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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戰(zhàn)國諸子之地方性(1)

凡一個文明國家統(tǒng)一久了以后,要漸漸的變成只剩了一個最高的文化中心點,不管這個國家多么大。若是一個大國家中最高的文化中心點不止一個時,便要有一個特別的原因,也許是由于政治的中心點和經(jīng)濟的中心點不在一處,例如明清兩代之吳會;也許是由于原舊國家的關系,例如羅馬帝國之有亞歷山大城,胡元帝國之有杭州。但就通例說,統(tǒng)一的大國只應有一個最高的文化中心點的。所以雖以西漢關東之富,吳梁滅后,竟不復聞類于吳苑梁朝者。雖以唐代長江流域之文化,隋煬一度之后,不聞風流文物更熾于漢皋吳會。

統(tǒng)一大國雖有極多便宜,然也有這個大不便宜。五季十國之亂,真是中國歷史上最不幸的一個時期了,不過也只有在五季十國那個局面中,南唐西蜀乃至閩地之微,都要和借亂的中朝爭文明的正統(tǒng)。這還就單元的國家說,若在民族的成分頗不相同的一個廣漠文明區(qū)域之內,長期的統(tǒng)一之后,每至消磨了各地方的特性,而減少了全部文明之富度,限制了各地各從其性之特殊發(fā)展。若當將混而未融之時,已通而猶有大別之間,應該特別發(fā)揮出些異樣的文華來。近代歐洲正是這么一個例,或者春秋戰(zhàn)國中也是這樣子具體而微罷?

戰(zhàn)國諸子之有地方性,《論語》《孟子》《莊子》均給我們一點半點的記載,若《淮南要略》所論乃獨詳。近人有以南北混分諸子者,其說極不可通。蓋春秋時所謂“南”者,在文化史的意義上與楚全不相同(詳拙論“南國”),而中原諸國與其以南北分,毋寧以東西分,雖不中,猶差近。在永嘉喪亂之前,中國固只有東西之爭,無南北之爭(晉楚之爭而不決為一例外)。所以現(xiàn)在論到諸子之地方性,但以國別為限不以南北西東等泛詞為別。

齊燕附戰(zhàn)國時人一個成見,或者這個成見正是很對,即是談到荒誕不經(jīng)之人,每說他是齊人。孟子,“此齊東野人之語也”;莊子,“齊諧者,志怪者也”;《史記》所記鄒衍等,皆其例。春秋戰(zhàn)國時,齊在諸侯中以地之大小比起來,算最富的(至兩漢尚如此),臨淄一邑的情景,假如蘇秦的話不虛,竟是一個近代大都會的樣子。地方又近海,或以海道交通而接觸些異人異地;并且從早年便成了一個大國,不像鄒魯那樣的寒酸。姜田兩代頗出些禮賢下士的侯王。且所謂東夷者,很多是些有長久傳說的古國,或者濟河岱宗以東,竟是一個很大的文明區(qū)域。又是民族遷徙自西向東最后一個層次(以上各節(jié)均詳別論)。那么,齊國自能發(fā)達他的特殊文化,而成到了太史公時尚為人所明白見到的“泱泱乎大國風”,正是一個很合理的事情。齊國所貢獻于晚周初漢的文化大約有五類(物質的文化除外)。

甲、宗教 試看《史記·秦始皇本紀》,則知秦皇漢武所好之方士,實原自齊,燕亦附庸在內。方士的作禍是一時的,齊國宗教系統(tǒng)之普及于中國是永久的。中國歷來相傳的宗教是道教,但后來的道教造形于葛洪寇謙之一流人,其現(xiàn)在所及見最早一層的根據(jù),只是齊國的神祠和方士。八祠之祀,在南朝幾乎成國教;而神仙之論,竟成最普及最綿長的民間信仰。

乙、五行論 五行陰陽論之來源已不可考,《甘誓》《洪范》顯系戰(zhàn)國末人書(我疑《洪范》出自齊,伏生所采以人廿八篇者)。現(xiàn)在可見之語及五行者,以荀子《非十二子》篇為最多。荀子訾孟子子思以造五行論,然《今本孟子》《中庸》中全無五行說,《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卻有一段,記鄒衍之五德終始論最詳:

齊有三鄒子。其前鄒忌,以鼓琴于威王,因及國政,封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鄒衍,后孟子。鄒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遷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jīng),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

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

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shù)。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qū)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

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后不能行之。是以鄒子重于齊;適梁,梁惠王郊迎,執(zhí)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yè),筑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

鄒子出于齊,而最得人主景仰于燕,燕齊風氣,鄒子一身或者是一個表象。鄒子本不是儒家,必戰(zhàn)國晚年他的后學者托附于當時的顯學儒家以自重,于是謂五行之學創(chuàng)自子思孟軻,荀子習而不察,遽以之歸罪子思孟軻,遂有《非十二子》中之言。照這看來,這個五行論在戰(zhàn)國末很盛行的,諸子《史記》不少證據(jù)。且這五行論在戰(zhàn)國晚年不特托于儒者大師,又竟和儒者分不開了。《史記·秦始皇本紀》:

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惔,愿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藥殆可得也。”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乃令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復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

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聽事群臣受決事悉于咸陽宮。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辦于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

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于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于是乃亡去。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煉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成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益發(fā)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惟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于上郡。

這真是最有趣的一段史料,分析如下:

一、盧生等只是方士,決非鄒魯之所謂儒;

二、秦始皇坑的是這些方士;

三、這些方士競“皆誦法孔子”,而坑方士變做了坑儒。

則侈談神仙之方士,為五行論之諸生,在戰(zhàn)國末年竟儒服儒號,已無可疑了。這一套的五德終始陰陽消息論,到了漢朝,更養(yǎng)成了最有勢力的學派,流行之普遍,竟在儒老之上。有時附儒,如儒之齊學,禮記中月令及他篇中羼人之陰陽論皆是其出產(chǎn)品;有時混道,如《淮南鴻烈》書中不少此例,《管子》書中也一樣。他雖然不能公然地爭孔老之席,而暗中在漢武時,已把儒家換羽移宮,如董仲舒、劉向、劉歆、王莽等,都是以陰陽學為骨干者。五行陰陽本是一種神道學(Theology)或曰玄學(Metaphyiscs),見諸行事則成迷信。

五行論在中國造毒極大,一切信仰及方技都受他影響。但我們現(xiàn)在也不用笑他了,十九世紀總不是一個頂迷信的時代罷?德儒海格爾以其心學之言盈天下,三四十年前,幾乎統(tǒng)一了歐美大學之哲學講席。但這位大玄學家發(fā)軌的一篇著作是用各種的理性證據(jù)——就是五德終始一流的——去斷定太陽系行星只能有七,不能有六,不能有八。然他這本大著出版未一年,海王星之發(fā)現(xiàn)宣布了!至于辨式Dialektik,還不是近代的陰陽論嗎?至若我們只瞧不起我們二千年前的同國人,未免太寬于數(shù)十年前的德國哲學家了。

丙、托于管晏的政論 管晏政論在我們現(xiàn)在及見的戰(zhàn)國書中并無記之者(《呂覽》只有引管子言行處,沒有可以證明其為引今見《管書子處》),但《淮南》《史記》均詳記之。我對于《管子》書試作的設定是:《管子》書是由戰(zhàn)國晚年漢初年的齊人雜著拼合起來的。晏子書也不是晏子時代的東西,也是戰(zhàn)國末漢初的齊人著作。此義在下文《殊方之治術》一篇及下一章《戰(zhàn)國子家書成分分析》中論之。

丁、齊儒學 這本是一個漢代學術史的題目,不在戰(zhàn)國時期之內,但若此地不提明此事,將不能認清齊國對戰(zhàn)國所醞釀漢代所造成之文化的貢獻,故略說幾句。儒者的正統(tǒng)在戰(zhàn)國初漢均在魯國,但齊國自有他的儒學,骨子里只是陰陽五行,又合著一些放言侈論。這個齊學在漢初的勢力很大,武帝時竟奪魯國之席而為儒學之最盛者,政治上最得意的公孫弘,思想上最開風氣的董仲舒,都屬于齊學一派;公羊氏春秋,齊詩,田氏易,伏氏書,都是太常博士中最顯之學。魯學小言詹詹,齊學大言炎炎了。現(xiàn)在我們在西漢之殘文遺籍中,還可以看出這個分別。

戊、齊文辭 戰(zhàn)國文辭,齊楚最盛,各有其他的地方色彩,此事待后一篇中論之(“論戰(zhàn)國雜詩體”一章中)。

魯 魯是西周初年周在東方文明故域中開辟一個殖民地。西周之故域既亡于戎,南國又亡于楚,而“周禮盡在魯矣”。魯國人揖讓之禮甚講究,而行事甚乖戾(太史公語),于是拿詩書禮樂做法寶的儒家出自魯國,是再自然沒有的事情。蓋人文既高,儀節(jié)尤備,文書所存獨多,又是個二等的國家,雖想好功矜伐而不能。故齊楚之富,秦晉之強,有時很是為師,儒之學發(fā)展之阻力,若魯則恰成發(fā)展這一行的最好環(huán)境。

“儒是魯學”這句話,大約沒有疑問罷?且儒學一由魯國散到別處便馬上變樣子。孔門弟子中最特別的是“堂堂乎張”,和不仕而俠之漆雕開,這兩個人后來皆成顯學。然上兩個人是陳人,下兩個人是蔡人。孔門中又有個子游,他的后學頗有接近老學的嫌疑,又不是魯人(吳人)。宰我不知何許人,子貢是術人,本然都不是魯國愿儒的樣子,也就物以類聚跑到齊國,一個得意,一個被殺了。這都是我們清清楚楚的認識出地方環(huán)境之限制人。墨子魯人(孫詒讓等均如此考定),習孔子之書,業(yè)儒者之業(yè)(《淮南要略》),然他的個性及主張,絕對不是適應于魯國環(huán)境的,他自己雖然應當是魯國及儒者之環(huán)境逼出來的一個造反者,但他總要到外方去行道,所以他自己的行跡,便也在以愚著聞的宋人國中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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