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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懂事年齡(2)

這不只是一個愿望,我對此深信不疑。我的心里似乎充滿了陽光。在晴朗的天空下,我喜歡這些樹、草坪,還有彎彎曲曲的小路,我過去曾經和同學、朋友經常在這里散步。他們中有幾個已經去世,有的杳無音信。幸運的是,我與一些學生和年輕同事交了朋友,不像安德雷那樣孤家寡人;比起和我同齡的人,我更愿意和這些年輕人交往。她們激發我的好奇心,也把我引入了她們的未來。

瑪蒂娜用掌心輕撫著書皮,說:

“我還是想今晚就翻一翻。有人讀過了嗎?”

“只有安德雷讀過。不過,文學嘛,他沒有太大興趣。”

他對什么都沒有興趣。而且他還是個失敗主義者,對我的事情也抱著一樣的態度。盡管他沒有直接跟我說,其實他心里斷定,我再寫什么也不可能突破以前的成績了。我根本不理他這些,我知道我新出的這本書比以前的好,第二卷還會更上一層樓。

“您兒子呢?”

“我給他看了,還給他提了很多問題。他今晚正好要回來,應該會跟我談的。”

我們談論了菲利普,談到他的博士論文,也談了談文學。她跟我一樣,是個熱愛文字和善于舞文弄墨的人。只是她的工作和家庭叫她忙得團團轉。她開著她的小車送我到家門口。

“你這一段還會來巴黎嗎?”

“不會了。我從南錫直接去約訥省度假。”

“假期你寫點東西嗎?”

“我很想,可我總是沒時間。我沒有您這么充足的精力。”

這不是什么精力的問題,我一邊上樓一邊想:我不寫作就不能生存。為什么?為什么我不讓安德雷由著菲利普自己選擇別的路,而費盡心思非要把他培養到學術領域來?對于我,從童年到青少年時代,是書把我一次次從傷心絕望中拯救出來;我確信文化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東西,我也不容任何人動搖這一信念。

瑪麗—讓娜在廚房里準備晚餐,都是菲利普最喜歡吃的菜。我進去看了看,然后翻了翻報紙,花四十五分鐘完成了報紙上的填字游戲;有時候,我很喜歡長時間趴在填字格子上去想那些藏而不露的詞;這時我的腦子就像顯影劑,它的用途就是把深藏無影的詞顯示到空白的格子里。

填完最后一個格子,我到衣櫥里找出了我最漂亮的連衣裙,是粉灰色的。我五十歲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是太暗就是太艷;現在,我懂得什么衣服可以穿什么衣服不能穿,穿衣不再使我苦惱,但也毫無樂趣而言。我過去與我的衣服之間的那種親密關系已經消失。不過現在我對自己的身材還算滿意。當時是菲利普,有一天突然對我說:“哎,你看,你胖了。”(他后來似乎沒看出我瘦下來了。)我于是開始節食,還買了一個秤。年輕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永遠不必為身材擔憂的。結果呢!我越是不喜歡自己的身材,就越得為此操心。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再不情愿也必須認真對待,就像是老朋友,哪怕邋遢無趣,他需要幫忙的時候我也應該伸出手。

安德雷買回了一瓶香檳酒,我立刻放進了冰箱。我們兩人聊了一會兒以后,他給他母親打了電話。他經常給她打電話。老太太腿腳和視力都很好,至今還是共產黨的活躍分子;只是她已經八十四歲,一個人在南部小鎮生活,安德雷不太放心。他對著電話那邊大笑,我還聽到他驚叫,表示反對,然后又不做聲了,一定是瑪奈特老人家在滔滔不絕地講。

“她給你講什么了?”

“她越來越肯定,總有一天五千萬中國人會開進蘇聯。要不然他們會隨便發射一個炮彈什么的,好引發一次世界大戰。她還指控我替他們說話,弄得我根本講不清。”

“她身體好嗎?不太心煩吧?”

“我們去她會特別高興,她可不知道什么是心煩。”

她以前是小學老師,撫養了三個孩子,退休把她從勞累中解脫出來,到現在她一直非常開心。我們談論了她一會兒,也說到了大家都了解得很少的中國人。安德雷翻開了一份雜志。我不住地看表,但表針像是不動了。

突然他就出現了。我常常吃驚地發現,他的臉上有著我母親和安德雷截然不同的兩種輪廓,融合在一起卻非常和諧。他緊緊地擁抱了我,說了一些好聽的話,我也使勁地摟住了他。然后我過來吻了伊萊納的臉。她的臉是溫熱的,但她的笑容是冰冷的。伊萊納。我總是忘記她的存在,而她總是在菲利普的旁邊。她一頭金發,眼睛是灰藍色的,嘴唇豐滿,下巴尖尖的,額頭很寬,看上去既有一點散漫,也有一點固執。我很快就拋開了她。我的眼睛里只有菲利普,就像從前每天早晨我叫他起床的時候一樣。

“真的連一滴威士忌都不要嗎?”安德雷問道。

“謝謝。我要一杯果汁好了。”

她總是這樣恰如其分!她的穿著打扮是恰如其分的講究:頭發整齊服帖,劉海遮擋著她寬闊的前額,精致的淡妝,一絲不茍的套裝。我在翻看女性雜志的時候經常會自言自語:“這不就是伊萊納嘛!”我在見到她的時候又經常認不出她來。安德雷說過:“她挺好看的。”某些時候我表示同意:她的耳朵和鼻子都很秀氣,涂成深藍色的睫毛更顯出她皮膚的白嫩。可是一旦她動一動頭,臉似乎就滑下去了,別人只能看到她的嘴和下巴。伊萊納。為什么?究竟是為什么,菲利普總是喜歡這種穿著講究、表情冷淡、附庸風雅的女人?大概是為了證明自己有魅力。他一直并不認真。我想如果他是當真的……我以為他是不會當真的,然而一天晚上,他對我說:“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跟你說,”他當時的樣子像是個過于興奮的孩子。我感覺胸部受到了重重的一擊,血液全部涌上臉頰,我使出全身的力量來克制嘴唇的劇烈顫抖。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窗簾已經放下,臺燈的光線照在沙發上,我和他似乎遠隔千里。“你會喜歡她的,她是那種工作很認真的人。”她是電影廠的監制。我見過這類“跟得上時代”的女人:有一份輕松的工作,自稱很有修養,經常進行體育鍛煉,穿衣講究,居室布置一絲不茍,對子女管教嚴格認真,善于社交,等等,總之方方面面都完美無缺。但實際上對于她們什么都不重要。我對這種人毫無興趣。

六月初大學一放假,他們倆就到撒丁島旅行結婚去了。剛才晚餐的時候——我一個勁地讓菲利普多吃(來,把湯喝掉;再吃點牛肉;在去上課前得好好吃點東西),我們問起了這次旅行。伊萊納的父母很富有,是他們出的錢,作為送給女兒的結婚禮物。餐桌上,伊萊納不太說話,有點像那種聰明女人,喜歡等待恰當時機說一句非常到位的話來引人注目;她時不時地冒出兩句,我個人覺得真是引人注目,因為她說的話不是太蠢,就是沒有任何意義。

吃過飯我們回到書房。菲利普看了看我桌上的書稿。

“你有進展嗎?”

“還行。你還沒有看我的樣稿嗎?”

“確實還沒顧上。不好意思。”

“那你就看成書吧。我可以給你一本。”

他的忽視讓我心里很不好受,但我什么也沒說。我問他:

“你呢?現在你該正經寫你的博士論文了吧?”

他沒有說話。他跟伊萊納交換了一個奇怪的眼神。

“怎么?你們還要出去旅行?”

“不是。”他停了片刻后笑著說,“哈!你一定要生氣了,你們肯定要責備我,可是我已經拿定主意了,這一個月里我反復想過了。現在我在當助教,根本沒法兼顧博士論文。但是如果不讀博士,將來在大學里也沒什么出路。所以我打算離開大學。”

“你說什么?”

“我打算離開大學。我還年輕,還來得及改換方向。”

“這怎么行?你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不能輕易放棄。”我惱火地說。

“你替我想想。過去教師這行是金飯碗。可如今大家都覺得,一邊對付學生一邊攻讀博士根本做不到,因為現在學生人數太多了。”

“這倒是真的,”安德雷說。“三十個學生,就是三十個個體。五十個,就是鬧哄哄的一大群。不過總是可以有辦法讓你自己擠出時間完成學位的。”

“不行,”伊萊納非常決斷地說。“教書,搞研究,這些工作掙錢太少了。我表哥是學化學的。他原來在國家科研中心工作,一個月才拿八百法郎;后來他進了一家生產色素的公司,現在能掙三千。”

“也不只是掙錢多少的問題,”菲利普補充道。

“就是。關鍵是要跟得上形勢。”

就這么幾句話,她終于透露出了對我們的看法。哎呀!這幾句話說得小心翼翼的,我們完全能感覺到她的心理。(我可不想傷害你們,你們不要怨我,這也不是我的錯,有些話必須得跟你們說清楚,但是我不想說得太多。)安德雷確實是大科學家,我呢,作為一個女人,成就也很突出了。可是,我們與世隔絕,只知道實驗室和圖書館。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更想與社會直接溝通。菲利普性格活躍,我們這樣的生活可能并不適合他,在其他領域他也許會更有作為。

“再說了,博士論文寫完就作廢。”她說出了她的結論。她為什么要說這種難聽的話?

伊萊納沒有傻到這個地步。她的確存在,她很重要,她已經把我這些年費盡心思和菲利普共同走出的路一筆勾銷。這么多年,我一直堅持不懈地努力,幫助菲利普。有時候困難很大。“我這篇文章寫不下去了,我頭痛,我要請病假。”“不行!”菲利普中學時候那張清秀的臉暗下來,綠色的眼睛憤怒地盯著我,說:“你太沒有人情味了。”安德雷插話道:“就這一次好吧……”“不行!”我堅持著。還有一次我們復活節放假去荷蘭旅游,把菲利普留在巴黎復習。“我不希望你考試考砸了。”他滿臉憤恨地說:“你們就不要帶我去,我才不想去呢,我反正一頁書也不看!”后來,他的成績好起來了,我們的關系也融洽了。這樣的融洽正在被這個伊萊納毀掉。她又一次把菲利普從我這里搶走了。我不愿意當著她的面發火,我忍住了。

“那么,你想干什么?”

伊萊納正要說,菲利普攔住了她。

“伊萊納的爸爸給我找到了好幾種選擇。”

“哪一類的?做生意嗎?”

“還不清楚。”

“你旅行結婚之前就和他談過了,為什么不早一點跟我們說?”

“我想先琢磨琢磨。”

我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燒了起來,他有了離開大學的念頭時竟然不和我商量,這簡直是不可原諒的。

“我早就知道你們要責備我,”菲利普說,神色很不快。

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郁,我很熟悉他這副樣子。

“不是,”安德雷說。“人應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你呢,你責備我嗎?”

“我不認為掙錢是一個崇高的目標。我對你的決定很吃驚。”

“我說過了,不是光為了掙錢。”

“那是為了什么?說清楚一點。”

“說不清楚。我還要再跟我岳父談談。不過我只會接受我覺得有興趣的工作。”

我又跟他談了一會兒,以最平靜的語氣,試圖讓他明白他的博士論文的價值,讓他回想他過去的計劃和打算。他非常禮貌地回答我的問題,但是我的話沒有產生任何效果。沒辦法了,他不再屬于我了,永遠不會了。連他的外表也變了:新潮發型,名牌服裝,完全是巴黎十六區的富人風格。我生了他,刻意地培養了他。可今天我卻像是個陌生人,只能遠遠地觀看他的生活。這恐怕是天下所有母親的共同命運,但誰能心甘情愿地接受這樣的命運呢?

安德雷送他們到電梯口,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腦子里又是一片空白……這一整天的好心情,這種充實的感覺,其實就是因為菲利普要回來,回來一起吃飯。我每次等待他的時候,好像覺得他只要回來就再也不會離開,但他總是會離開。我與他之間的隔閡遠比我設想的深。我再不可能指導他的工作,我們再不會關注同樣的事情。難道金錢對他來說就如此重要?或者他只是在向妻子讓步?他真的很愛她嗎?不知道他們兩個人在床上是什么樣的。大概她在外表上能滿足他虛榮心的同時,也懂得怎樣給予他肉體的滿足:我想象得出,外表風雅的她完全能夠成為床上的蕩婦。兩性相悅在夫妻生活中的位置很重要,但我常常輕視這一點。對我來說性愛已經不存在了。我一直認為沒有性愛意味著超脫;忽然我明白了,這不是超脫,而是缺陷,是一種感覺功能的喪失;這使我看不到擁有性愛的人的需要,他們的苦惱和快樂。我似乎對菲利普一點也不了解了。我只知道,生活中沒有他將無比難過!因為有他,我才逐漸接受和適應了自己的年紀。他把我引進他年輕人的世界。他帶我去看勒芒二十四小時耐力賽車,看視覺藝術展,甚至參加了一次大型表演集會。只要他在,我們家里的空氣就是活躍新鮮的。這個家沒有他,就寂靜無聲,日子一天天流逝,不會再有突如其來的任何事情,我會習慣這樣的生活嗎?

我問安德雷:

“剛才你怎么不幫我勸勸菲利普?你一開始就讓步了。要是我們兩人一起,沒準能說服他。”

“我們應該給人自由。他從來沒有真正對教書感興趣。”

“可是他對他的博士論文很有熱情。”

“有一定的熱情,但他心里沒底。我理解他。”

“你誰都理解。”

以前安德雷對待別人和對待自己一樣嚴格。現在,他的政治觀點沒有放松,但在生活中除了對他自己嚴要求以外,對誰都特別寬容:他原諒人,替人解釋,接受任何人。有時候我都覺得無法容忍。我接著說:

“你認為掙錢能作為人生的唯一目標嗎?”

“我不太清楚咱們的人生目標是什么,也說不上是不是還缺別的東西。”

他是真的這么想,還是想激怒我尋開心?他有時看到我過于堅持原則會這么做。正常情況下,我就由著他拿我開心,并不當真。可是這一次我沒有心思開玩笑。我提高了音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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