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樹安置好的第二天，剛一上班，山莊走進三四個農民來，一個個情緒哄哄看上去不那么面善，我連忙招呼服務員上茶。請這些人在餐廳坐定了，一個有幾分官派的大個子男人說：“我們是埠頭村的領導，聽說你們把我們村的樹給挪到宅下村的地界上去了，這個不行。那樹的所有權是我們村的。”

我對秦志方說：“你去叫李永興過來一下。”一邊聽著來人忿忿不平地訴說，一邊等著李永興的到來。來人一口地方話我一句都聽不懂。

須臾，李永興來了，一見來人，不等發話就光火起來，說：“一棵樹，栽在哪里都是在芙蓉山上，又不是拿回自己家了，值得你們這么多人來理論嗎？”

埠頭村的來人說：“不值得就不來了。芙蓉山莊是三個村子共有的，不是你們村一家的，憑什么我們就沒有發言權呢？那棵樹在我們村的地界上，殺了賣錢也是該我們村得，移到你們村的地界上，將來還不成了你們的？”

我說：“我大概聽明白了，原來這棵樹是你們村的，現在挪的這個地方是屬于李永興他們村的了，所以你們有意見了。可是如果李永興不移的話，那棵樹不也就死在山里了嗎？不管在哪里，讓它活著不好嗎？”

來人說：“那不一樣。”

我說：“那你們想要怎么樣呢，不然再叫你們村的人來把它挖起來抬回原處？”

埠頭村的來人說：“要挖也是你們挖了給我們抬回去，憑什么讓我們挖？”

李永興說：“讓我們給你們挖出來再抬回去？門兒也沒有，想要自己挖去好了，這么大一座芙蓉山，哪里缺這一棵樹。”

埠頭村的來人說：“不挖也行，你們公司得給我們村安排一個人在山莊工作，不然這事沒完。”

我說：“你想安排人直接說嘛，何必繞這么大的圈子呢？”

埠頭村的來人說：“不是我們要鬧事，而是你們公司也太不公平了，大部分職工用的是宅下村的人，我們村就一個，你說合理不合理？”

我說：“事情既然是這樣，那就好說了，員工的事情我看看，哪個崗位缺人手，我想辦法再給你們安排一個好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吧。”

埠頭村的人嘟囔著走了。

大雪連著下了三天。三天里，除了成功地挪了一棵大樹，還移動了一個廣告牌子，我讓李永興安放在山莊門口一個醒目之處，準備把經營項目和菜譜放上去，讓路過的客人一目了然。

我一邊做著能做的工作，一邊耐心等待著柳蕓的批復。

幾天下來，也才知道，柳蕓給每任總經理的備用金只有兩千元，也就是說，我手里只有兩千元的處置權，超過這個權限，必須打報告請示。每天山莊的營業款一分不剩全部要上交。山莊花錢需先打報告經上面同意后再派會計來提取。兩千元與其說是給我的備用金，不如說是留給山莊的流動資金，每天廚房要進菜，后勤上不時會有小的維修工程，都用得是這筆錢，用完了，報上明細，再申請。也才知道了這里的經營模式是捆著手腳讓你跳舞，明白了事情的復雜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芙蓉山風景旅游公司是一個雜亂無章的公司，員工人心浮動，管理機制不完善，遺留問題一大堆，每日的報表只有支沒有收，莫名其妙。一輛小巴，罰款留了好幾千。客房的裝潢是半拉子工程，施工不合格，需要返工。餐廳屋頂的椽子被白蟻咬得直往下掉木頭渣子，不時還有紅腿蜈蚣落下來掉在餐桌上，遇上風天，盤碗里會落上厚厚的泥土灰塵。春天到了，山下的桃花園里桃樹都老了，根也都爛掉了，需要重新種植。山莊周圍過于荒涼，需要栽種些竹子。水庫堤壩附近經常有逃票的游客，需要采取防范措施。日益增長的垃圾需要填埋處理，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下手。我提出了一個系統的管理方式，如：完善遺留工程，豐富、改進菜系、調整菜價、開拓市場、加強基礎設施，增加旅游項目，重視品牌推廣等幾個方面，形成了一個整體思路，包括一些當務之急的基本設施、改造方案和預算一塊報了上去。

過了大約半個月左右，秦志方給我匯報工作，提到了一個員工。這個員工叫陳悅悅，身材單薄，瓜子臉，臉色蒼白，細長的瞇縫眼，也是唯一一個未婚女青年。秦志方說這是個好員工，在山上做了五年了，庫管兼出納，從來沒有一分錢的誤差，非常盡職盡責，可是思想不安定，年前就提出要走。

我找到陳悅悅，說想找她談談。

這天吃過中午飯，陳悅悅看著我說：“孫總，要不咱們到山上去坐坐。”她用手遮擋著刺眼的陽光，瞇縫起眼睛看著我，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這個女孩竟然還會笑，讓我有點意外。陳悅悅一年四季在光線昏暗的倉庫里工作，給我的印象總是繃著一張臉，眼神都有點像耗子了。我說：“好啊，去吧。”

我和悅悅來到寺院對面的山腰，這里有一小塊平地，四圍是些松樹，松樹下面放著一張石桌子和兩條石凳，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去處。為著能靜靜地沉思，為著聽對面寺院的晨鐘暮鼓，為著那令人心如止水的佛唱。而現在則是為了幫企業挽留一個好員工。

陽光從松林間篩灑到地面上，松鼠在樹梢間箭一般穿梭著，崖畔幾束小小的野花已然綻放，在微風中搖曳生姿。春天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來到了。

我和悅悅坐在石凳上，她看著我笑著，我也看著她笑著，我說：“聽說你想走？”

悅悅說：“我想走是去年就提出來的，今年過完年給柳董打了個電話，告訴過她。她說讓我等等，說新的總經理很快就要上任了，說的就是你吧，讓我等你來了再說。”

我“哦”了一聲，說：“你能不能對我說說你要走的原因，為什么要走？工資問題，還是崗位問題？”

悅悅低了頭，沉吟了一會兒說：“主要是覺得在這里干下去沒有前途，不光是我一個人這樣想，許多老員工都干著沒心勁，說這個山交給這家公司經營是個錯誤，發展不起來的。總經理換了一任又一任，后來干脆就沒有總經理了，這么長時間沒人管事，就秦志方在這里應付差事，每天就是上來轉悠一圈，什么事也不管。大家都不知道該怎么干，很茫然了，所以我才想走。我想到金華去隨便做點什么，開開眼界，我還年輕，不想混日子，想出去闖蕩幾天，反正是不想在這里待了。”

我說：“哦，是這么回事情，那你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呢。”

悅悅抬起頭來看著我，眼里充滿期望的神情。

我說：“你給我三個月的時間，在這三個月里，如果你還看不到希望，如果這個企業還沒有起色，你要走我不留你。工資問題，我會向董事長為你們爭取，工作崗位，根據你的能力我會給予合理調整。我真誠挽留你，一是為了企業，二是為了我自己，我剛剛上任，手下沒有人才，工作肯定是不好開展的，對不對？我建議你不要急于做出決定，仔細觀察一段，認真思考一下，想好了，再給我回話。”

悅悅想了想說：“好吧，孫總，我答應你，再考慮考慮。”

和悅悅下山來，見秦志方正在房間幫我鋪電熱毯。秦志方一邊收拾床鋪，一邊說：“孫總，這樓上的客房不能用，下水道全部漏水，你住了幾天，下面會議室的頂和墻壁全給漏濕了。”

我說：“是嗎？”連忙下去看了看，果然墻上已經洇濕了一大片。

我喊秦志方：“去把李永興叫來。”

李永興正在指揮著工人拆除舊灶房的抽風設備，渾身塵土走了過來。

李永興問：“什么事情啊，孫總？”

我說：“客房這個半拉子工程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啊？”

李永興說：“這得問柳工。這件事情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參加，具體情況說不大清楚。”

我說：“得趕快完工了，不能這么放著啊。資源浪費。”

李永興說：“誰說不是呢，可是……”

我問：“什么……”

李永興支吾著說：“那你和柳董說吧。這些事情都得董事長決定。”

我感覺到這件事情可能另有隱情。我想，連這么點事情都處理不了，這總經理不當也罷。回到樓上起草了給柳董的報告，建議撥款把山莊客房的半截子工程完善，盡快投入使用。根據初步了解到的情況，在原有的基礎上，草擬了一個職能部門設定的提案，并提出以崗定位，以位定薪，草擬出每個崗位負責人名單和待遇標準建議，用電子郵件報給了董事長柳蕓。

芙蓉山與蘭溪、龍游、仙都以及溫州的雁蕩山、福建的武夷山相鄰相銜，屬于丹霞地貌。所謂丹霞地貌主要是指山體由紅色砂巖組成，因山色燦若紅霞，而得名丹霞。芙蓉山紅色砂巖經長期風化剝離和流水侵蝕，形成孤立的山勢和奇峰怪石，地勢陡峭，山形峻拔，遠看如芙蓉綻放，因此稱為芙蓉山。

芙蓉山疊嶂連岡，由達摩峰、葛塢峰、馬鐘峰、大馬峰、小馬峰、牛頭峰、箬帽峰、壽桃峰、飯甑峰九個形狀奇特的主峰構成，又名九峰山。龍邱長即龍邱蒼，東漢太未人，與當時名士嚴子陵等人為友，曾隱居芙蓉山，所以芙蓉山又稱龍邱山。

芙蓉山天然洞窟如蜂巢密布，山間溝壑縱橫，奇峰相連，峽谷環生。溪流、泉水、瀑布、隨處可見。山中有上龍潭、中龍潭、下龍潭首尾相連，潭水由山澗溪流積聚而成，清澈澄碧，宛如翠綠的寶石鑲嵌在紅色的大山之間，形成色彩鮮明的美麗景觀。山光水色，奇花異草，松聲、鳥聲、泉水聲，花香、草香、果木香，構成了大自然靜謐幽邃的天籟境界。

芙蓉山不僅有著美麗的自然景觀，也有著悠久的人文歷史。《后漢書?郡國志》記載：“龍丘山有九石特秀，林表色丹，遠望盡如蓮花，龍邱長隱于此，因此為名。其峰際復有巖穴，外如窗脯，中有石林……”當地傳說晉代道家創始人葛洪曾在此山煉丹，有南齊徐伯珍曾“講學九峰，授徒千人”的歷史記載，唐吏部尚書徐安貞棄官隱居于芙蓉山，在山下建有“安正書堂”。五代名僧貫休曾為九峰禪寺主持。元畫壇魁首黃公望有著名的《九峰雪霧圖》，現珍藏BJ歷史博物館。明代太常卿鴻臚寺卿胡森，自號“九峰”，留下許多石刻真跡，死后歸葬芙蓉山下，其陵墓直到現在保存完好。

大雪過后，天氣晴朗起來，天空湛藍湛藍，大朵的白云，隨風變換著不同的形狀。吃過早飯，我獨自一人爬上仙人橋，只見嶺頭谷地云霧蒸騰，遠近山峰時隱時現，幻化出萬千詭譎和神秘，俯瞰小徑如一條細線，漸行漸遠漸無，蜿蜒曲折伸向天門山。山崖邊滲出來的泉水，積成一個個小小的洼塘，清清凈凈。石頭鋪就的甬道邊上，米粒大的小花黃黃白白在悄然綻放，紅褐色的山體間，一叢叢青草開始泛綠。杜鵑花已然爛漫成一叢一片，許多不知名的枝條上長滿了鼓鼓的花苞，各種鳥兒盤旋在林梢樹頭，間或幾聲啼鳴，清越婉轉，仿佛就在耳邊。春的氣息鼓蕩在微風中，姹紫嫣紅的美麗呼之欲出了。

過了棧道，折進九峰禪寺，只見寺院的上方有珠簾般的瀑布從達摩峰頂飛落而下，金絲銀縷般落在院子的池塘里，滴滴答答，撞擊出金屬般的音韻。這條名叫“珠簾瀑”的瀑布，歷史悠久，無論旱澇常年不干，且水質純凈，沒有任何污染，當地人傳說喝了珠簾瀑的水可以驅魔辟邪。

九峰禪寺也叫九峰寺，最早建在芙蓉山門旁邊，廢于明嘉靖年間。現在的九峰禪寺由當代信奉佛教的周邊居士們集資興建。禪寺順山勢凹進山腰，依山洞而成，上刻有“九峰仙洞”四個大字，為明代萬歷十三年（1585年）的摩崖真書。禪寺所依托的山洞是當年葛洪隱居此地的煉丹所在，至今留有丹灶的遺跡，所以被稱為仙洞。

翻看有關資料，得知歷代有不少文人墨客吟詠過芙蓉山，宋元時期有位叫胡永瑞的詩人寫過一首詩，道：

南望參差九點峰，青天削出翠芙蓉。

葛仙一去無消息，丹灶空遺往日蹤。

宋元時期還有一位名叫唐彤的詩人留下一首《七律》，曰：

翠削芙蓉四五峰，瀑流千尺掛晴虹。

棋殘柯爛坪猶在，火冷丹成灶已空。

白鶴有巢閑夜月，碧桃無主自春風。

捫蘿幾度尋春去，悵惘何由見葛翁。

詩中描寫的“瀑流千尺”“葛仙”“丹灶”，詠的正是芙蓉山九峰禪寺的景觀。

如今的九峰禪寺，佛與道合而為一同殿供奉，山寺就建在葛洪當年修煉過的仙洞內。九峰禪寺旁有一座玉佛樓，因里面供奉著普陀山戒忍大師贈送的一尊玉佛而得名。九峰禪寺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香火鼎盛，遠近馳名。每逢初一、十五，香客們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寺院香煙繚繞，佛唱聲聲，木魚鐘鼓響徹晨昏，別有一番景觀。

禪寺的左面，懸空有一個石洞，洞中有一把木椅，不知何年何月為何人所置，洞下有“列仙洞天”四個大字，為摩崖真書，已經模糊不清，也不知何年何月為何人所書，如今作為一個旅游景點，稱為“懸椅疑仙”。禪寺的上方有一處煞像刀削斧砍過的石壁，上面布滿了青苔，藤蘿密布，看上去黑壓壓的一片，有些壯觀的意思，被列為芙蓉山的景觀之一，叫作“青苔物語”。這名稱一看便知是后人手筆，欠推敲，欠講究，“物語”更是與芙蓉山的人文歷史風馬牛不相及，據說為柳蕓手下的傳媒公司所創，我對此名稱頗有看法，卻不好說什么。

一個和尚正在清掃院子里的積雪，那色調和背影勾勒出國畫的意蘊。寺內空間逼仄，每尊神像都很小，被罩在神龕里，且工藝簡陋粗糙，真實地記載了當代宗教文化的藝術水準和退步程度。大殿后面是和尚道士們居住的一個天然山洞，光線昏暗。石壁凸出處點著一支蠟燭，兩位上了年紀的居士坐在那里就著燭火抽吸旱煙，煙霧繚繞，暖融融的。借著蠟燭的燈亮，看到墻壁上年深日久的隱約石刻，為胡希華、胡森等人的題詩，已被歲月剝蝕得殘破零落了。和居士們拉了幾句家長里短，在佛像前上了三炷香，點了兩支蠟燭，回到了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