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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懂事年齡(6)

  • 獨白
  •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
  • 5000字
  • 2019-01-11 15:36:10

看得出她精心準備過,她認真地回答了我。這本書是一個非常好的總結,它把一些晦澀的問題解釋得很清楚,而且把我過去著作中表述的獨特觀點進一步做了說明。

“那這本書本身,沒有什么新觀點嗎?”

“這本書的目的并不是宣揚新觀點。”

“可這確實是我的目的。”

她慌亂了,我繼續問,逼著她說。她認為,這本書提出的分析方法,已經在我過去的研究論著里應用過了,并且也有過細致的解釋。沒有,這本書沒有新的東西。更確切地說,貝利希埃的評論很準確,這正是一部精彩的總結。

“可我的出發點根本不是這樣。”

我有點暈頭轉向,就好像突然有壞消息襲來的時候。所有的評論都是同樣的意見,這叫我心灰意冷。可我一直以為,我不可能遠離現實到這個地步。

我們一起在公園的餐廳吃了晚飯,我盡量掩飾自己的不快。我居然說了這樣的話:

“我估計,人到六十歲以后,就只會重復以前的東西了。”

“怎么可能呢?”

“在畫家、音樂家還有哲學家中,歷史上有不少人老年以后還有成果;可作家里面,你能找出來嗎?”

“雨果。”

“就算一個。還有別人嗎?孟德斯鳩花了很多年時間,寫完《論法的精神》以后,到五十九歲就停了。”

“肯定還有別人。”

“但你一個都想不起來。”

“好了!您不能這樣灰心喪氣,”瑪蒂娜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作品總有高有低。這次您的想法沒有完全實現,下次您一定能補上。”

“正常情況下失敗能激勵我,可現在不同了。”

“為什么?”

“年齡不饒人。安德雷說學者一到五十歲就完了。恐怕到一定歲數的人都只會原地踏步了。”

“在文學領域,我覺得不會這樣。”瑪蒂娜說。

“那科學領域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腦子里閃過安德雷的面孔。他是否已經體會過與我一樣的這種失落?只有一次,還是徹底的失落?或是經常性的失落?

“您有不少搞科學的朋友,他們怎么看安德雷?”

“他們說他是大學者。”

“那他們對他的現狀怎么看?”

“他們小組非常能干,出了不少重要成果。不過他說所有的新點子都出自年輕的同事。”

“這倒可能。聽說搞發明創造的學者都是年富力強的。諾貝爾獎科學方面的得主都是年輕的科學家。”

我嘆了一口氣:

“看來安德雷說對了,他再也不可能有新發現了。”

“我們無權預測未來,”瑪蒂娜突然改變了語氣。“再說了,每個個體都是不一樣的。普遍性并不總說明問題。”

“但愿如此吧。”我說,然后我換了話題。

告別的時候,瑪蒂娜猶豫不決地對我說:

“我想再把您這本書看一遍。我看得太快了。”

“你看得很認真,這書就是寫糟了。不過,你說得對,這也沒什么要緊的。”

“是不要緊。我肯定您還能寫出很多好書。”

我自己倒是覺得再也不可能寫出好書了,可我沒有說出來。

“您這么年輕!”她又加了一句。

經常有人說我年輕,我總是挺高興。但是忽然,我覺得這個詞很刺耳。這種恭維很曖昧,真正暗示的是與此相反的現實。保持活力,快樂,思想敏銳,這是年輕。反之,按部就班,情緒低沉,頭腦愚鈍,就意味著衰老。我并不年輕,只是保養得不錯,這完全是兩回事。保養得好,但也可能到頭了。我吃了幾片安眠藥,上床躺下。

清晨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很怪,這種感覺與其說是焦慮,不如說是興奮。我把電話設置到無人接聽一檔,就開始讀我寫的《盧梭》和《孟德斯鳩》兩本書。我一口氣看了十個小時,中間只飛快地吞下了兩個煮雞蛋和一片火腿。重讀已經被我忘記的自己的文字,真是有趣的事情。時不時地,我覺得很精彩,甚至很驚異,好像不是自己的文字;不過我還是對自己的用詞、斷句、批評方式、簡練用筆以及習慣用語非常熟悉;這些書頁都浸透了我自己的風格,就有點像一個人在他的臥室里關閉了太長時間,他的臥室便充滿了他的氣息似的。我逼著自己出門透透氣,在旁邊的小餐館吃晚飯;回到家我喝了一杯濃咖啡,然后翻開了我最新的這本書。我知道這次閱讀的結果是什么。我該說的東西在前兩本里已經全部說了。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來重復前兩本書的觀點。我以為此書向前走了一步,但卻只是老生常談。而且沒有了前兩本書中的內容,顯得枯燥死板。完全沒有任何新意。我懂得眼下正在寫的第二卷也會是同樣的重復。唉,我花了三年時間,寫了一本無用的書。不只是寫糟了,因為我過去有過這樣的經歷,即便分析不夠透徹,說明不很細致,但別人還是能夠看出其中的新東西。這一次則是毫無用途。應該一把火燒掉。

“不要預測未來。”說得倒容易。我把未來已經看清楚了。我的未來就在我的面前,一望無際的荒漠。沒有計劃,也沒有欲望。我不再寫作了。那我做點什么?我心里一片空虛,周圍也是空蕩蕩的。一個沒有用的人。古希臘人把老年人稱做“大胡蜂”。《特洛伊的婦女》中的赫卡柏就自稱是“無用的大胡蜂”。今天的我就是這樣。我覺得自己像是被雷擊了。我不知道當一個人對自己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該如何生存下去。

出于自尊,我不想提前出發去跟安德雷會合,甚至在電話里什么也沒有對他說。后來的三天我簡直度日如年!任何食物、飲料、音樂或書籍都引不起我的興致。過去這類東西總可以讓我或是興奮或是放松,可現在所有的消遣都令我惡心。要么去看個展覽,去盧浮宮轉轉?我沒有時間的時候特別想去。但是既然十天前去參觀教堂城堡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思,那今天只會更糟。畫布與我的眼睛根本沒有絲毫感應。我看到的只是用畫筆涂抹上去的顏料。散步讓我心煩,這一點我已經發現了。我的朋友們都外出度假了,再說我既不想聽他們的真話,更不想聽他們的謊言。菲利普,我真的后悔萬分!我盡量不去想他,不然就會掉淚。

于是我就把自己關在家里。天氣很熱,即便拉下百葉窗也還是熱得叫人窒息。時間凝滯了。這太可怕了,或者可以說太不公平了,它怎么既能過得那么快,同時又過得這么慢呢。當年我剛開始教書時,幾乎和學生一樣年輕,我看到鬢發灰白的老教師總是充滿同情。一轉眼!我也成了老教師,再后來教書便成了我的歷史。很多年,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年齡是不變的,因為我面對的學生總是一樣的年輕,自己也就像常青樹一樣。在時間的海洋里,我是岸邊的礁石,被永遠是嶄新的波浪沖打著,卻一直沒有動搖,也沒有被磨損。但突然海潮卷起了我,把我帶走,直到沉沒死亡的那一天。生命可悲的流逝是多么迅速啊。然而此時此刻,它卻走得太慢——一小時一小時,一分鐘一分鐘。總是需要等待,等糖在咖啡中溶化,等記憶逐漸消逝,等傷口慢慢愈合,等太陽落山,等煩惱散去。這兩種速度的差別之大,令人咂舌。歲月從我的指縫急匆匆地溜走,可每一天卻是如此漫長。

我心里還有一個希望:安德雷。可是他能填補我的空虛嗎?我們之間怎么樣了?首先看看,我們共同生活的這么多年中,彼此到底意味著什么?我想誠實地回答這個問題。那必須先把我們的故事概括總結一下。我一直有這個打算,現在我就試試。我舒服地坐到一個單人沙發上,盯著天花板,我回想我們初識的日子,我們的婚禮,菲利普的出生。都是爛熟于心的事情,太乏味了!夏多布里昂有一句話說“荒漠的過去”。說得多么精辟!我原來想象自己這一生是一道美麗的風景,我隨時可以回頭觀賞,探尋其深處的寶藏。其實不然。我能夠記起很多人名和日期,就好像一個小學生能熟練背誦一篇根本不懂的課文一樣。我的記憶深處還有一些殘缺不全的蒼白畫面,像法國歷史一樣抽象。這些畫面似乎是在白色的襯底上胡亂剪貼的。所有回憶中安德雷的面孔都是同樣的面孔,沒有任何變化。我停止回憶。該做的可能是好好思考思考。他對我的愛真的和我對他的愛一樣深么?開始的時候可能是的,或者說,那時候沒有必要考慮這個問題,因為我們之間非常融洽。但是自從他對自己的工作不滿意以后,他是不是覺得我們的感情也使他失望?我認為他把我當成一個不變的系數,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我,他會感到很不適,但我的存在對他的命運根本不產生影響。所以我對他的理解在他身上沒有效應。難道別的女人能做得更多嗎?我們之間的溝壑,是誰加深的?是他?是我?還是我們兩人?還有可能把它填平嗎?這些問題弄得我筋疲力盡。愛情、和睦、不合,這些詞在我腦中都變得支離破碎,只剩下一堆雜音,沒有任何含義了。難道它們確實有過含義嗎?午后我坐上了南下的火車,完全想象不出下一步會怎么樣。

他在站臺上等我。幾天來只看到他的舊照片,聽到他遙遠的聲音,現在他終于在我眼前了!曬黑了,瘦了,新剪的頭發,粗布的長褲和短袖襯衣,面前的他似乎跟兩星期前離開巴黎時的他有點不同,但的確是他。我的快樂難以掩飾,而且不會轉瞬即逝。也許會嗎?他親親熱熱地把我安頓在車上,一邊開車一邊不斷對我溫柔地微笑。只是,我們通常習慣于熱烈地討論,動作和微笑都沒有什么意義。他真的高興見到我嗎?

瑪奈特把她干澀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吻了一下我的前額:“你好,親愛的孩子。”她如果死了,就再也沒有人這樣稱呼我了。我現在比第一次見面時的她還大十五歲,真叫人難以置信。她那時四十五歲,可我記憶中她就跟現在一樣年紀。

我和安德雷在花園里坐下,玫瑰花似乎承受不住夏日的炎熱,散發出一種叫人憐惜的味道。我對他說:

“你變年輕了。”

“這要歸功于田園生活啦!你怎么樣?”

“身體還好。可你看到那些批評文章了嗎?”

“看到幾篇。”

“你為什么沒有跟我說這本書毫無價值?”

“沒那么嚴重。確實有不少內容你以前講過,但還是有很多有價值的東西。”

“反正沒有讓你產生特別的興趣。”

“嗨!我嘛……我什么書都看不進去。恐怕沒有比我更不愛看書的了。”

“連瑪蒂娜都沒有好話,后來我自己也明白了。”

“你的計劃是高難度的,你摸索過了。現在我估計你清楚問題在哪兒了,第二卷就可以補救了。”

“不可能了。我整個的構思都錯了。第二卷肯定不會比第一卷好。我放棄了。”

“這個決定有點草率。讓我看看你的稿子吧。”

“我沒帶來。我知道很糟,真的。”

他不安地看著我。我輕易是不會泄氣的,他了解我。

“那放棄了這個你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本來以為這兩年都會很忙,忽然就空空如也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明白你很煩惱。但是不要作踐自己。也許目前空空如也,不一定哪一天你又有主意了。”

“你瞧,說別人的時候我們都挺樂觀的。”

他堅持他的想法,其實他也只能這樣說。他提到了幾個作家,確實很值得研究。可是再搞我以前對盧梭和孟德斯鳩那種方式的研究,有什么意義呢?我本想換一個角度,但是找不到。我記起安德雷說過的一些話。他跟我說到過自身的阻力,現在我就在我自己身上看到了。我看問題的切入點,我的思維習慣,我的推測方法,我的邏輯步驟,都是固定在我身上的,我不可能改變。我的作品停止了,終結了。我的自尊并沒有受傷。如果我今晚死去,我會認為我的一生是成功的。然而讓我恐懼的是今后這片荒漠,直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天,這將是多么難熬的日子。晚餐的時候,我甚至無法強裝笑臉。幸好瑪奈特和安德雷在有關中蘇關系問題上爭得不可開交。

我早早上樓去睡了。我的臥室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是薰衣草、百里香和松針的芳香:我似乎覺得自己昨天才離開。但已經過了一年了!一年比一年過得快。實際上到我長眠不醒的那一天大概也不會很久。只是我知道坐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是很漫長的。況且我對生命還很眷戀,死亡并不是一種慰藉。在這寂靜的鄉村之夜,我很快便睡熟了。

“你想出去轉轉嗎?”第二天一早安德雷問我。

“當然。”

“我帶你去看一個我新發現的地方,特別漂亮。在加爾河邊。帶著游泳衣吧。”

“我沒帶來。”

“問瑪奈特借一件好了。你看著,你一定想下水。”

我們上車開進了灌木叢中的小土路。安德雷說話的口氣很興奮。他已經很久沒有在老家住這么長時間了。這些天來他在這一帶到處探尋,還見到了兒時的伙伴,他確實比在巴黎的時候顯得年輕而且快活。看得出來,他根本就沒有想我。我不在的情況下他能快活多長時間呢?

他停下車:

“你看見下面那片綠色了嗎?那是加爾河。這個地方河水聚集,形成一個小湖,到水里游泳再好不過了,而且四周的風景很美。”

“哎喲,挺遠的,一會兒上來可不容易。”

“根本不費勁,我走過好幾次了。”

他三兩步就順著陡坡走下去了,穩穩的。我遠遠地跟著他,慢騰騰,晃悠悠。我小心翼翼,這么大年紀要是摔斷了腿可就很麻煩了。我上山還比較利落,但是下山對我來說一直難度很大。

“你看這里美不美?”

“很美。”

我坐到一塊礁石的陰影里。我不想下水。我水性不好。而且即便是在安德雷面前,我也不喜歡穿著游泳衣暴露自己。老男人的身軀還是沒有老女人的身軀難看,我看著安德雷在水里翻騰心里這么想。碧水藍天,田野的氣息,其實我也應該早一點到這里來。假如他多勸我幾句,我肯定會提前來,可惜他并不希望如此。

他坐到我旁邊。

“你真該下水試試。舒服極了!”

“我在這兒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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