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懂事年齡(4)

“我一直盡量做一個正直的人。我也想讓菲利普做一個正直的人。叫我難過的是,你阻止他成為一個正直的人?!?

她大笑起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變成小偷,或是造假幣的了?!?

“反正從他一貫的人生信條來看,他目前的選擇并不光榮?!?

伊萊納站起身:

“這簡直太可笑了,這種不近情理的態度,”她慢慢地說,“他父親其實政治上比您更激進,但他并沒有和菲利普斷絕關系。可您……”

我打斷她的話:

“他沒有斷絕關系……你是說他們倆又見面了?”

“我不知道,”她大聲說。“我只知道菲利普告訴他的時候,他沒有提到斷絕關系的問題?!?

“這是那次打電話之前。后來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菲利普見什么人,不見什么人?”

她冷冷地說:

“不知道?!?

“就算這樣吧。無關緊要?!蔽艺f。

我把她送到門口。我重新把她和我的最后幾句話過了一遍。她為什么不說了,是故意的,還是沒有把握好?無論如何,我已經知道了,差不多肯定了。這件事還不至于使我怒火中燒,但足以讓我充滿焦慮。

安德雷一到,我就開炮了: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又跟菲利普見面了?”

“誰說的?”

“伊萊納。她今天來過,問我為什么不見菲利普,而你卻見了他。”

“我跟你說過,我是會見他的?!?

“我也跟你說過我會恨你一輩子。是你讓他給我寫信的?!?

“不是。”

“當然是。你在看我的戲。還說什么‘他主動認錯很不容易’。是你搞的,偷偷搞的?!?

“和你相比,他確實是采取主動了?!?

“都是你推的。你們合起來算計我。你們把我當成小孩子,當成一個病人。你怎么能這樣!”

突然間我的腦袋里像是冒起了紅煙,眼前是一片紅色的霧,喉嚨里似乎有一種紅色的東西在叫喊。我跟菲利普發火是常有的事。而安德雷,在偶然、極偶然的情況下,我跟他生氣的時候,我總是感覺像被龍卷風帶到了幾千公里之外,感到自己處在一種既灼熱又冰冷的孤獨之中。

“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話!這是第一次?!?

“就算我錯了?!?

“見菲利普是錯,跟他還有伊萊納合在一起對付我是錯,騙我,不說實話也是錯。你是錯上加錯?!?

“聽我說……你能冷靜下來聽我說嗎?”

“不能。我不想再和你說話了,我也不想再看見你,我需要自己清靜一會兒,我要出去透透氣?!?

“去吧,盡量冷靜冷靜,”他干巴巴地說。

我走到街上,每次在我恐懼、憤怒或是懷舊的時候我總是這樣走。只是今天的我不是二十歲的我,也不是五十歲的我了,我很快就覺得疲憊起來。我走進一家咖啡館,要了一杯葡萄酒,日光燈刺得我眼睛很疼。菲利普,已經是過去了。他結了婚,選擇了別的路。我只有安德雷,然而實際上我并不擁有他。我以為我們互相之間是透明的,我以為我們兩人像連體兄弟一樣不可分割??伤麉s背棄了我,騙了我,此時此刻我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咖啡館里。一想到他的面容、他的聲音,我的怨恨就吞噬了我。就好像人得了某種病,每呼進一口氣都讓你痛苦萬分,可你卻不得不繼續呼吸。

我出了咖啡館,接著在街上走。還能怎么樣?我無奈地對自己說。我們總不能離婚的。就這樣肩并肩地各自生活吧。我要收起我的怨言,但我不能忘記這件事情。我的憤怒不會輕易煙消云散。

回到家,我看見桌子上有一張字條:“我去看電影了?!蔽彝崎_臥室的門。安德雷的睡衣堆在床上,他當拖鞋用的低幫便鞋在地上,床頭柜上有他的煙斗、一包煙草和降壓藥。突然間我有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似乎他因為生病離家,或是被流放到很遠的地方去了,而我只有他的這些物件為伴。我的眼淚涌上來。我吃了一片安眠藥,睡下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看見安德雷蜷身躺著,一只手抵著墻。我轉過頭去。我不想理他。我的心是冰冷的,沒有一點熱情。我對他的拖鞋和煙斗也不再有任何感覺,總之這些東西不再讓我想到一個遠離的親人,而只是提示我,在同一屋檐下,我身邊住著一個陌生人。我的怒火本來因愛而生,可現在把愛燒掉了。

我沒有跟他說話。他在書房喝茶的時候,我待在臥室里。出門的時候,他叫了我一聲,問我:

“你不想跟我談談嗎?”

“不想?!?

沒什么可談的。面對我的憤怒、痛苦和僵死的心,話語不會產生任何作用。

整整一天,我在想安德雷,時不時地腦子里會有一點波動。就好像人在頭被重重地擊了一下的時候,視覺出現混亂,會看到兩個畫面,有高有低,卻分辨不出誰高誰低。我眼前出現的是過去的安德雷,相比現在的安德雷,形象相差極大。似乎什么地方出了錯:那不是他,也不是我,故事像是發生在別處。不然,我們的過去就只是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對安德雷的認識完全是錯誤的。頭腦逐漸清醒以后,我對自己說,我沒有錯,問題在于安德雷變了。老了。他對什么都不在意了。如果是從前,他決不會容忍菲利普的表現,而現在他僅僅說兩句而已。過去的他也不會背著我算計,不會跟我說謊。他的道德觀念也逐漸松懈了。他還會繼續往下坡路走嗎?這種越來越無所謂的態度,我不能接受。有人說這叫做大度、明智,但其實這是死亡在向你逼近。不行,現在還不行。

這一天我讀到了第一篇關于我的書的批評文章。朗吉埃認為我啰唆冗長,言之無物。他是個老蠢材,一直厭惡我,我不應該在意他的言論??墒且驗槲倚那椴缓?,這使我更加氣惱。我真想跟安德雷說說,但首先得與他和解,我又不愿與他和解。

“我們實驗室關門了,”他晚上回來時微笑著對我說。“咱們可以去南部,去意大利,你想什么時候出發我們就出發。”

“我們說好這個月留在巴黎的?!蔽腋砂桶偷卣f。

“我還以為你可能改主意了?!?

“我沒有。”

安德雷神色暗下來:

“你打算一直這么別扭下去嗎?”

“可能吧。”

“那就是你的不對了。簡直是小題大做?!?

“我跟你衡量問題的尺度不一樣。”

“無稽之談。你一直都不懂這個道理。你總是把真相掩蓋起來,盲目樂觀自信,有一天你發現自己錯了,就全線崩潰,或者與人為敵。這一次,問題的根本原因是你原來高估了菲利普,現在弄得你大失所望,然后又向我出擊?!?

“可你一直低估了他。”

“沒有。我只是對他的能力和性格不存在過多的幻想。即便如此,我還是高估了他。”

“培養孩子,跟你在實驗室里做實驗不同。家長怎么影響他,他就會怎么發展。你一直覺得他成不了材,他就有了今天?!?

“你老是覺得他能成材。那也不是不行??墒〉臅r候,你也得接受現實。但你就是不愿意,你到處找替罪羊,整天發火,覺得誰都有罪,唯獨不承認你自己的錯誤。”

“信任別人怎么是錯誤?”

“嗨,算了,反正有一天你會明白自己錯了?!?

我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別人總是說我做錯了,這使我對“錯誤”這個詞心有余悸,尤其不愿對自己進行批評。不過我現在可不想做什么檢討。我拿起一瓶威士忌:

“簡直不可思議!你倒成有理的了!”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安德雷的臉和聲音;現在的他,過去的他,被我愛、又被我恨的他,所有交織錯亂的畫面都從我的腦中滑到身體里;我的神經和肌肉都擰在一起。

“你一開始就拒絕冷靜地和大家討論。你一直激動得發抖……怎么,現在你要借酒澆愁啦?你太荒唐了?!彼匆娢矣值沽艘槐瓡r說。

“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你管不著,你躲遠一點?!?

我端著酒瓶走進臥室。我拿起一本偵探小說躺到床上,一頁也看不進去。菲利普?,F在我的氣都在安德雷身上,菲利普似乎不是那么可恨了。忽然間,我恍惚看到菲利普的笑容,溫柔至極的笑容。我高估了他?沒有。我對他的弱點了如指掌:要是沒有這些弱點,我也用不著這么費力去幫他。如果他沒有做錯事,他也用不著笑得如此甜蜜,求我原諒。我們多少次鬧翻、和解、哭泣、擁抱。可那些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今天不同了。我又吞下去一大杯威士忌,四周的墻壁都旋轉起來,我睡著了。

光線似乎穿透了我的眼皮,但我沒有睜開眼睛。我的頭很沉,我心痛欲死。我記不起我的夢魘了,只記得周圍漆黑一片,我好像陷在泥沼里,無法脫身。我睜開眼睛,安德雷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微笑著看著我說:

“親愛的,咱們別這么鬧了?!?

還是他,跟過去一樣的他,我認出來了??晌业男刂羞€有這道壁壘。我的嘴唇顫抖著。我到底是繼續跟他較勁,徹底陷入孤獨黑暗的泥潭呢,還是抓住他伸出的手?他說話的聲調和緩、平靜,正是我喜歡的那樣。他承認自己有錯,但他去找菲利普是為了我。他知道我們兩人都很痛苦,才決定快速進行干預,以免事情惡化。

“你平常是個樂天派,你不想想現在變成這個樣子讓我多難過!我理解你當時怨恨我的理由??墒?,別忘了我們對于彼此意味著什么,你不能無休止地對我心存恨意?!?

我淡淡地笑了,他靠近我,用一只胳膊攬住我的肩膀,我倚在他肩上,悄悄地哭了。溫熱的淚流過我的臉頰,我感到輕松了許多!憎恨一個自己所愛的人,實在太累人了。

“我明白為什么我對你說了謊,”過了一會兒他說道,“因為我老了。如果告訴你真相,我知道你一定會大發雷霆,這要放在過去也攔不住我;可現在,我想到吵架就覺得累。我就選擇了省事的法子?!?

“你的意思是以后還會經常說謊?”

“不、不,我保證。而且我也不打算常見菲利普,跟他有點話不投機。”

“你說吵架累,可昨天晚上你罵我罵得很兇?!?

“我受不了你跟我鬧別扭,還不如吵一架呢?!?

我笑了:

“大概你是對的。咱們是得和解了?!?

他摟住我:

“咱們和解了,真的嗎?你不生我的氣了?”

“不生氣了?,F在結束了?!?

風雨結束了,我們重歸于好。但我們是不是向對方一無保留?我肯定不是。某些東西還在我心里沒有說出來:安德雷那種人老服老的態度。我不想現在跟他說,等完全煙消霧散的時候再說。那他呢?他還想了什么?他稱我是自愿樂觀主義者,他真的對此很不接受嗎?我們之間這場暴風雨持續時間太短,不足以使我們的關系發生變化:可是,這難道不是一種跡象,證明從某個時候起,有些東西已經悄無聲息地發生了變化?

我們的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時速達到一百四十公里,我仍然在想,有些東西已經變了。我坐在安德雷旁邊,我們的眼睛看到的是同樣的道路,同樣的天空,然而我們之間似乎有一層無形的、無法觸摸的隔膜。他感覺到了嗎?很有可能。他之所以提議出來兜風,其實是希望我們借此找回從前的感覺,從而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然而這次出游跟以前不一樣,首先就在于他本人沒有任何游興。我其實應該對他的一片苦心表示感激,可惜看到他這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很是不快。我早就預想到會是這樣,但我無法拒絕他的提議,不然他一定認為我沒有誠意。我們倆究竟怎么了?我們這一生中吵過很多架,但都是因為一些重要的事情,比方說對于菲利普的教育問題。我們分歧嚴重,每次在大動干戈之后很快能和好如初。可這一次,本來只是一點無事生非的別扭,正是因為沒有實實在在的理由,這次爭端幾天之內都沒有消除。不過以前的我們能夠在床上激情澎湃地和解;在欲望和快感中,怨恨總會消失殆盡,我們重新找回快樂和理解。今天的我們是做不到了。

我看到了指示牌,眨了眨眼睛。

“什么?已經到米伊了?這才走了二十分鐘。”

“我開得快呀,”安德雷說。

米伊。當年媽媽帶我們去看外婆的時候,算是出遠門了。當時這里全是田野,一望無際的麥田,我們總喜歡在田邊采野花。這個遙遠的小村莊如今近在咫尺,比巴爾扎克時代去訥伊或奧特伊還要快。

安德雷找不到停車的地方,因為今天有集市,到處是汽車和行人。我認出了過去的菜市場、金獅旅館,還有不少老房子。只是貨攤上的東西與當年完全不一樣了:塑料制品、玩具、針織品、罐頭、香水、首飾等等,這是兩家超市露天擺出的商品。廣場上也有一個不小的書店,書籍和雜志的封皮透過玻璃櫥窗閃閃發亮。外婆的房子過去在鎮子的外邊,現在那里蓋起了一座五層樓,被劃在了市鎮之內。

“你想坐下喝點什么嗎?”

“哦,算了!”我說。這再也不是我心中的米伊了。

說穿了,一切都不是從前那樣了:米伊如此,菲利普如此,安德雷也如此。那我呢?

“二十分鐘就到米伊,簡直是奇跡。”我們又上車的時候,我說道,“可惜這已經不是米伊了。”

“就是。世界變化,既有它神奇的一面,也有它令人遺憾的一面。”

我想了想說:

“你又要笑話我的樂觀主義了:我覺得還是奇跡的一面更明顯?!?

“我也覺得。其實人在變老的時候,令人遺憾的不是事物,而是他自己?!?

“我不認為。有失必有得?!?

“我們失去的還是比得到的多得多。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們得到的是什么。你能給我講講嗎?”

“想到自己走過很長的路,令人欣慰?!?

“你認為你走過嗎?我不覺得。你說說?!?

“這條長路確實在我身后。它給今天作了鋪墊?!?

“就算是吧。還有什么?”

“從思想上,人對問題看得更深;人遺忘了不少,的確,但遺忘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屬于我們的東西。”

主站蜘蛛池模板: 成都市| 广平县| 洪洞县| 连州市| 乌苏市| 台山市| 隆回县| 梅河口市| 仁寿县| 内丘县| 巩留县| 沛县| 马鞍山市| 霍州市| 德昌县| 安平县| 泾源县| 南开区| 新竹县| 岳普湖县| 武山县| 盱眙县| 广丰县| 福安市| 荆州市| 儋州市| 威海市| 那曲县| 平武县| 苍溪县| 依安县| 桦甸市| 秦安县| 屏南县| 错那县| 新宁县| 鄂温| 那曲县| 桦川县| 阆中市| 景德镇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