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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懂事年齡(5)

“也許在你們這個學科是這樣。現在對于不是我專業方面的事情,我一天比一天無知。比方說要想了解一點量子力學的知識,我非得再回到大學里,像學生一樣正經學習才行。”

“誰也不攔著你。”

“我可能真的要去。”

“真有意思,”我說,“咱們在所有問題上都一致,唯獨這一點:我看不出人老了能失去什么。”

他笑了:

“青春唄。”

“這本身不能算是一種財產。”

“意大利語的青春這個詞特別美:stamina。就是活力,是火苗,可以讓人去愛,去創造。當你沒有了它,你就失去了一切。”

他說話的口氣很真誠,我沒敢說他假意迎合我。但我感覺到他心里還有其他東西在作梗,而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是讓我害怕的東西。大概就是這個東西分隔了我們。

“我永遠不相信你的創造力已經衰竭,”我說。

“巴什拉有這樣一句話:‘偉大的學者在前半生對科學有益,而在后半生對科學有害。’人家把我當做學者。我目前能做到的,就是盡量少做有害的事。”

我沒有回答。不管對錯,他的確是這么想的,我說別的也沒有意義。我明白我的樂觀主義經常讓他惱火,而且對他的問題無濟于事。那又怎么辦呢?我也不能替他面對困難。我還是不說為好。我們靜靜地開到了尚波。

“這個大殿真是漂亮,”我們走進教堂時安德雷說。“跟桑斯大教堂有點像,但比例更協調一些。”

“確實很美。我倒記不清桑斯大教堂了。”

“那里也是這種大小石柱交替支撐的大殿。”

“你的記性太好了!”

我們仔細觀察了教堂的大殿、唱詩臺和十字形耳堂。不是因為我看過了雅典衛城,就覺得這個教堂不那么漂亮了,而是我今天的心境與當年我們開著老爺車走遍法蘭西島每個角落時的心境完全不同了。我們兩人都有點心不在焉。那些雕飾柱頭、過去曾讓我們覺得極為有趣的那些禱告席墊板真的都引不起我的興趣了。

走出教堂,安德雷問我:

“你說‘金鱒魚’還在嗎?”

“去看看。”

那是從前我們非常喜歡的一個小館子,就在河邊,飯菜簡單可口。我們上次來是銀婚紀念日的時候,后來就再也沒有來過這里。小鎮靜悄悄的,還是小石板路,沒有什么變化。我們把主要的街道來回走了一遍,“金鱒魚”不在了。我們在森林里的一家餐館吃了飯,很失望,可能是因為沒有過去的感覺了。

“那現在干什么去?”我說。

“咱們不是說過子爵堡和布蘭迪塔嗎?”

“你真的想去?”

“去吧!”

他無所謂,那我也無所謂,不過誰都不敢說。我們的車行駛在充滿樹葉氣息的小路上,他到底在想什么?想他荒漠的未來?我不能跟他去那樣的荒漠。我感到身邊的他很孤獨。我也如此。菲利普好幾次想跟我通話。我一聽出他的聲音就掛機。我問過自己。是不是對他要求太高了?安德雷對他是不是太縱容了?是不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使他成了現在這樣?我真想再跟安德雷談談,可又怕引起一場爭吵。

子爵堡,然后是布蘭迪塔,我們的游覽計劃全部完成。我們不停地說著:“我記得很清楚,我記不起來了,這城堡太漂亮了……”可總的說來,這樣毫無目的地看,根本沒有意思。我看到的只是堆在一起的一塊塊石頭。

這一天出游并沒有拉近我們倆的距離,在回巴黎的路上,我感覺到我們兩人都很失望,互相之間遙不可及。我覺得我們之間似乎已無話可說。看來雜志上大談特談的溝通問題確實存在了。正像我生氣時預感到的,難道我們今后真的就要孤獨、沉默地各行其路了嗎?或者說我本來就一直是孤獨而沉默的,只不過自己一直在騙自己?“得做些努力,”晚上躺下以后我對自己說。“明天早晨我要跟他好好談談,談得盡量深入一些。”我們的這次矛盾之所以沒有真正解決,就是因為它停留在問題的表面。現在要去找根本。尤其不能避開菲利普這個話題。一個事情上打了結,我倆的談話就不可能繼續。

我倒了茶,正尋找合適的句子開口跟他談,安德雷說:

“你猜我有什么想法?馬上就出發去南部老家。我在那邊會比在巴黎放松。”

這就是他對昨天下的結論:不是想辦法靠近,而是逃走!他獨自去他母親那里住幾天并不是沒有過的事,主要是因為孝順。可現在他是想避開和我正面交鋒的機會。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好主意,”我干巴巴地說。“你母親肯定高興。去吧。”

他問了我一句:

“你不想去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打算這么早走。我還是執行原計劃。”

“那隨你了。”

無論如何我一定是不會走的。我打算再寫點東西,而且我也想看看我的新書反響怎樣,再和朋友們談談。但我發現他并不試圖勸我與他一起走,這讓我很惱火。我冷冰冰地問:

“你想什么時候出發?”

“不知道,很快吧。我現在啥事兒也沒有。”

“很快,是什么時候?明天,后天?”

“那就明天一早。”

也就是說我們會有兩星期不在一起,過去他從來沒有離開我這么長時間,最多四五天。我這陣子這么討厭嗎?那他應該先跟我談談再走。他平時不是這種躲避的風格。看來還是同一個原因:他老了。我憤憤地想:“他趕緊上別處安享晚年去吧。”我當然不會說一個挽留他的字。

我們商量以后,決定他開車走。他去車行檢修了汽車,去買了些東西,還打了幾個電話跟同事告別。我一天基本沒有見到他。第二天他上車時,我們互相吻了臉,笑了笑。我回到書房,張口結舌。我好像覺得安德雷在懲罰我。不對,他其實只是想躲開我。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輕松了。兩個人在一起總是需要做很多決定。“幾點吃飯?你想吃什么?”事先都要準備。一個人就簡單了,不用做什么準備。我起床很遲,常常躺在溫熱的被單下,回憶夢里的枝節片斷。我一邊喝茶一邊看信,還哼唱:“沒有你……沒有你……沒有你我照樣過得好。”工作累了,我就出去閑逛。

這樣舒服地過了三天。第四天下午,有人急促地按門鈴。只有一個人這么按。我的心狂跳起來。我問了一句:

“是誰?”

“開門!”菲利普叫道。“不然我就這么一直按鈴。”

我打開門,他的胳膊立刻抱住了我,還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親愛的、可愛的媽媽,求你了,別這么恨我了。跟你這樣僵著,我的日子怎么過呢?求你了。我真的很愛你。”

他這種懇求的聲音以前總是讓我的怨恨立即消融。我讓他走進書房。他愛我,這一點我并不懷疑。但其他的事情就不重要了嗎?我差點像很久以前那樣稱呼他:“小寶貝”,這個詞到嘴邊被我咽了下去。他不再是小孩子了。

“別想這么叫我心軟,太晚了。你把事情都做絕了。”

“聽我說,我可能有錯,我或許不該這么做,我也不知道,我現在為此天天睡不好覺。但是我不想失去你,你就可憐一下我吧,我真的很難過。”

他的眼睛里閃著孩子氣的淚花。可他不是個孩子了。他是個男人,是伊萊納的丈夫,是個年輕的紳士。

“那也太便宜你了,”我說。“你明明知道自己在制造我們之間的鴻溝,可還是悄悄地策劃了你的行動。現在你又想讓我微笑著接受,一切恢復原樣,這怎么可能!”

“你簡直太狠了、太專制了。人家很多父母和子女政治觀點不同,但感情都不受影響。”

“我們家不是政治觀點不同的問題。你就是見利忘義,有利益你就改變立場。這太可恥了。”

“不對!是我的觀點變了!你可以說我太容易受影響,可我確實開始從另外的角度來看問題。我發誓是這樣。”

“那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你不該背著我搞把戲,然后把既成事實擺到我面前。對這一點我永遠不能原諒。”

“我沒敢。你看我的那種樣子讓我害怕。”

“你老是這么說,但這不能作為一個理由。”

“可你以前就原諒我。再原諒我這一次吧。求你了。我真的沒法忍受你不理我。”

“我也沒辦法。是你做的事,現在我看不起你。”

他的眼睛里像是電閃雷鳴,我更愿意看見他這個樣子。他的憤怒更容易支撐我的憤怒。

“你說話太傷人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應不應該看得起你的問題。你即便做了蠢事,我也會照樣愛你。可是對于你,我必須去贏得你的愛。就是,我一直在竭盡全力,怕配不上你的愛。所有我的愿望——當飛行員、賽車手,或者是記者,還有去冒險的渴望都被你當成耍性子;我全都放棄了,為的是讓你高興。這是第一次我不向你讓步,你就翻臉了。”

我打斷他的話:

“你不要胡攪蠻纏。你的表現叫我憤怒,所以我不想再見你了。”

“你憤怒是因為我沒有順著你的意思。我總不能一輩子都聽你的吧。你就像個暴君。說穿了你根本就沒有感情,你只有強迫人的愿望。”他的聲音里既有怒火,也有淚水。“那好吧!永別了,你就蔑視我吧,我才不在乎呢!”

他走到門邊,摔門而去。我站在門廳里想:他還會回來的。他總是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可能會堅持不下去,跟他一起哭泣。過了五分鐘,我回到書房坐下,淚水洶涌而出。“我的小寶貝……”成人意味著什么?一個因年齡而膨脹的孩子。我把這些年齡抹去,又找到那個十二歲的孩子,我怎么能恨他呢?但是不對,他就是一個男人。沒有理由對他評價時放低標準。我的心腸硬嗎?別人真的能夠在看不起某人的同時還去愛他嗎?什么時候看得起,什么時候看不起?什么時候愛,什么時候不愛?假如他讀不下來博士學位,假如他一生平庸,我對他的感情一分也不會少,因為他需要我的愛。假如他不需要我的幫助,但值得我為他驕傲的時候,我也會繼續去鐘愛他。可現在他既不需要我,我又對他的行為完全否定。我還能拿他怎么辦?

憂郁的情緒又向我襲來,再也揮之不去。從這一天起,如果我早晨起床很遲,那是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喚醒自己,喚醒世界。我害怕獨自一人面對單調的一天。起床后,我有時竟然有重新上床睡到晚上的念頭。我投入我的案頭工作,幾個小時都不休息,中間只喝一點果汁充饑。到傍晚停下來的時候,我頭暈目眩,渾身酸痛。我有時會在沙發上沉沉睡去,醒來時又感到一種由衷的惶恐:好像黑夜中我的靈魂出了殼,不知何處附身。或許是因為在我疑惑的眼中,家里熟悉的布置像是變成了噩夢中無底深淵的盡頭,閃著虛幻的光芒。我驚奇地盯著自己在歐洲各國旅行時帶回來的小紀念品。我的旅行,在空間上已經消失殆盡,在我的記憶中也似乎難覓蹤影,可這些玩偶、花瓶、小擺設卻真實地存在著。所有的東西都讓我著迷。紅色的圍巾和紫色的靠墊在一起,我好像看到的是倒掛金鐘,花瓣像主教的長袍,花蕊低垂著。淺色的牽牛花,單純的野薔薇,亂蓬蓬的忍冬,還有白色的水仙像是大睜著眼睛。上一次看到這些花是什么時候?即便它們已經從自然界消失,我恐怕也不會發現。我也看不到池塘里的睡蓮、田野里的麥穗。周圍的世界似乎已經與我無關了。

停止這些不著邊際的臆想,我下樓走到街上,看著天空和四周陳舊的房子。沒有任何感觸。明月或落日,春天的氣息或是瀝青的味道,各種光線,不同的季節,從不需要刻意地尋找,我就曾感受過許多閃光的瞬間。往往在不經意的時刻,特別的驚喜就會來臨;于是在街頭急奔的時刻,走出學校大門的時刻,或是從地鐵站出來的時刻,或是在緊張工作中到陽臺上深呼吸的時刻,或是在我因為急切想見到安德雷而在馬路上快走的時刻,我往往會感受到意外的喜悅。可是現在,我在巴黎城中游逛,仔細地探尋,卻一無所獲。過多的閑暇使我對周圍的事物麻木了。下午的烈日透過關閉的百葉窗照進屋來,我便對夏日的景象浮想聯翩;可一旦走到陽光下,似乎就被這火辣辣的太陽刺得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回到家,給安德雷打電話,也許是他打過來的。他母親的戰斗精神越來越強,他又見到了幾個老朋友,他每天在周圍游逛,還在菜園里勞動。他心情很好,這叫我非常沮喪。我想我們兩人之間還是有那層隔膜,打電話絲毫不能拉近我們的距離,反倒加深了距離的感覺。打電話不同于面對面談話,也不同于寫信,因為寫信時人可以對自己訴說,可以尋找并且獲得真理。我有點想給他寫信,可是寫什么?我不僅煩惱,而且擔憂。我前不久給一些朋友寄去了我新出的書,至今沒有任何回音,連瑪蒂娜都沒有給我寫信。安德雷走后的那一個星期,一下子發表了很多評論文章。星期一的文章讓我非常失望,星期三的文章讓我很惱火,星期四的文章讓我深受打擊。最激烈的批評認為我寫得冗長無物,最溫和的認為此書是對我以前著作的總結。沒有人發現其中的獨特想法。難道是我沒有表達清楚嗎?我給瑪蒂娜打了電話。她對我說,那些批評都很愚蠢,說我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她自己的觀點,她要等把書全部讀完再跟我講,她可能今天晚上就能讀完,明天她要來巴黎。我掛電話以后,覺得嘴里有一種苦澀的味道。瑪蒂娜不想在電話里跟我談,說明她對這本書也不滿意。我不明白。通常我對自己的評價總是客觀的。

離我們上次在蒙蘇里公園見面過了三個星期。這三個星期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不順利的時期。本來想到要見瑪蒂娜我應該高興,可我卻焦慮萬分,就像當年等待教師資格會考結果一樣。短暫寒暄之后,我單刀直入:

“怎么樣?你覺得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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