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天下午，陽光明媚，天空晴朗，大朵大朵的白云從頭上掠過，一切的一切都和平日一樣正常，不同的只是山莊出奇地安靜，沒有了平日大呼小叫的嘈雜，仿佛一瞬間，所有的人都不見了，問了幾個人，說家里有事情，都請假回家了，連李永興也說家里有點事情，要早走一會兒。山莊只剩下一個陳悅悅在辦公室做賬，還有來自巖下村的女服務(wù)員曹紅英在為我沏茶。

我有點納悶，問陳悅悅：“怎么山莊的員工一下子都有事情了？”

陳悅悅笑笑說：“我也不知道。好像聽說宅下村有人要來和你要債，嚇得都躲走了。”

我問：“要債的人有這么可怕？”

陳悅悅說：“去年就大鬧了一場了，那場面夠瞧的。”

我說：“債主是些什么人？”

陳悅悅說：“是宅下村的村長，老婆是做工程的，很能干也很潑辣。一會兒見了面你就知道了。”

正說著，大門外走進一干人來，約莫有七八位，呼呼拉拉直奔辦公室而來，滿滿當(dāng)當(dāng)塞了一屋子。其中有兩位是中年婦女。打頭的人三十出頭，留著板寸，穿著一件紅格子襯衫，脖子里掛著一條金鏈子，嘴里冒著濃烈的酒氣，滿臉通紅，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穿著紅格子襯衫的人充滿敵意地沖著我問道：“你就是新來的孫總？”

我說：“是啊，沒錯。你們是……”

那男子說：“我來給你介紹一下，我們今天來的是宅下村領(lǐng)導(dǎo)班子所有成員，我是村長，叫李洪生。那位是李書記，挨著書記的那位女的是婦聯(lián)王主任，門口站著的是副村長，后面那位是副書記。喏，這位是我老婆。”

這一干人里面只有一個是我認(rèn)識的，那就是偷拉過公司水泥電線桿的村委張云山。張云山此時滿臉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一副笑到最后的神態(tài)。

我說：“大家請坐吧，悅悅，給客人泡茶。”

李洪生說：“你也不用客氣，開門見山說吧，我們是要賬來了。”

我問：“什么賬，說來聽聽。”

李洪生說：“聽說你要返工客房的裝修？”

我說：“是啊。”

李洪生說：“那不可以。”

我問：“為什么？”

李洪生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蒜？”

我火了，說：“你是來吵架呢還是來解決問題呢？”

李洪生的老婆，長得五大三粗，扁平面孔，滿臉疙瘩，畫了濃艷的妝，脖子里也戴著一根很粗的金項鏈，雙手叉著壯實的腰身從木椅上站起來，說：“你們公司欠了我們的工程款有多長時間了？去年我們一趟一趟要了多少回了要不回一點來，我們只好抬了一張床放在大門口，告訴柳蕓不給錢就睡在這里不走了，這才給結(jié)了一半。當(dāng)初說好了今年過完年給一次性結(jié)清的，喏，這都幾月份了，你們公司有人問過嗎？我打了多少次電話，柳蕓都是推三躲四哼哼哈哈的。真不知道你們公司到底是有錢沒錢，說你們沒錢吧，又是廣告公司，又是房地產(chǎn)，又是旅游景區(qū)，說有錢呢，就是賴著我們的幾萬塊錢不給，你是新上任的總經(jīng)理，我們自然要找你說話。”

李洪生說：“我們找柳董，柳董說讓找柳蕭；找柳蕭，柳蕭說他不管，讓我們來找你，我們才來找你的嘛。”

我說：“那我可以告訴你們，這事你們找我沒用，我也不管。”

李洪生一下子暴跳如雷起來，罵道：“他媽的，你是總經(jīng)理，你不管誰管。”

我說：“你罵誰呢？”

李洪生用手拍著桌子說：“我罵你呢，我罵你們這個狗屁公司呢。怎么了？欠錢不還倒有理了？”

我也站起來拍了桌子，把桌子上的辦公用品拍得都跳起來，說：“看你這意思還想打人是不是，好，有種你就動手吧。”

李洪生說：“打你怎么樣，你以為我不敢打？”說著就向我走過來。

我站起身來毫無畏懼地迎上前去，說：“來，你動動手試試看！”

李洪生的老婆走過來拉住了李洪生說：“有話好好說嘛，你激動個什么？”

李洪生說：“媽的，這是一家什么破公司，一樁樁的事情說出來，讓人笑掉大牙。你可能不知道吧，去年我們村新修的小學(xué)要剪彩，請你們董事長出席，董事長說有事來不了，派柳工代她去了。柳工去的時候給學(xué)校拿了一點什么東西你知道嗎？說出來不夠惡心人的。”

我說：“你要債就說要債的事情，別扯其他廢話。不過我有點不明白，不就是要債嘛，犯得著你們?nèi)甯刹恳黄鸪鰟訂幔窟@么多人對付我一個女流之輩，欺我一介外鄉(xiāng)人是吧，你們覺得很威風(fēng)嗎？你們興師動眾男男女女一大幫人來這里說這么一件事有這個必要嗎？再說這是村子里的公債呢，還是村長大人你個人的私債呢？這個我也不明白。”

書記說：“我勸洪生不要來，可他非要來，他這個人性子比較急躁，脾氣不好，我是怕弄出問題來，才帶上人來的。”

婦聯(lián)王主任說：“按說這些事情不該我們管，可是你們公司欠人家這么長時間的工程款不還也不對啊，人家自己墊的錢，到現(xiàn)在工人的工錢都付不了，都是拖家?guī)Э诘模瑨挈c錢不容易。因為是我們村民的事情，我們村委班子成員出面過問一下也是應(yīng)該的吧。”

我說：“對于這件事情，我來做一個說明：一、我受聘于芙蓉山旅游公司所擔(dān)任的職責(zé)權(quán)限是有明文規(guī)定的，我只是一個負(fù)責(zé)芙蓉山日常經(jīng)營管理的代總經(jīng)理，責(zé)權(quán)范圍不包括工程，更不包括償還工程欠款。在我和柳董的協(xié)議中，我不負(fù)責(zé)本公司一應(yīng)債務(wù)。所以不是我不管，而是沒有義務(wù)和權(quán)利來管。說實話，本人也壓根兒不想管。二、這是公司欠你們的債，說得具體點，是柳蕓欠你們的債，不是我孫某個人欠你們的，冤有頭債有主嘛，所以你們大可不必向我本人興師問罪，我擔(dān)不起，也不該我擔(dān)。三、如果好說好商量，我可以協(xié)助你們和柳蕓交涉，盡快幫你們解決這個遺留問題。想必她為了支持我的工作，為了自己企業(yè)的健康發(fā)展，也會積極想辦法解決的。但如果你們用人多勢眾來向我示威，辱罵我，恐嚇我，那就愛干什么你們干去好了。沒錯，我是一介女流，但我也把話說明了，我這一介女流最不吃的就是這一套，最不怕的也是這一套，不信咱們就比試一下。接下來，看你們是什么意思了，就是我剛才問過的，是要鬧事，還是要解決問題？如果要繼續(xù)鬧，你們直接找柳蕓鬧去好了，不要找我什么麻煩。如果要解決問題，那么，首先，村長大人，你要代表你個人向我道歉；書記同志，你要代表村委向我道歉。對我個人進行圍攻謾罵，嚴(yán)格來說你們已經(jīng)涉嫌違法了，作為一個領(lǐng)導(dǎo)班子可以說是在集體知法犯法。如果不道歉，第一，我拒絕配合你們要債；第二，我會考慮通過法律程序維護我作為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權(quán)益和尊嚴(yán)。我的話完了。”

場面一下子肅靜了下來，誰也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書記說：“我們今天來的目的不是要為難你，大家也是抱著想解決問題的愿望來的，可是誰知道怎么搞的，一進門就吵起來了。這個事情我沒有把握好，責(zé)任在我，請孫總不要生氣，我向你承認(rèn)，我們這樣做是不對的。”

李洪生一下子心平氣和下來，口氣綿軟地說：“我們當(dāng)然是想解決問題，不然也不會和你生這么大氣。我這個人脾氣不好，但不是不講道理。只要你肯協(xié)助我們解決問題，我們自然也不會為難你。剛才我喝了點酒，心里窩火，說話走調(diào)了，孫總就擔(dān)待吧。”

李洪生的老婆說：“是啊，是啊，他就是那么個脾氣，又喝了兩口酒，心里不痛快就胡說八道了。其實也沒有什么了，話趕話沒好話，你就不要計較他了。”

我寒了臉子說：“那好，既然你們肯承認(rèn)自己不對，那我也不會揪住不放了，下來我提幾條建議供你們參考：一、客房的工程做得很糟糕，漏水漏成那樣，根本是不合格的，你們一味提結(jié)賬，那樣的工程質(zhì)量換了我是柳蕓也不會給你們結(jié)。肯定地說，你們的工程質(zhì)量是通不過驗收的。上面只住了我一個人，還不敢用衛(wèi)生間，千小心萬小心，下面的會議室墻皮還洇濕了一大片。既然你們是原施工隊，我就不找別人了，按照我現(xiàn)在的要求，你們重新做過，做完了，達標(biāo)了，我負(fù)責(zé)追要你們的工程款。但如果你們拒絕返工，那我就另外請人來做，但是，遺留問題我就不管了，你們該找誰找誰去。二、涉及到材料問題，該重新購買要重新購買，我這里已經(jīng)購買的，要按進價加運費用在你們的工程款里扣除。三、請你們給我一段時間，讓我來和柳董充分協(xié)商溝通，在沒有結(jié)果之前，不能再采用任何過激手段，否則后果自負(fù)。同意，立即開工；不同意，也別影響我們施工，咱們馬路警察各管一段，誰也別妨礙誰。”

又是一陣沉默，李洪生的老婆清了清嗓子站起來說：“我覺得這個辦法挺好，一聽說話就知道孫總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恕Ｎ疫@個人是個粗人，沒什么文化，但是人有水平我就佩服。不過你得保證，一定協(xié)助我們要回工程款。說實話，錢沒有多少，精神耗不起，時間拖不起，我們還有許多事情，不能老耗在這件事情上，這樣耗下去，錢要回來我們也是虧損的。還有就是，客房所有的材料，包括下水管道，水龍頭，沖便器，都不是我們的責(zé)任范圍，當(dāng)時是柳蕭和前任總經(jīng)理一起去市場上親自購買的，他們管買東西，我們管施工，所以材料質(zhì)量問題我們不能負(fù)責(zé)，我們只負(fù)責(zé)重做防水，把沒有做完的裝修工程做完。”

我說：“那好，回頭我看一下你們當(dāng)時的協(xié)議，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材料我們買，費用我們擔(dān)，你們負(fù)責(zé)按要求施工。如果情況不是這樣，還按我剛才說的，一言為定。”

李洪生的老婆說：“好吧，就一言為定。”

我說：“你們來了大半天，也快到吃飯時候了，辛苦了一下午，挺累的，要不就請大家在山莊吃頓便飯好了。”

書記忙搖著手說：“不用了，不用了，打擾你半天，該走了。”

李洪生的老婆說：“我去看看客房的工程，客房的鑰匙還都在我這里呢。”

我說：“好，我陪你去。”

七八號人終于踢里踏啦地走了。

我陪李洪生的老婆看過客房裝修，李洪生的老婆絮絮叨叨囑咐了又囑咐，道歉了又道歉，要我一定幫忙要回拖欠他們的工程款。送李洪生的老婆走出大門，我一個人轉(zhuǎn)身回到辦公室，心中有些窩火，靜下心來想了半天，感覺這件事情有點不對勁，拿起電話給柳蕓撥通了，先給她講了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問她是怎么回事情，為什么事前不打招呼？不等柳蕓支吾，我接著問她道：“當(dāng)初你說好的，債務(wù)的事情我是不管的，而且你也說了，公司現(xiàn)狀是良性的，根本沒有債務(wù)，就是有點工程款也不到還的時間，那么巖下村的債務(wù)問題是怎么會事，為什么事前不告知我，讓我在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情況下應(yīng)對這么棘手的問題，搞得我措手不及，到現(xiàn)在一頭霧水，這樣做合適嗎？再者，柳蕭怎么說也是你的親弟弟，即便是對我有意見，也不能拿這么大的事情開玩笑對吧，他有什么資格指示債主來找我要賬，這樣做又是什么目的，我有點不理解。吃苦受累受委屈都可以，因為我接了你的事情，就會當(dāng)成我自己的事情來做。但是，柳蕭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你事先不和我說清楚這里的狀況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柳蕓說：“喜玲，你別生氣，你聽我說，柳蕭那兒我馬上給他打電話，如果他真這樣做了，看我怎么收拾他。至于李洪生鬧事，我也會直接和他交涉的。我保證，以后這樣的委屈不再讓你受。好吧，消消氣，我知道你這一段很辛苦，又受了這么大的委屈，我心里也很不安。但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想辦法應(yīng)對好了，生氣不解決問題，是不是？”

我說：“生氣固然是不解決問題，但是這樣的事情擱在誰身上也免不了會生氣的吧。你最好能把公司的遺留問題提前知會我一聲，瞞著管用嗎，遲早會碰面的，怎么也得給我一個心理準(zhǔn)備吧。至于李洪生的問題，我和他們夫妻已經(jīng)達成一個口頭協(xié)議，由他們負(fù)責(zé)完成客房的裝修，你派人來驗收，驗收合格后，你給人家結(jié)清工程余款，不要讓我再受這樣的為難。我相信你會支持我的工作，因為這是你自己的企業(yè)，對不對？”

柳蕓說：“好，你這個辦法挺好的。讓他們一手活兒做完了，我來想辦法盡快付款。”

我說：“好，那就說成這樣。還有，讓柳蕭最近別上來找我。”

柳蕓問：“為什么？”

我說：“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會抽他一個大嘴巴。等我消了氣再說吧。”

柳蕓咯兒咯兒地樂了起來，說：“你這個人啊，真是直率得可愛呢。”

我聽得出她的笑聲是表演出來的，我相信她此時其實笑不出來。

剛放下電話，李永興走了進來，問：“聽說李洪生領(lǐng)上人來鬧事了？”

我笑了笑說：“是啊，你們一定是事前聽到風(fēng)聲了吧，不然也不會一下子全都躲開。”心想，一個個都像鬼一樣精明，有了風(fēng)雨讓我一個人扛啊。心里老大不高興，卻不好說什么，只能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李永興說：“昨天晚上我吃飯的時候見李洪生了，李洪生就說要帶人上來和你要債，我還勸了他半天，我說你和人家孫總要不著，要的話也是找柳董去。他不聽，他說柳董讓他找柳蕭，他找了柳蕭，柳蕭讓他來找你，所以他只好找你了。我猜想會有不愉快，但沒有想到會這么嚴(yán)重，聽說幾乎打起來？”

我說：“是啊，他以為我一個弱女子，嚇唬嚇唬我就害怕了。”

李永興說：“按說，論個人交情，我和李洪生還相處得不錯呢，早知道會這樣，我不該走開來著。”

我說：“沒關(guān)系，事情都過去了。但是，宅下村委以后別找我處理任何事情，我不會和這樣的村干部打交道。”說實話我的心里依舊十分惱恨他們給自己制造的這番精神折磨。

我問李永興：“看來聽到風(fēng)聲的不止你一個人啊，怎么一時間山莊的員工都走光了呢？幸虧有個陳悅悅在，不然真動起手來，到了法庭上我連個目擊證人都找不到。”

李永興說：“孫總，你別生氣，看開點吧。咱們山莊的員工相當(dāng)一部分是宅下村的，他們都是普通村民，都在人家村長的領(lǐng)導(dǎo)之下，誰能得罪起啊。人家來和你鬧事，一旦發(fā)生沖突，他們該得罪誰呢，得罪你不好，得罪村長更不好。況且公司欠人家的錢一直不還，大家本來就很有看法，那自然也不好替公司說話，所以都躲開了。”

我說：“這么一說倒也情有可原。好了，就要動工了，你負(fù)責(zé)監(jiān)督，不要再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最后驗收也由你負(fù)責(zé)簽字。柳蕭那里不要等，也別靠。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到哪個份上就做到哪個份上，不求有功，但求無愧。”

李永興說：“好，你給我一點錢，我馬上去進貨。”

我說：“專項款還沒有下來，但是柳董已經(jīng)同意了，就用我的備用金先購買吧。悅悅給李永興先取兩千。”

悅悅說：“好吧。”拉開抽屜，取出一張借款單來，李永興填了用途，我簽了準(zhǔn)支，客房工程正式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