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幾天后，柳蕓打來電話，說公司決定周一組織全體中層以上干部去桐廬的玉竹山莊考察，讓我周日回杭州，屆時坐她的車和柳蕭一起從杭州出發開赴玉竹。山莊的中層干部由李永興帶領，周一在高速路口會合。

連陰雨淅淅瀝瀝時斷時續，接連下了三四天了。

出發這天，天空已經陰沉沉的，沒有一點晴開的意思。按照柳蕓的安排，我如約和柳蕓、柳蕭在指定地點匯合了，乘上柳蕓的專車，一路向目的地駛去。

我說：“今天的天氣不好哦，趕上下雨可就不爽了。”

柳蕓說：“孫總就是個烏鴉嘴，有些事情你不說還好，一說就準會有。”

我笑了，說：“柳董你蠻迷信的嘛，擔心是因為有這個可能，沒有可能就不會擔心了不是。”

玉竹山莊在桐廬縣境內，窩在一座深山里，下了車需要徒步走五公里小路。小路窄且陡，羊腸似的蜿蜒而上，路面不夠平整，間或有細碎的鵝卵石，很容易讓人在不經意的時候摔一個屁股蹲兒。沿路兩邊是一尺多高的玉米地，玉米地里穿插著零星的向日葵，油綠的玉米苗映襯著燦黃的葵花，很是養眼。遠處，成群的山峰綿延起伏，被雨水沖洗得生意盎然。一行人氣喘吁吁地爬上玉竹山莊時，已到了午飯時間。

不幸被我言中，天果然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柳蕓說：“都是孫總給咒來的。”

我說：“那我不得了啦，能呼風喚雨，一準不是凡人。”

玉竹山莊其實沒有什么吸引的人的地方，也就是一個普通的自然小村，談不上任何特色，既沒有高下相間的民居，更沒有歷史文化的厚重和內涵，也沒有值得玩味的明清建筑，一律農村的尋常人家而已，簡陋得有些寒磣。中午飯就在農民家里用過。簡單的幾道菜，無非黃瓜、萵筍、炒雞蛋，做得淡而無味，一共兩桌，一桌一百元的標準，一個人平均消費十元。在農村，十元吃這么點東西應該是有點賺頭了。

吃過中午飯，玉竹山莊的負責人領我們參觀了他們的旅游設施——供游客洗澡的土爐，土爐用泥巴和磚砌成，燒柴火供熱，一只土爐可供十五人洗澡。李永興爬到土爐上面仔細察看了土爐的結構，下來又彎腰蹶臀地打開封門看了爐膛里面的構造，說：“這個東西很簡單的嘛，我們自己完全可以搞搞的啦。”

柳蕓說：“怎么樣啊孫總，很開眼的吧？人家這么一個普通農村，說地理位置，是窩在大山里的，既不是名勝，也沒有古跡，更談不上風景秀麗，可就是能搞得風生水起，每周都要接待幾個上海來的旅游團。相比之下，我們芙蓉山莊的條件不知道要好出多少，可就是搞不過人家。”

我聽著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感覺柳蕓在旁敲側擊指責自己無能。

通過導游的介紹，我大致了解了玉竹山莊的經營模式。玉竹山莊基本上是采取因地制宜的辦法，以農家本色為主打項目，依靠集體管理，發動全民參與。除了讓游客體味農民艱苦的生活方式，還推出了拓展訓練。所謂的拓展訓練，就是在懸崖上弄幾根吊繩，游客爬到山頂，由專人負責指導掌握簡單的技巧，然后把自己從懸崖上緩緩放到地面。往下放一次游客就得付一次費，典型的花錢買苦吃。雖然很辛苦，但很刺激。對養尊處優的大都市年輕人構成了很大的吸引力。可以說上海人到這里就是為了找苦吃。游客從下車就開始自己背著行李徒步爬到山莊，然后開始體味一系列的農民生活。吃粗茶淡飯，睡農家硬板床，或者是在一個簡易的廊篷下睡旅行袋。這里最大的奢侈就是用竹子搭建的簡易洗澡間，里面黑暗潮濕，豎著幾個噴頭。廁所全部是露天的。我和悅悅去解手，互相撐著雨傘才能完成。說白了，玉竹山莊兜售的產品就是艱苦。全村二十多戶人家，哪家是負責做飯的，哪家是負責燒烤的，哪家是負責野營的，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家馬路警察各管一段，各掙各的錢，各管個各的事，但又能密切配合，互相幫助。受利益驅動，每一戶都能把份內的事情做得很好。玉竹山莊能夠成功，關鍵是有一位外面請來的總經理。這位總經理有著豐富的景區管理經驗。有了一個好的帶頭人，再有一個好的點子，一個普通的小村莊就成就了自己的旅游業。

下午兩點多，雨停了。柳蕓帶著她的一行人踩著雨后的泥濘，來到拓展訓練的現場。沒有任何設施，只是一座天然的山包，后山為坡狀，前山為切削狀，從后山上去，從前面的峭壁垂吊下來。周軍是軍人出身，體格消瘦而精壯，體驗了兩次都累得氣喘吁吁，死活不上去了。柳蕭也嘗試著玩了一遍，說太有意思了。悅悅玩了兩把后，坐在地上一副癱了的樣子。我和柳蕓、李永興坐在山腳下做了觀眾，看著悅悅和周軍的傻樣，笑得呵呵溜溜。

我向訓練師詢問關于繩子的質量和品牌，柳蕓說：“對，拓展訓練有危險，安全是第一位的。”又問我：“孫總你怎么不去玩一次？去體驗一下嘛，來一次不容易，我們反正是包干費用。”

我說：“我有恐高癥，再說年齡大了，玩不了這個，看看就可以了。”

拓展訓練體驗過了，開始鉆山洞。山洞是當年“深挖洞廣積糧”的作品，后來廢棄了，如今作為一個旅游項目派上了用場。洞身很窄小，人進去后身體幾乎直立不起來。腳下沒有能走的路，崎嶇坎坷，有幾處很是危險，我差點就過不去了，郭小勇連背帶扶地硬把我給拽了過去。沿途一條溪水，水流時緩時急，在低洼處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潭。悅悅一腳踩空掉進了水里，嚇得吱哇大叫起來。大家互相拉扯著、攙扶著，一路伴著驚呼聲尖叫聲，從山洞鉆了出來。走過一面山坡，路過平整一點的土坡，路邊放置一些石塊，大家伙兒坐下來歇了歇腳，來到村中一個打麥場上。打麥場上建有簡易的廊棚，廊棚邊上放著兩只很大的音箱和一套音響設備。村民拿來了燒烤原料，點著了燒烤爐，濃濃的煙霧繚繞在上空，東一絲西一縷，在陰天下隨意飄忽著。我和柳蕓坐在了一起，用刷子蘸了調料涂在食物上開始燒烤，邊吃邊說笑著。

就著啤酒，烤雞翅，烤牛肉，烤玉米，烤豆腐，烤肉串什么的，吃好了，柳蕭來了興頭，說想跳舞。

我說：“好，我來給你當舞伴。”

柳蕭放了一首舞曲，和我跳了起來，跳得很隨意。柳蕭的舞步比較規范，舞姿優美。我的交誼舞也是受過訓練的，因此配合起來有著一拍即合的默契。柳蕓笑吟吟一臉春風。說：“怎么樣啊，喜玲，我早就說過的，你們倆一定會相處得很好。看看，讓我說中了吧。都是優秀的人，只要品質不壞，怎么會相處不好呢？”

我笑笑，不置可否，心想把柳蕭這樣一個人爭取過來支持自己的工作，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而柳蕭對我的頂牛在這場舞步中完全消失了。

柳蕭說：“梁山好漢不打不相識嘛。”

民營企業有民營企業的問題，和國家企事業單位的人事關系和背景相比，有它的單純性，也有它的復雜性，畢竟民營企業的經營者大多是從大鍋飯體制下走出來的，帶著計劃經濟的深刻烙印和慣性，比如裙帶關系，比如專制和集權，同時市場經濟又給了他們唯利是圖的寡恩和刻薄，因此在民營企業打工，絕不是你有才華她有平臺就能大刀闊斧隨意施展的。

燒烤吃飽了，舞也跳過了，旅游的項目全部完成了，瘋了一整天的人們也都累了。

柳蕓問我：“晚上要不要在這里體味一下野營的滋味，住一住帳篷。”

我說：“回去吧，天下著雨，地面上這么潮濕，我又渾身骨頭疼，還是不要體味吧，了解一下情況就可以了。”

柳蕓說：“那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見。”

下午五時許，一行人從山上晃晃悠悠地走了下來。

我和李永興、柳蕭、周軍、陳悅悅、郭小勇等人回到山莊，柳蕓返回杭州去了。

雙A驗收順利通過，所有的努力沒有白費。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到了肚里。我很擔心在自己手里丟了雙A的標準，如果丟掉了這個雙A，不論是什么原因，總歸是脫不了干系。有關迎戰五一的各項準備工作也基本就緒。

李永興領著幾個人，在緊挨客房的后山上開始挖土，整出一塊平地來，準備上馬土制爐。

我問：“五一節要有客人來住，你這土制爐能趕出來嗎？”

李永興說：“不好說，沒做過的事情心中沒譜。”

我算過一筆賬，這個土爐其實并不節省多少費用。爐子的燃料固然可以使用山上的死樹枯枝，但人工費用上去了。電熱水器固然費電，但客人自己打開就可以用。而土爐必須有人工管理，弄柴火需要人，燒爐膛需要人。客房自投入使用以來，住宿的客人并不是很多，大多是些零星散客。來一群客人需要燒，來一個客人也要燒，一個客人和一群客人用掉的人力和費用是一樣的。沒有客人的時候，爐火不需要燒了，但員工的工資照樣要發。算下賬來，每個月雇用員工的工資會大大超過電費，同時也增加了山莊的管理成本。我對李永興說了自己算的這筆賬，李永興揮舞著手里的鐵鍬，笑著說：“誰說不是呢，這個我也明白，但是沒有辦法，老板安排了，我們只有執行的份兒。”

我無奈地攤攤手，嘆了口氣，走下山來。

我在廚房和玉紅說了幾句話，玉紅正往廚房的蓄水池里放竹炭，用竹炭殺菌消毒是我的主意。我前些日子從金華進貨時順便買了幾塊回來。

我告訴玉紅：“竹炭過些時間必須撈出來曬曬才能恢復它的性能，不能一直使用。”

玉紅說：“好的，知道了。”

我進到辦公室，見趙婧愁眉不展地坐在電腦前發呆。

趙婧工作積極，做事干練利落，也很有能力，報柳蕓同意，已經提拔為辦公室主任，管理日常的行政事務，負責對外相關部門的協調往來以及車輛調派、使用登記等。

這些天的趙婧不知何故，一反常態，終日見她神情恍惚，垂頭喪氣，工作起來也總是心不在焉，開辦公例會也老走神。

我問她：“趙婧你怎么了，怎么老是沒精打采的？”

趙婧苦笑著搖搖頭，說：“沒事。”

我覺得有點不正常，找悅悅了解趙婧的情況，悅悅搖搖頭說不知道。我疑惑地看看悅悅，端了一杯茶走出了山莊。

山莊門口闊大的楓葉非常壯觀，遮天蔽日，和周圍的竹子相映成趣，把一個芙蓉山莊裝點得格外風姿綽約，古樸滄桑。這是我來到芙蓉山莊以后做出的成績之一。此時看看，心中充滿了自得，覺得不管柳蕓怎么看，自己實在對得起這位老板的重托了。

我剛在茶樓坐定，陳鵑跑出來，說：“孫總，電話。”

我走到門口接起來，一聽是柳董來的，說：“喜玲啊，我考慮你長年住在上山，可能會寂寞苦悶，你愛唱歌，特意為你買了一套卡拉OK設備，已經派人送過去了。這套設備一是山上的員工們自己玩玩；二呢，也可以配合茶樓用于經營。怎么樣，高興嗎？”

柳蕓少見的慷慨，讓我有點意外，同時很受感動。自上到芙蓉山來，這是我唯一一次感受到老板富有人情味兒的關懷，盡管這份關懷不那么純粹，心頭還是生出一絲溫暖，對柳蕓說了一籮筐感謝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