莫斯布魯格爾頭頂上空時,這真是美妙極了;但是后來這樣的飛機一架挨一架地來,而且模樣都一樣。這是不同于他的老一套思想奇跡的另外一種老一套。他不明白,事情怎么會發展到這步田地,而他則處處受它掣肘!他搖搖頭。“讓這個世界,”他尋思,“見鬼去吧!”要不就讓他見劊子手去好啦,他不會失去許多的……
盡管如此,他有時還是無意識地走到門口并在外面是鎖的地方輕輕來回鼓搗。于是過道里就有一只眼睛從窺視孔向里張望,接著便是一個厲聲呵斥他的聲音。受到了這樣的侮辱,莫斯布魯格爾迅速退進囚室,隨后,他覺得自己被禁錮、遭搶劫了。四堵墻壁和一扇鐵門沒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人們走進走出的話。別人窗戶前的柵欄也礙不了多少事,一張板床或一張木頭桌子有其固定的位置,這沒問題。但是在人們不能按自己的心愿對待它們的那個時刻,不免就產生了極其荒唐的事。這些人制造出來的家伙,人們壓根兒不知道其模樣的仆役們、奴隸們,它們變得狂妄無禮。它們處處掣肘。每逢莫斯布魯格爾發現人們怎樣對他發號施令,他就恨不得把他們拉開,但費盡艱辛后卻不得不認識到,司法部門的這些仆役們不值得他去進行一場戰斗。可是他的手抽搐得很厲害,他擔心自己會得病。
人們已經選定了廣闊世界的六平方米,莫斯布魯格爾就在這上面來回踱步。再者,健康的、不被監禁的人的思維很像他的思維。雖然他們不久前還曾起勁地研究過他的案情,卻很快就已經把他忘記了。就像一顆釘子被釘到墻上那樣,他被人帶到這塊地方,一旦他待在這塊地方上,便再也沒有人注意他。現在輪到別的莫斯布魯格爾們了;他們不是他,他們根本就不是同樣的人,但是他們卻做著同樣的事。這是一樁性犯罪案,一則曖昧的故事,一起可怖的謀殺,一個瘋子的行為,一個不完全行為責任人的行為,一次其實每一個人都必須提防的相會,一次刑事警察科和司法部門令人滿意的干預……這樣一般性的、內容貧乏的概念和回憶意愿把這個已被吮吸一空的事件夾緊在它們那張大網的某個地方。人們忘記莫斯布魯格爾的名字,人們忘記細節。他已經變成“一只松鼠、一只兔子或一只狐貍”,更精確的區分已失去意義;公眾的意識對他沒有明確的概念,而是只有互相攙和著的一般概念的黯淡而廣闊的領域,它們就像一架調到太遠的距離上的望遠鏡里的灰色光亮。這種聯系的虛弱性,一種思維的殘酷性——這種思維支配受他歡迎的概念,而不為給每一個決斷增加困難的痛苦和生活的分量操心:大眾的心靈和他的心靈有這樣的共同之處;但是大凡在他的愚人頭腦里是夢幻,是童話,是意識,是鏡子里有缺陷的或奇特的部位,它不反射世界圖像,而是讓光穿過——大眾的心靈一概沒有,抑或充其量有時在個別人身上和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激動情緒中包含有某些這種成分。
而凡是嚴格涉及莫斯布魯格爾的事情——涉及這一個,而不是另一個莫斯布魯格爾,這一個在這期間讓人安置在世界上某六平方米上的莫斯布魯格爾——對他的供養、監守、照案卷處置、繼續監禁或處死,這些事情已經交托給一個比較小的群體去辦,這些人采取完全不同的態度。這里,眼睛露出猜疑的目光行使著自己的職務,聲音呵斥著最微小的違反規定的行為。從來沒有少于兩個看守進入他的囚室。他們帶他走過過道時,總是給他戴上手銬。人們這樣做是因為受到一種害怕和謹慎心緒的影響,這種心緒緊緊跟隨著這個小地方的這個莫斯布魯格爾,但卻與他所受到的一般待遇不知怎么地有著奇異的矛盾。他常常抱怨這種謹慎。但是看守、監獄長、醫生、牧師,不管是誰聽了他的抗議,都板著臉回答他說,對他的做法符合規定。所以,這規定就是對失去的世人關懷的補償,而莫斯布魯格爾則尋思:“一根長長的繩索套在你的脖子上,你看不見誰在拉它。”他簡直是繞著一個角落被拴在外部世界上了。基本上根本就不惦記看他的人,甚至壓根兒就對他一無所知的人,或者充其量只把他視作動物學大學教授眼里一條普通鄉村街道上的一只普通母雞的人,這些人通力合作,裝備著這命運,他感覺到這命運在無形地拉扯著自己。一位辦公室女職員在寫一份卷宗附錄。一位登記官按有高度藝術性的記憶規則處理這份附錄。部里的一位處長在擬定執行判決的最新指示。幾個精神病專家進行一場學術爭論,探討純粹心理變態性疾病和某些癲癇病例以及和癲癇中混合著別的病象的病癥的界限。法學家們撰寫文章,論述減刑理由與緩刑理由之間的關系。一位主教表示反對道德準則的普遍放松,而一位狩獵場租賃人則向博娜黛婀的有正義感的丈夫訴說狐貍劇增,這增強了這位高級干部心中維護法律原則堅定不移的心緒。
個人的經歷以一種暫時無法描寫的方式由這樣的非個人事件組成。而如果人們剔除莫斯布魯格爾案件中的一切個人的具有浪漫色彩的成分——它們只涉及他和幾個遭他殺害的人——那么,關于他的情況也就大致只剩下烏爾里希的父親附在最近一封給他兒子的信里的引文索引中所表述的那些了。這份索引內容如下:AH.—AMP.—AAC.—AKA.—AP.—ASZ.—BKL.—BGK.—BUD.—CN.—DTJ.—DJZ.—FBgM.—WMW.—ZGS.—ZMB.—ZP.—ZSS.—Addickes a.a.O.—Aschaffen a.a.O.—Beling a.a.O.等等,等等。或者翻譯成文:Annales d's Hygi'ene Publique et de Médicine légale,hgb. v. Brouardel,Paris;Annales Médico Psychologiques,hgb. V. Ritti……等等,等等。一整頁最簡短的縮略語。真理不是可以塞進口袋里的水晶玻璃,而是一種無窮盡的液體——人們落進這液體中。不妨設想這些縮略語中的每一個都連著幾百或幾十頁印刷品,每一頁都連著一個寫它的有十個指頭的人,每一個指頭連著十個弟子和十個反對者,每一個弟子和反對者連著十個指頭,而每一個指頭則連著一個個人思想的十分之一,這樣一想,人們也就對它有一些概念了。沒有它,連那著名的麻雀也不會從屋頂上掉落下來。陽光、風、食物把麻雀引到了屋頂上,疾病、饑餓、寒冷或一只貓把麻雀殺死;但是沒有生物、心理、氣象、物理、化學、社會等等的規律,這一切也就不可能發生,而如果人們只是尋找這樣的規律,不是像在道德和法學中那樣自己制造這些規律,那么這倒是一樁令人欣慰的事。至于說到莫斯布魯格爾的其他個人特性,那么,一如人們所知道的,他很尊敬人類的知識——可惜他只擁有其中的很少的一部分——但是他將永遠也不會完全領悟他自己的處境,即使他對此有所認識也罷。他模模糊糊地預感到這種處境。他覺得自己的情況不穩定。他的強壯的身體并不完全保持關閉狀態。天空有時向腦殼里窺望。一如從前在漫游途中經常發生的那樣。即使現在有時簡直讓他感到厭惡,某種重要的高雅情緒——它通過監獄圍墻從整個世界向他涌來——也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就這樣,作為一種可怕的行為的野性的、遭禁錮的可能性,他就像一座無人居住的珊瑚島,坐落在一個看不見地包圍著他的無窮盡的論文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