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儒為諸子之前驅,亦為諸子之后殿
- 春秋策:先秦諸子與史記評述
- 傅斯年
- 1271字
- 2015-04-16 16:49:43
按,儒為諸子中之最前者,孔子時代尚未至于百家并鳴,可于《論語》《左傳》《國語》各書得之。雖《論語》所記的偏于方域,《國語》所記的不及思想,但在孔丘的時代果然諸子已大盛者,孔丘當不至于無所論列。
孔丘以前之儒,我們固完全不曾聽說是些什么東西;而墨起于孔后,更不成一個問題。其余諸子之名中,管晏兩人之名在前,但著書皆是戰國時人所托,前人論之已多。著書五千言之“老子”乃太史儋,汪容甫、畢秋帆兩人論之已長;此外皆戰國人。則儒家之興,實為諸子之前驅,是一件顯然的事實。
孔子為何如人,現在因為關于孔子的真材料太少了,全不能論定,但《論語》所記他仍是春秋時人的風氣,思想全是些對世間務的思想,全不是戰國諸子的放言高論。即以孟荀和他比,孟子之道統觀、論性說,荀子之治本論、正儒說,都已是系統的思想;而孔丘乃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學愿”。所以孔丘雖以其“教”教出好些學生來,散布到四方,各自去教,而開諸子的風氣,自己仍是一個春秋時代的殿軍而已。
儒者最先出,歷對大敵三:一、墨家;二、黃老;三、陰陽。儒墨之戰在戰國極劇烈,這層可于孟墨韓呂諸子中看出。儒家黃老之戰在漢初年極劇烈,這層《史記》有記載。漢代儒家的齊學本是雜陰陽的,漢武帝時代的儒學已是大部分糅合陰陽,如董仲舒;以后緯書出來,符命圖識出來,更向陰陽同化。所以從武帝到光武雖然號稱儒學正統,不過是一個名目,骨子里頭是陰陽家已篡了儒家的正統。直到東漢,儒學才漸漸向陰陽求解放。
儒墨之戰,儒道之戰,儒均戰勝。儒與陰陽之戰(此是相化非爭斗之戰),儒雖幾乎為陰陽所吞,最后仍能超脫出來。戰國一切子家一律衰息之后,儒者獨為正統,這全不是偶然,實是自然選擇之結果。儒家的思想及制度中,保存部落時代的宗法社會性最多,中國的社會雖在戰國大大的動蕩了一下子,但始終沒有完全進化到軍國,宗法制度仍舊是支配社會倫理的。所以黃老之道,申韓之術,可為治之用,不可為社會倫理所從出。這是最重要的一層理由。
戰國時代因世家之廢而尚賢之說長,諸子之言興,然代起者仍是士人一個階級,并不是真正的平民。儒者之術恰是適應這個階級之身分,虛榮心,及一切性品的。所以墨家到底不能挾民眾之力以勝儒,而儒者卻可挾王侯之力以勝墨,這也是一層理由。天下有許多東西,因不才而可綿延性命。
戰國之窮年大戰,諸侯亡秦,楚漢戰爭,都是專去淘汰民族中最精良最勇敢最才智的分子的。所以中國人經三百年的大戰而后,已經“銼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了。淘汰剩下的平凡庸眾最多,于是儒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穩當道路成王道了。儒家之獨成“適者的生存”,和戰國之究竟不能全量的變古,實在是一件事。
假如楚于城濮之戰,滅中原而開四代(夏商周楚);匈奴于景武之際,吞區夏而建新族;黃河流域的人文歷史應該更有趣些,儒家也就不會成正統了。又假如戰國之世,中國文化到了楚吳百越而更廣大。新民族負荷了舊文化而更進一步,儒者也就不會更延綿了。新族不興,舊憲不滅,宗法不亡,儒家長在。中國的歷史,長則長矣;人民,眾則眾矣。致此之由,中庸之道不無小補,然而果能光榮快樂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