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懂事年齡(3)
- 獨白
-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
- 4977字
- 2019-01-11 15:36:10
“要是你覺得別的活法更好,為什么我們一直沒有改變我們的活法?”
“因為我們做不到。”
“我們做不到是因為我們選擇了適合我們的活法。”
“不是。對我來說,了解事物,發現事物,這是我的癖好,我的瘋狂愛好,其中沒有什么道德標準。我從來不認為別人應該模仿我。”
我心里倒覺得所有人都應該模仿我們,不過我不想談論這個問題。我說:
“現在說的不是別人,是菲利普。他會變成一個利欲熏心的人,我把他撫養長大可不是為了這個。”
安德雷邊想邊說:
“對于一個年輕人,父母太成功是很麻煩的一件事。他擔心自己如果沿著父母的腳印走,可能永遠比不上他們。他可能更愿意試試別的路。”
“菲利普搞學術一直很對路。”
“那是因為有你幫他,他其實是在你的翅膀底下。老實說,沒有你幫助的話,他不會達到今天的這個水平,這一點他自己非常清楚。”
我和安德雷在菲利普的教育問題上一直有很大的分歧。或者是因為菲利普選擇了文科而不是理科,讓他很失望;或者可以歸結到心理學上父與子之間的對立情結,他總覺得菲利普是個庸才,這樣的想法必然把菲利普引向平庸之路。
“我知道,”我說。“你一直對他沒有信心。如果說他不自信,那就是因為他從你的眼中看出你對他缺乏信心。”
“就算是吧。”安德雷擺出讓步的姿態。
“總的說來,主要的責任在伊萊納。是她推著他。她就想讓她丈夫多掙錢,而且離得我越遠她越高興。”
“行了!別玩惡婆婆那一套了。伊萊納還算不錯。”
“還不錯?她說的話多么難聽。”
“個別情況啦。有時候她挺精的。我看她這人還是蠻聰明的,只是時不時感情上有點不平衡。再說,如果她只看重錢的話,她也不會嫁給菲利普這樣沒錢的人。”
“她看出來菲利普有能力掙錢。”
“不管怎么說,她選擇的是菲利普,而不是什么紈绔子弟。”
“你要是覺得她好,那就好唄。”
“愛屋及烏吧,既然菲利普愛她。”
“這倒也是。可伊萊納真讓我灰心喪氣。”
“你得看她是從什么家庭環境出來的。”
“她根本就沒有出來,問題就在這兒。”
我年輕時候最厭惡的是無所事事、賣弄風雅的貴族子弟,現在我覺得這些兜里裝滿票子、到處呼風喚雨的產業階層更令人作嘔。
我們兩人沉默了一陣。我看著窗外,霓虹燈招牌從紅變綠,店鋪櫥窗閃閃發光。美好的夜晚。我真想下樓和菲利普到快要關門的露天酒吧去喝一杯……沒有必要叫安德雷陪我出去了,他已經開始打瞌睡了。我說:
“我不明白為什么菲利普要娶她?”
“嗨!這種事情,我們局外人,是永遠弄不懂的。”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低垂著臉,一個指頭按著牙床位置的臉頰,最近他經常做這個動作。
“你牙疼嗎?”
“沒有。”
“那你怎么老按著牙床?”
“我看看這地方疼不疼。”
去年,他差不多每隔十分鐘就數一次脈搏。那時候他確實血壓有一點高,但吃藥以后一直穩定在一百七十左右,對于我們這個年紀是很正常的。他的手指繼續按著臉,眼睛愣愣的,完全是一副老朽的表情,我似乎不得不相信他就是個老朽了。猛地一下子,我覺得很恐怖:“菲利普走掉了,我今后就只能天天跟這個老朽在一起了!”我真想大喊一聲:“不,我不愿意!”他像是聽見一樣,對我笑了笑,然后又恢復了原樣,我們便起身去睡了。
他還在睡,我要去叫醒他,然后一起喝濃濃的中國茶。但今天早晨似乎與往日不同。我必須提醒自己已經失去了菲利普。我早就應該清楚這一點。其實在他向我宣布結婚的時刻,就意味著他離我而去了;在他還是嬰兒的時候,我差點被一個奶媽取代。我一直都在想象什么?因為他總是要求很多,我就認為他離不了我。因為他很容易受我的影響,我就以為他是我自己的翻版。今年,我看到他在伊萊納面前,以及在伊萊納父母面前的表現都跟在家里很不一樣,我就認為他是在做戲,而只有在我面前的他才是真實的他。但他卻選擇了離開我,打破我與他之間的默契,拒絕我處心積慮為他設計的前程。他就要成為一個陌生人了。
算了!安德雷常說我是盲目樂觀的人,也許我正在自尋煩惱呢。我并不是認為大學之外都一無是處,也不是說博士學位是人生的必經之路。菲利普說了,他只接受有興趣的工作……可是我不相信伊萊納的父親能給他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工作。我不相信菲利普。他以前就時常不告訴我實情,甚至說謊,我了解他的缺點,從來沒有因此責怪過他,他的缺點對我來說,甚至就像身體缺陷一樣,叫人心軟。但是這一次他遲遲沒有告訴我他的打算,讓我很氣憤。既氣憤又焦慮。以前每次惹我生氣之后,他都知道怎樣給我消氣,可這一次他恐怕很難平息我的怒火了。
安德雷怎么還沒有到?我伏案工作了整整四個小時,頭很沉,我在沙發上躺下來。三天了,菲利普沒有任何消息;他通常是不會這樣的,尤其是在他覺得我著實傷心的時候,總會不停地打電話或寫不少信來。所以這一次我感到特別意外。我不明白,我心里像掛了鉛,我的痛楚已經無法遮掩,整個世界似乎都暗淡下來了。安德雷,他的臉一天比一天陰沉。瓦特藍本來是他目前唯一還愿意見的朋友,可就因為我請此人來午餐,他跟我翻了臉,他說:“他讓我心煩。”所有的人都讓他心煩。那我呢?很久很久以前,他對我說過:“從擁有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永遠都不會難過了。”可他現在似乎并不幸福。他不像過去那樣愛我了。今天,對他來講,什么叫愛?他不能離開我,就像不能改變老習慣一樣,但我已經無法讓他快樂。
這么說或許有些過分,可我確實認為他有錯:是他采取了這種一切無所謂的態度。
有鑰匙開門的聲音。他進來后吻了我一下,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回來晚了。”
“有點兒晚。”
“主要是因為菲利普到學校找我來了。我們就在咖啡館坐了一會兒。”
“你為什么不把他帶回來?”
“他想單獨跟我談談。然后讓我告訴你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
(他要去國外,很遠的地方,去很久很久嗎?)
“你肯定不會高興。他那天晚上沒敢跟我們說,但事情已經定下來了。他岳父給他找到了工作。在文化部的一份工作。對于他的年齡,這個位置是很有前途的,他這么告訴我。不過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這怎么可以!菲利普他!”
這根本不行。他的政治觀點是和我們相同的。在阿爾及利亞戰爭期間他冒了很大風險(這場戰爭把我們都搞垮了,但現在給人感覺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他參加反對戴高樂的游行,曾經遭到棒擊;他在上一次選舉的時候跟我們投了同樣的票……
“他說他在變化。他現在認為,法國左派否定一切的做法根本不會取得成效,覺得左派已經完了,可他還想拼搏,還想有所作為,去行動,去建設。”
“這全是伊萊納的話。”
“這可是菲利普跟我說的,”安德雷嚴肅地說。
忽然我清醒過來。我憤怒至極。
“那怎么了?這是個機會主義分子!他會見風使舵,背信棄義!我希望你罵了他。”
“我對他說我不同意他的想法。”
“你沒有試試勸他回頭嗎?”
“我當然試了。我跟他爭論了。”
“爭論!你應該恐嚇他,跟他說我們不愿再見到他。你肯定太軟弱了,我早就知道。”
猛然間,我這幾個月來的疑惑、不解,全涌進腦海,我都明白了。為什么他交過的所有女朋友都是穿著講究、矯揉造作的富家女?為什么他選擇了伊萊納,還搞了一場盛大的宗教婚禮?為什么他對岳父、岳母如此畢恭畢敬、趨炎附勢?他逐漸在這個圈子里顯得揮灑自如。我一直不愿多想,連安德雷偶爾批評他的時候,我還盡量維護他。我原來對他執著的信任現在全轉化成了恨。菲利普的面目一下子完全變了。他是投機分子,是陰謀家。
“我得跟他說話。”
我向電話機走去。安德雷攔住了我:
“你先冷靜一下。吵架不會解決問題的。”
“能讓我發泄發泄。”
“別這樣。”
“讓我過去。”
我撥了菲利普的號碼。
“你爸爸告訴我,你要到文化部部長辦公室去上班了。祝賀你啦。”
“唉!求你了,”他說,“別用這種口氣。”
“那用什么口氣?我其實應該高興,你連當面跟我說的勇氣都沒有,證明你還懂得羞恥。”
“我一點兒也沒感到羞恥。我有權利修正我的政治觀點。”
“修正!半年前你還猛烈抨擊過現政府的文化政策。”
“那怎么了!就是因為這個!我要試著改變那些政策。”
“行了吧!你什么資格都沒有,你很清楚。你會乖乖地服從,準備將來順利地晉升。你只想當官,還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還說了什么,他大聲喊叫:“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仍接著說,他打斷我的話,他的聲音變得惡狠狠的,他憤憤地對我說:
“我就是不想跟你們這些頑固迂腐的老正經走一條路。”
“夠了。我活著再也不想見到你!”
我掛了電話,坐下來,汗流滿面,渾身顫抖,兩腿像斷了一樣無力。我們倆以前也有過激烈爭吵的時候,但這一次是最決斷的:我永遠不會再見他了。他的行為讓我惡心,他的言語也刺痛了我,更何況他是有心傷害我的。
“他辱罵了我們。他說我們是頑固迂腐的老正經。我再也不見他了,我希望你也不要再見他。”
“你也罵得很厲害。你不該這么激動。”
“為什么?他根本不顧及我們的感情,升官發財對他來說比我們更重要,他寧肯跟我們斷絕關系……”
“他沒打算跟我們斷絕關系。再說,這不可能,我不同意。”
“我反正已經決定了,菲利普和我脫離一切關系。”
我不再說話,因為憤怒,我的全身仍舊在顫抖。
“有一段時間了,菲利普的舉動一直很怪,”安德雷說。“你好像不愿意承認,可我看得很清楚。不過我沒想到他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是個可恥的野心家。”
“是的,”安德雷為難地說。“可是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那天我們不是說過:我們一定有責任。”安德雷猶豫地說,“野心,恐怕是你灌輸給他的,他本身原來是無所謂的。我呢,可能培養了他的反叛心理。”
“全是伊萊納的錯,”我大聲說。“如果他沒有和她結婚,如果他沒有進到這個圈子里,他是不可能為右派政府工作的。”
“可他跟她結婚,部分也是因為這個圈子要求他如此。其實他早就跟我們的觀點分道揚鑣了。我能理解他……”
“你不要替他說話了。”
“我只是在分析。”
“你怎么分析都不會說服我。我不會再見他了。我不希望你再見他。”
“你不要搞錯了。我責怪他,非常責怪他。但我還是要見他的,你也一樣。”
“不行。如果你不站在我這一邊,就憑他電話里講的那些話,我會記恨你一輩子。別再跟我提他了。”
但是我們也不可能談其他事情。我們沉默著,草草吃了晚飯,然后各自拿了一本書。我恨伊萊納,恨安德雷,恨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們一定有責任。”呵!這時候分析原因、尋找理由還有什么用!“頑固迂腐的老正經,”這是他親口沖我喊的。我本來以為他深愛我們,深愛我;可事實上我分文不值,是可以讓舊貨店處理的破爛;那我就遠遠躲開他。一整夜,我心頭的恨壓得我無法喘息。早上,安德雷一走,我走進菲利普的房間,把舊報紙、舊稿紙全撕碎,扔掉;我把他的書裝到一個箱子里,把衣服和其他東西裝到另一個箱子里。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我的眼淚涌了出來。許多美好的回憶浮現在眼前。我咬咬牙。他離我而去,背叛了我,辱罵了我。我永遠不能原諒他。
我們兩天沒有提到菲利普。第三天早晨,看信的時候,我對安德雷說:
“菲利普的信。”
“估計他道歉來了。”
“白費心思。我不看他的信。”
“哎!還是看看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主動認錯很不容易了。領個情啦。”
“不行。”
我把信裝進一個新信封,寫上菲利普的地址。
“麻煩你投到信筒里,好嗎?”
我過去總是一看到他的笑容,一讀到他動人的句子,就向他讓步。這一次絕對不能。
又過了兩天,中午剛過,伊萊納按響了門鈴。
“我只跟您談五分鐘。”
一條款式簡單的連衣裙,露著手臂,頭發披在肩上:她一副清純少女的樣子,還顯得有點羞怯。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形象。我讓她進來。她當然是來給菲利普說情的。收到我退回的信,他很受打擊。他后悔在電話里說出的話,那并不是他的真心話,但我應該了解,他很容易沖動,沖動的時候就說胡話,根本不能放在心上。他一定要跟我當面解釋。
“那他自己怎么不來?”
“他怕您不給他開門。”
“我肯定不會給他開門。我不想再見他。就這樣。沒什么可說的了。”
她接著說。他不能忍受和我這樣鬧翻,他沒有想到我會這么在意。
“那就是說他變成白癡了,讓他見鬼去吧!”
“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爸爸為他費了很大心思,他這么年輕就能得到這樣的位置,是非常難得的。您總不能讓他為了您犧牲他的前途吧。”
“他本來可以有他的前途,用不著背棄自己的觀點。”
“對不起,應該說:背棄您的觀點。他的觀點已經變了。”
“他會變的,誰不知道這個,他的觀點會隨著他的利益走。現在,他只想著事業有成,甚至不擇手段。他否定了他自己,并且他清楚這一點,所以我很失望。”我激動地說。
伊萊納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我想您這一生一定是模范的一生,所以您就認為您可以用很高的標準去評判別人。”
我身體僵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