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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諸子天人論導源

古史者,劫灰中之燼余也。據此燼余,若干輪廓有時可以推知,然其不可知者亦多矣。以不知為不有,以或然為必然,既遠邏輯之戒律,又蔽事實之概觀,誠不可以為術也。

今日固當據可知者盡力推至邏輯所容許之極度,然若以或然為必然,則自陷矣。即以殷商史料言之,假如洹上之跡深埋地下,文字器物不出土中,則十年前流行之說,如“殷文化甚低”,“尚在游牧時代”,“或不脫石器時代”,“殷本紀世系為虛造”等等見解,在今日容猶在暢行中,持論者雖無以自明,反對者亦無術在正面指示其非是。

差幸今日可略知“周因于殷禮”者如何,則“殷因于夏體”者,不特不能斷其必無,且更當以殷之可借考古學自“神話”中入于歷史為例,設定其為必有矣。

夏代之政治社會已演進至如何階段,非本文所能試論,然夏后氏一代之必然存在,其文化必頗高,而為殷人所承之諸系文化最要一脈,則可就殷商文化之高度而推知之。

殷商文化今日可據遺物遺文推知者,不特不得謂之原始,且不得謂之單純,乃集合若干文化系以成者,故其前必有甚廣甚久之背景可知也。即以文字論,中國古文字之最早發端容許不在中土,然能身初步符號進至甲骨文字中之六書具備系統,而適應于諸夏語言之用,決非二三百年所能達也。

以銅器論,青銅器制造之最早發端固無理由加之中土,然制作程度與數量能如殷墟所表見者,必在中國境內有長期之演進,然后大量銅錫礦石來源之路線得以開發,資料得以積聚,技術及本地色彩得以演進,此又非短期所能至也。

此兩者最易為人覺其導源西方,猶且如是,然則殷墟文化之前身,必在中國東西地方發展若干世紀,始能有此大觀,可以無疑。因其事事物物皆表見明確的中國色彩,絕不與西方者混淆,知其在神州土上演化長久矣。

殷墟文化系之發見與分析,足征殷商以前在中國必有不止一個之高級文化,經若干世紀之演進而為殷商文化吸收之。殷墟時代二百余年中,其文字與器物與墓葬之結構,均無顯然變易之痕跡,大體上可謂為靜止時代。前此固應有急遽變轉之時代,亦應有靜止之時代。

以由殷商至春秋演進之速度比擬之,殷商時代以前(本書中言“殷商”者,指在殷之商而言,即商代之后半也。上下文均如此),黃河流域及其鄰近地帶中,不止一系之高級文化,必有若干世紀之歷史,縱逾千年,亦非怪事也。(或以為夏代器物今日無一事可指實者,然夏代都邑,今日固未遇見,亦未為有系統之搜求。即如殷商之前身蒙毫,本所亦曾試求之于曹縣商丘間,所見皆茫茫沖積地,至今未得絲毫線索。然其必有,必為殷商直接承受者,則無可疑也。

殷墟之發見,亦因其地勢較高,未遭沖埋,既非大平原中之低地,亦非山原中之低谷,故易出現。本所調查之遺址雖有數百處,若以北方全體論之,則亦太山之一丘垤也。又,古文字之用處,未必各處各時各階級一致。設若殷人不用其文字于甲骨銅器上,而但用于易于消毀之資料上,則今日徒聞“殷人有冊有典”一語耳。)且就組成殷商文化之分子言之,或者殷商統治階級之固有文化乃是各分子中最低者之一,其先進于禮樂者,轉為商人征服,落在政治中下層。(說見“夷夏東西說”,“新獲卜辭寫本后記跋”等。)商代統治者,以其武力鞭策宇內,而失其政治獨立之先進人士,則負荷文化事業于百僚眾庶之間。多士云“殷革夏命……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僚”,斯此解之明證矣。

周革殷命,殷多士集于大邑東國雒,此中“商之孫子”固不少,亦當有其他族類,本為商朝所臣服者,周朝若無此一套官僚臣工,即無以繼承殷代王朝之體統、維持政治之結構。此輩人士介于奴隸與自由人之間,其幸運者可為統治階級之助手,其不幸者則夷人皂隸之等,既不與周王室同其立場,自不必與之同其信仰。

周初王公固以為周得天命有應得之道,殷喪天命亦有其應失之道,在此輩則吾恐多數不如此想,否則周公無須如彼嘵嘵也。此輩在周之鼎盛,安分懾服,駿臣新主而已。然既熟聞治亂之故實,備嘗人生之滋味,一方不負政治之責任,一方不為貴族之廝養,潛伏則能思,憂患乃多慮,其文化程度固比統治者為先進,其鑒觀興亡禍福之思想,自比周室王公為多也。

先于孔子之聞人為史佚,春秋時人之視史佚,猶戰國時之視孔子。史佚之家世雖不可詳,要當為此一輩人,決非周之懿親。其時代當為成王時,不當為文王時,則以洛誥知之。洛誥之“作冊逸”,必即史佚,作冊固為眾史中一要職,逸佚則古通用。

《左傳》及他書稱史佚語,今固不可盡信其為史佚書,然后人既以識興亡禍福之道稱之,以治事立身之雅辭歸之,其聲望儼如孔子,其書式儼如五千文之格言體,其哲學則皆是世事智慧,其命義則為后世自宋國出之墨家所宗,則此君自是西周“知識階級”之代表,彼時如有可稱為“知識階級”者,必即為“士”中之一類無疑也。

(按:史佚之書〔其中大多當為托名史佚者〕引于《左傳》《國語》《墨子》者甚多,皆無以征其年代,可征年代者僅洛誥一事。《逸周書》克殷世俘兩篇記史佚〔亦作史逸〕躬與殺紂之役,似為文武時之大臣。夫在文武時為大臣,在成王成年反為周公之作冊〔當時之作冊職略如今之秘書〕,無是理也。《逸周書》此數篇雖每為后人所引,其言辭實荒誕之至,至早亦不過戰國時人據傳說以成之書,不得以此掩洛誥。至于大小戴記所言,〔保傳篇,曾子問篇〕,乃漢人書,更不足憑矣。《論語·微子篇》,孔子稱逸民,以夷逸與伯夷、叔齊、虞仲、朱張、柳下惠、少連并舉。意者夷逸即史佚,柳下惠非不仕者,故史佚雖仕為周公之作冊,仍是不在其位之人,猶得稱逸士也。孔子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果此夷逸即史佚,則史佚當是在作冊后未嘗復進。終乃退身隱居,后人傳其話言甚多,其言旨又放達,不同習見也。“身中清”者,立身不失其為清,孟子之所以稱伯夷也,“廢中權”者,廢法也,“法中權”猶云論法則以權衡折中之,蓋依時勢之變為權衡也。凡此情景,皆與《左傳》《國語》所引史佚之詞合。果史逸即夷逸一說不誤。則史佚當為出于東夷之人,或者周公東征,得之以佐文獻之掌,后乃復廢,而名滿天下,遂為東周談掌故論治道者所祖述焉。)

當西周之盛,王庭中潛伏此一種人,上承虞夏商殷文化之統,下為后來文化轉變思想發展之種子。然其在王業赫赫之日,此輩人固無任何開新風氣之作用,平日不過為王朝守文備獻,至多為王朝增助文華而已。迨王綱不振,此輩人之地位乃漸漸提高。暨宗周既滅,此輩乃散往列國,“辛有入晉,司馬適秦,史角在魯”(汪容甫語),皆其例也。于是昔日之伏而不出,潛而不用者,乃得發揚之機會,而異說紛紜矣。天人論之岐出,其一大端也。

東周之天命說,大略有下列五種趨勢,其源似多為西周所有,莊子所謂“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也。若其詞說之豐長,陳義之蔓衍,自為后人之事。今固不當以一義之既展與其立說之胎質作為一事,亦不便徒見后來之發展,遂以為古者并其本根亦無之。凡此五種趨勢,一曰命定論,二曰命正論,三曰俟命論,四曰命運論,五曰非命論,分疏如下。

命定論者,以天命為固定,不可改易者也。此等理解,在民間能成牢固不可破之信念,在學人口中實不易為之辯護。逮炎漢既興,民智復味,諸子衰息,迷信盛行,然后此說盛傳于文籍中。春秋時最足以代表此說者,如《左傳》宣三年王孫滿對楚子語:

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此說之根源自在人民信念中,后世所謂《商書·西伯戡黎篇》載王紂語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此雖非真商書,此說則當是自昔流傳者。《周誥》中力辟者,即此天命不改易之說。此說如不在當時盛行,而為商人思戀故國之助,則周公無所用其如是之喋喋也。

命正論者,謂天眷無常,依人之行事以降禍福,《周誥》中周公召公所諄諄言之者,皆此義也。此說既為周朝立國之實訓,在后世自當得承信之人。《左傳》《國語》多記此派思想之詞,舉例如下:

季梁……對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桓六年)宮之奇……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蘩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憑依,將在德矣。”(僖五年)

“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僖十六年)

唯有嘉功以命姓受祀,迄于天下。及其失之也,必有慆淫之心間之,故亡其氏姓。……夫亡者豈繄無寵?皆黃炎之后也。惟不帥天地之度,不順四時之序,不度民神之義,不儀生物之則,以殄滅無胤,至于今不祀。及其得之也,必有忠信之心間之,度于天地,而順于時動,和于民神,而儀于物則。……其興者必有夏呂之功焉,其廢者必有共鯀之敗焉。(周語下)

舉此以例其他,謂此為周人正統思想可也。此說固為人本思想之開明,亦足為人生行事之勸勉,然其“兌現能力”究如何,在靜思者心中必生問題。其所謂賢者必得福耶,則孝已伯夷何如?其所謂惡者必得禍耶,則瞽瞍弟象何如?奉此正統思想者,固可將一切考終命得祿位者說成賢善之人,古人歷史思想不發達,可聽其鋪張顛倒,然謂賢者必能壽考福祿,則雖辯者亦難乎其為辭矣。《墨子》諸篇曾試為此說,甚費力,甚智辯,終未足以信人也。于是俟命之說緣此思想而起焉。

俟命論者,謂上天之意在大體上是福善而禍淫,然亦有不齊者焉,賢者不必壽,不仁者不必不祿也。夫論其大齊,天志可征,舉其一事,吉兇未必。君子惟有敬德以祈天之永命(語見《召誥》),修身以俟天命之至也(語見《孟子》)。此為儒家思想之核心,亦為非宗教的道德思想所必趨。

命運論者,自命定論出,為命定論作繁復而整齊之系統者也。其所以異于命定者,則以命定論仍有“諄諄命之”之形色,命運論則以為命之轉移在潛行默換中有其必然之公式。運,遷也。孟子所謂“一治一亂”,所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即此思想之蹤跡。《左傳》所載論天命之思想多有在此義范圍中者,如宋司馬子魚云,“天之棄商久矣,君將興之,弗可赦也已。”(僖二十二)謂一姓之命既訖不可復興也。又如秦繆公云,“吾聞唐叔之封也,箕子曰,其后必大,晉其庸可冀乎?”此謂命未終者,人不得而終之也。此一思想實根基于民間迷信,故其來源必古,逮鄒衍創為五德終始之論,此思想乃成為復雜之組織,入漢彌盛,主宰中國后代思想者至大焉。

非命論者,墨子書為其明切之代表,其說亦自命正論出,乃變本加厲,并命之一詞亦否認之。然墨子所非之命,指前定而不可變者言,《周誥》中之命以不常為義,故墨子說在大體上及實質上無所多異于周公也。

以上五種趨勢,頗難以人為別,尤不易以學派為類,即如儒家,前四者之義兼有所取,而俟命之彩色最重。今標此五名者,用以示天人觀念之演變可有此五者,且實有此五者錯然雜然見于諸子,而皆導源于古昔也。茲為圖以明五者之相關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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