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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懂事年齡(1)
我的表停了嗎?沒有。可是指針似乎紋絲不動。不能去看。想想別的事情吧,隨便什么:回想這一整天,與往常一樣平靜,只有等待讓人坐立不安。
早上溫馨的起床時間。安德雷蜷縮在床上,戴著眼罩,一只手撐著墻,非常孩子氣,就好像他在睡夢中需要測試這世界是否結實可靠似的。我在床沿坐下,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這才拿掉了眼罩,受驚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八點了。”
我把早餐放在書房里,然后拿起昨天剛剛收到、但已經翻了一半的新書。還是說溝通的問題,盡是陳詞濫調!如果大家都努力溝通,一定會有效果。當然不是去和所有人溝通,兩三個就可以了。我常常不讓安德雷發脾氣、發牢騷,也不讓他埋怨自己,他肯定也有些話并不想跟我說,但總體上講我們相互之間是非常了解的。我把滾燙的、沏得濃濃的中國茶倒進杯子里。我們一邊喝茶一邊看剛收到的信件,七月的陽光毫無阻攔地照進來。有多少次,我們這樣面對面,坐在書房的小圓桌旁,桌上放著滾燙的濃茶?明天還會這樣,明年,十年以后……這個時刻就像回憶一樣甜蜜,就像許諾一樣快樂。我們是三十歲?還是六十歲?安德雷的頭發很早就變白了:開始,頭頂的白霜襯托著他年輕的輪廓,給他添了一些瀟灑。這種瀟灑今天還在。他的皮膚粗了,有皺紋了,但他嘴邊和眼角的笑意依舊和過去一樣迷人。即便影集里的老照片保留了他年輕的風采,可我還是喜歡他現在的臉,我眼里的他是沒有年齡的。多年來的生活中,有歡笑,有眼淚,有憤怒,有約束,有傾訴,有沉默,有沖動,有的時候我感覺時間并沒有流逝。未來還遠無盡頭。他站起來:
“你好好工作吧,”他對我說。
“好,你也好好工作吧。”
他什么也沒說。在他的這種研究工作中,有些時候就是沒有進展,可他現在有點不太接受這樣的現實。
我打開窗戶。巴黎城似乎已經被炎炎的夏日摧垮了,街上有一股瀝青的味道。我目送安德雷離開。也許就是在目送他遠去的時刻,他的存在對于我來說才是最真實的;他高大的身影逐漸變小了,而每一步走出的都是回家的路;他的身影消失了,街道像是空了,但實際上這正是一個動力場,會把他重新推向我,他的自然歸屬;想到這里我總是由衷地感動,比他在家的時候更覺得幸福。
我在陽臺上站了很久。我住在七層,能夠看到巴黎的很多地方。鴿子在深灰色的樓頂上飛來飛去,花盆式的煙囪。還有高吊車的車臂,紅的,黃的——五個,九個,十個,我數了十個——它們似乎在阻擋天空;向右看,我的視野被一堵巨大的墻擋住了,墻上像是有無數小孔:那是一座新建筑;我還看到不少新建的摩天大樓。埃德加·基內大街的空地什么時候變成了停車場?我眼前的風景總是在更新,而我的腦子里卻并沒有過去的任何印象。我倒很想把新舊的兩道風景比一比,好好看看其中的不同。毫無可能。世界就是在我眼前不斷地創造出來的,我總是很快地適應它的新面孔,而感覺不到它的變化。
我的桌子上有不少書稿和白紙在等著我,可是我腦子里的詞句卻在旋轉,讓我靜不下心來。“菲利普今晚過來。”他差不多一個月沒有露面了。我走進他的房間,看見他的書、紙還都亂放著,灰色的舊毛衣、紫色的睡衣搭在椅背上。我還不知道是不是該把這個房間翻新一下,現在我沒有時間,也沒有錢,我也不想就此承認菲利普今后不再屬于我了。我回到書房,一大束新鮮玫瑰的芳香在這里彌漫著。我奇怪我竟然從來沒有覺得家里空蕩蕩的。我們什么都不缺。我的目光掠過沙發上那些色調柔和的靠墊,幾個波蘭布娃娃和斯洛伐克大盜,還有葡萄牙公雞,一切都各據其位。“菲利普就要來了……”我呆呆地坐著。傷心,想掉淚。但也很歡喜,難以抑制的歡喜。
我決定出去感受感受夏日的氣息。一個高大的黑人在漫不經心地掃地,他穿著深藍色雨衣,頭戴一頂灰色的氈帽。以前在這里掃地的是個古銅面色的阿爾及利亞人。埃德加·基內大街上到處是女人。因為這幾年我從不在上午出門,我對這里的露天市場非常陌生(攤位這么多,貨物如此豐富)。一個小老太太一手緊緊握著她的空籃子,一瘸一拐地從一個攤子挪到另一個攤子。過去我從來不注意這些老年人,我把他們當成會走路的死人,現在我看到他們了,其實都是只比我大幾歲的男人和女人。這個老太太是我那天在肉店注意到的,她向老板要了一點零碎肉給她的貓吃。“給貓吃!”肉店老板等她走出去后,笑著對我說,“她根本沒有貓。她回去自己燉著吃!”過一會兒她肯定會趁清潔工還沒打掃的時候,在攤子底下撿一點菜葉、剩余水果之類的。每個月靠一百八十法郎艱難度日,如今法國這樣的人超過一百萬,還有另外三百萬人的境況也好不了多少。
我買了水果、鮮花,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退休”這個詞我以前很不喜歡,聽上去給人感覺像是被社會拋棄了。我一直覺得整天閑著沒事非常可怕。我想錯了。退休后時間確實很多,但我可以安排。沒有限制、沒有任務的日子真是愜意!不過時不時地,我也有點恐慌。我想起我剛工作的年代,我的第一批學生,還有在外省度過的秋天。正式退休的那一天似乎也一樣久遠了,但卻像死亡,虛幻而不真實。其實這只是一年前的事。人生的分界線經歷了很多,而退休這一道是最嚴格的,像鐵壁銅墻。
我回到家,坐到我的書桌前:如果沒有手邊的工作,我一定難以體會剛才閑逛的樂趣。快一點鐘的時候,我停下工作,去廚房布置餐桌。我的廚房完全是舊式的,和童年時祖母家的廚房一樣:農家大餐桌,長凳,銅制廚具,天花板上有外露的房梁;只是煤氣灶比以前的先進了,還多了冰箱。(冰箱是什么時候在法國出現的?我家的冰箱是十年前買的,但當時已經很普及了。那究竟是什么時候?二戰前?二戰結束后?這又是一個我想不起來的事情。)
安德雷很晚才到家,他事先告訴過我,離開實驗室后要去參加一個關于打擊力量的會議。我問他:
“會開得怎么樣?”
“我們起草了一份新宣言。不過我也不抱什么幻想,這個宣言不會比前幾個影響大。法國人根本不會關心。不關心打擊力量,不關心原子彈,什么都不關心。有時候我真想卷鋪蓋走人,去古巴,或者去馬里。真的,我做夢都想走。到那些地方咱們可能還有點用。”
“那你就沒法工作了。”
“那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遺憾。”
我把生菜、火腿、干酪和水果全擺在桌子上。
“你這么泄氣呀?你們原地踏步這也不是第一次嘛。”
“不是。”
“那怎么回事兒?”
“你反正不想明白。”
他經常跟我說,現在所有的新點子都來自別的同事,說他自己年紀太大,不可能再有新發現了。我不相信。
“噢!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對他說。“我就是不相信。”
“那你就錯了。我上一個點子,是十五年前的事兒。”
十五年了。他這個低谷確實持續了很長時間。可是,他需要時間去尋找新的靈感。我想到瓦萊里的兩句詩:
每一個沉默的原子
都是結成碩果的契機。
漫長的孕育之后,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成果。這個階段還沒有結束。我了解這個過程:疑慮,失敗,停滯不前,然后是一縷光明,一片希望,一條被認可的思路;再經過幾個星期或是幾個月的急切等待,就會有成功的喜悅和沉醉。我不懂安德雷的課題,但我的頑固信心過去一直能鼓勵他。現在我仍舊信心十足,可是為什么沒辦法傳遞給他呢?我真不愿意相信今后再也看不到他眼中閃爍那種有新發現的快樂。
我說:
“沒有什么能證明你不會有第二次靈感了。”
“一定不會了。到我這個年紀,人的頭腦總是按照習慣性的路子運轉,所以不利于發明創造。我也一年比一年無知了。”
“咱們過十年再說。沒準你在七十歲的時候會有最大的發現呢。”
“這就是你的樂觀主義,但我肯定,這是不可能的。”
“這就是你的悲觀主義!”
我們倆都笑了。但是確實沒什么可笑的。安德雷的失敗主義毫無根據。不錯,弗洛伊德是在他的書信中說過,人到了一定年齡就不能再發明創造,說這是不可回避的事實。不過他說這話的時候比安德雷現在的年紀大得多。話說回來,我雖然有信心,卻仍舊為他感到痛心。安德雷不能振作起來的原因,是他在整體上處于危機之中。他至今還沒有真正承認自己的年齡,對此我很不理解。我今天照舊對很多事情感興趣,他卻不是。過去他什么都喜歡,但現在想要拉他去看個電影、畫展,或是去朋友家吃飯,都是非常困難的事。
“你現在不喜歡出去玩,這多可惜,”我對他說。“這個季節天氣這么好!我剛才還想到應該再去楓丹白露森林轉轉,到我外祖母家那邊看看。”
“你真好玩,”他笑著說。“你全歐洲都走遍了,現在又想再看看巴黎的周邊啦!”
“這有什么不好?難道說因為我去過雅典的衛城,尚波[1]的大教堂就變得俗不可耐了!”
“你說得對。實驗室再有四五天就放假了,然后咱們就開車去轉一圈。”
其實我們要在巴黎待到八月初才走,所以完全有時間多轉幾個地方。可他想去嗎?我問他:
“明天星期天。你沒空嗎?”
“沒有!你忘了,明天晚上有個新聞發布會,有關種族隔離問題的。他們給了我一大堆資料,我還沒有看呢。”
西班牙政治犯,葡萄牙的被囚禁者,伊朗的受迫害者,剛果、安哥拉、喀麥隆的造反派,委內瑞拉、秘魯、哥倫比亞的游擊隊,等等,他總是盡全力想援助他們。會議,宣言,集會,傳單,談判,他都隨叫隨到。
“你做得太多了。”
“怎么太多了?不做這個我做什么?”
當世界不再精彩的時候,我們該做什么?只有去殺時間了。我也有過一段難熬的時期,在十年前。我的身材使我灰心喪氣,菲利普成了大人,我寫的那本關于盧梭的書獲得廣泛贊譽后,我有點無所適從。年齡的增長讓我恐懼。后來我開始了對孟德斯鳩的研究,我還幫助菲利普通過了教師資格考試,指導他選擇了博士論文的課題。索邦大學請我去授課,我講的內容比我們學校的課更有意思。我接受了自己身材的變化。于是我好像再生了。現在,要不是安德雷這樣整天跟他的年齡作對,我完全能夠忘記我的年齡。
他又出去了,我則又在陽臺上站了好一會兒。高吊車的紅色車臂在藍天中舞動。一只黑色的飛蟲在藍天的背景下劃出一道長線。我發現這世界永遠是年輕的。我過去喜歡的很多東西都不存在了,而又出現了不少其他東西。昨天晚上我從拉斯帕伊大街經過的時候,天空的顏色是深紅的;我感覺像是走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那里的草是紫色的,地是藍色的:其實不過是幾棵大樹遮擋了一家店鋪的霓虹燈招牌。安徒生六十歲的時候,對二十四小時能夠穿越瑞典感到無比興奮,因為這段路途在他年輕時需要一個星期才能完成。我也有過同樣的體驗:莫斯科如今距巴黎只有三個半小時的路程。
我坐出租車到了蒙蘇里公園,我和瑪蒂娜約好了在這里見面。公園里的草坪剛剛被剪過,新鮮的草香讓我心醉:我想起我和安德雷背著旅行包在田野上踏青的日子,這似乎也是我兒時在上面玩耍過的草地的味道。無數的遐想和回憶,讓我覺得,經歷漫長的人生旅途其實也是非常美好的事。這人生旅途上的故事,我沒有時間給自己講述,但它們常常在不經意的時候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過去我的腦子里充滿了各種計劃、各類約定;而今天,使我為之所動的都是對逝去日子的回想。
“您好!”
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中間,瑪蒂娜正喝著一杯檸檬汁。她有一頭濃密的黑發,藍眼睛,穿著一件短式連衣裙,橙色和黃色相間條紋的,似乎也帶一點紫色。真是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四十歲的女人。我三十歲的時候,聽到安德雷的父親說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是“漂亮的年輕女人”,曾經不屑地發笑,今天我形容瑪蒂娜用的完全是同樣的詞。現在我覺得所有人都很年輕。她微笑著對我說:
“您把您的書帶來了嗎?”
“當然。”
她看了我給她寫的贈言,激動地說:
“謝謝您。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讀了。可是這段時間是期末,事情特別多。我得等到七月中旬再看。”
“我回頭很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知道她會喜歡的,因為她和我總是意見一致。盡管她自己也是老師,而且結了婚有了孩子,但她對我還保留了一點那種學生對老師的敬畏態度,不然的話我是完全可以把她當成平等朋友的。
“現在教文學真是很難。要是沒有您寫的這些書,我真不知道該怎么下手。”
她又有點兒羞怯地問:
“您對這本書滿意嗎?”
我笑了,說:
“實話說,挺滿意的。”
她目光里還有個問號,但她沒敢提出問題。我就先說了,她的沉默似乎催促我把有些話趕緊說出來:
“你是知道我寫書的意圖的:我從研究戰后出現的各種文學批評入手,想推出一套新思路,能夠更準確更深刻地理解一個作家的作品。但愿我這個目的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