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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5評論第1章 哲學乃語言之副產品
世界上古往今來最以哲學著名者有三個民族:一、印度之亞利安人;二、希臘;三、德意志。這三個民族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他的文化忽然極高的時候,他的語言還不失印度日耳曼系語言之早年的煩瑣形質。思想既以文化提高了,而語言之原形猶在,語言又是和思想分不開的,于是乎繁豐的抽象思想,不知不覺的受他的語言之支配,而一經自己感覺到這一層,遂為若干特殊語言的形質作玄學的解釋了。
以前有人以為亞利安人是開辟印度文明的,希臘人是開辟地中海北岸文明的,這完全是大錯而特錯。亞利安人走到印度時,他的文化,比土著半黑色的人低,他吸收了土著的文明而更增高若干級。
希臘人在歐洲東南也是這樣,即地中海北岸賽米提各族人留居地也比希臘文明古得多多,野蠻人一旦進于文化,思想擴張了,而語言猶昔,于是乎憑借他們語言的特別質而出之思想當作妙道玄理了。
今試讀漢語翻譯之佛典,自求會悟,有些語句簡直莫名其妙,然而一旦做些梵文的工夫,可以化艱深為平易,化牽強為自然,豈不是那樣的思想很受那樣的語言支配嗎?希臘語言之支配哲學,前人已多論列,現在姑舉一例:亞里斯多德所謂十個范疇者,后人對之有無窮的疏論,然這都是希臘語法上的問題,希臘語正供給我們這么些觀念,離希臘語而談范疇,則范疇斷不能是這樣子了。
其余如柏拉圖的辯論,亞里斯多德的分析,所謂哲學,都是一往彌深的希臘話。且少談古代的例,但論近代。德意志民族中出來最有聲聞的哲人是康德,此君最有聲聞的書是“純理評論”。這部書所談的不是一往彌深的德國話嗎?這部書有法子翻譯嗎?英文中譯本有二:一、出馬克斯謬韌手,他是大語言學家;一、出麥克爾江,那是很信實的翻譯。
然而他們的翻譯都有時而窮,遇到好些名詞須以不譯了之。而專治康德學者,還要諄諄勸人翻譯不可用,只有原文才信實;異國雜學的注釋不可取,只有本國語言之標準義疏始可信。哲學應是邏輯的思想,邏輯的思想應是不局促于某一種語言的,應是和算學一樣的容易翻譯,或者說不待翻譯,然而適得其反,完全不能翻譯。則這些哲學受他們所由產生之語言之支配,又有甚么疑惑呢?
即如DingallSich一詞,漢語固不能譯他,即英文譯了亦不像;然在德文中,則anSich本是常語,故此名詞初不奇怪。又如最通常的動詞,如Sain及Werden,及與這一類的希臘字曾經在哲學上作了多少祟,習玄論者所共見。又如戴卡氏之妙語“CogitoergoSum”,翻譯成英語已不像話,翻成漢語更做不到。算學思想,則雖以中華與歐洲語言之大異,而能渙然轉譯;哲學思想,則雖以英德語言之不過方言差別,而不能翻譯。則哲學之為語言的副產物,似乎不待繁證即可明白了。
印度日耳曼族語之特別形質,例如主受之分,因致之別,過去及未來,已完及不滿,質之與量,體之與抽,以及各種把動詞變作名詞的方式,不特略習梵文或希臘文方知道,便是略習德語也就感覺到這么煩。這些麻煩便是看來“仿佛很嚴重”的哲學分析之母。
漢語在邏輯的意義上,是世界上最進化的語言(參看葉斯波森著各書),失掉了一切語法上的煩難,而以句敘(Syntax)求接近邏輯的要求。并且是一個實事求是的語言,不富于抽象的名詞,而抽象的觀念,凡有實在可指者,也能設法表達出來。文法上既沒有那么多的無意識,名詞上又沒有那么多的玄虛,則哲學斷難在這個憑借發生,是很自然的了。
“斐洛蘇非”,譯言愛智之義,試以西洋所謂愛智之學中包有各問題與戰國秦漢諸子比,乃至下及魏晉名家宋明理學比,像蘇格拉底那樣的愛智論,諸子以及宋明理學是有的;像伯拉圖所舉的問題,中土至多不過有一部分,或不及半;像亞里斯多德那樣竟全沒有;像近代的學院哲學自戴卡以至康德各宗門,一個動詞分析到微茫,一個名詞之語尾變化牽成溥論(如Causality觀念之受Iustrumental或Ablative字位觀念而生者),在中土更毫無影響了。
拿諸子名家理學各題目與希臘和西洋近代哲學各題目比,不相干者如彼之多,相干者如此之少,則知漢士思想中原無嚴意的斐洛蘇非一科,“中國哲學”一個名詞本是日本人的賤制品,明季譯拉丁文之高賢不曾有此,后來直到嚴幾道、馬相伯先生兄弟亦不曾有此,我們為求認識世事之真,能不排斥這個日本賤貨嗎?
那末,周秦漢諸子是些什么?答曰:他們是些方術家。自《莊子·天下篇》至《淮南鴻烈》,枚乘七發皆如此稱,這是他們自己稱自己的名詞,猶之乎西洋之愛智者自己稱自己為斐洛蘇非。這是括稱,若分言,則戰國子家約有三類人:
一、宗教家及獨行之士;
二、政治論者;
三、“清客”式之辯士。
例如墨家大體上屬于(第一類的,儒者是介于一二之間的,管晏申韓商老是屬于(第二類的,其他如惠施莊周鄒衍慎到公孫龍等是侯王朝廷公子卿大夫家所蓄養之清客,作為辯談以悅其“府主”的。這正合于十七八世紀西歐洲的樣子,一切著文之人,靠朝廷風尚,貴族栽培的,也又有些大放其理想之論于民間的。這些物事,在西洋皆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下之哲學,為什么我們反去借來一個不相干的名詞,加在些不相干的古代中國人們身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