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秦志方要走了，走前我和他談了一次話。我說：“就我本人的意見，是想留你做助理的，但是你和柳董這么一吵，已經沒有了退路和余地。所以，盡管不愿意讓你走，但又不得不讓你走。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還請你多多諒解。”

秦志方說：“孫總，說心里話，我覺得跟你干著有意思有心勁，我也知道走一處不如守一處，但是一下子把我的工資砍掉一半，這個給誰也接受不了。真有充足的理由也罷了，糊里糊涂說我不稱職我是不服氣的。我既然和她撕破臉吵翻了，也就是不準備干了。不過我估計你在這里也干不長，她的許多做法換了任何人都受不了。具體原因嘛，一句話說不清楚，現在對你說你也未必相信，時間長了自然就明白了。”

我說：“給人打工，好的一點呢，就是合則留不合則去。不好的一點嘛就是缺乏穩定感。不過走也罷、留也罷都是正?，F象，你也別把這個看得太重了。我不管你以前是怎么干的，但我來了之后對你的工作表現和能力是很滿意的，所以才希望你能留下來幫我一把。既然事情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只能這么安排了。你定了哪天走，提前告訴我一聲，我給你餞行，畢竟在這里做了兩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秦志方低了頭，眼睛里漾起了淚水，聲音有點哽咽，說：“能有孫總這幾句話，我已經很感安慰了，餞行就不必了，我走的時候有些行李，你讓車把我送到金華火車站就可以了。”

我說：“一切由我安排，你只告訴我時間就可以了。”

秦志方說：“后天就該發本月工資了，我等領了工資就走。”

我說：“那我就安排明天晚上為你餞行吧，和大家吃一頓告別的飯?！?

秦志芳擦了擦眼睛，道了聲謝下去了。

當地村民有自己釀酒的傳統，稱得上是淵明遺風。每年秋收后，家家戶戶都會自釀各種酒，以蕎麥酒最有品質，喝起來醇厚綿長，口感也好。用這樣的酒泡了楊梅就是楊梅酒，山莊每年要泡幾十壇楊梅酒，泡好的楊梅酒顏色呈玫紅色，放在玻璃杯里看上去如紅寶石般艷麗，口感有甜中帶酸，據說夏天喝了可以防暑。用山里的野生中藥材炮制出來的藥酒，治療各種疾病的都有。用當地的紅腿蜈蚣炮制的酒可治風濕麻痹、關節疼痛。用金毛狗脊泡出來的酒可治心腦血管疾病。此外，烏梢蛇酒、白花蛇酒、蝎子酒等等不一。中午是免費的工作餐，每到飯時，幾乎所有員工，不論男女，都要喝兩口從家里帶來的自釀酒，并且都會熱情地給我酌上一杯，請我品嘗。這是當地習俗，也是終年在潮濕的大山里生活的村民們防治風濕病的最好辦法。

歡送秦志方的酒席上，我舉起酒杯，說：“我來這一段時日，諸位工作得十分辛苦，感激的話留著以后再說。今天要說的是，秦志方在這里工作了兩年，就要和我們分別了，有道是百年修的同船渡，大家相處一場是前世修來得緣分。聚是緣，散也是緣，希望秦志方走了以后，在新的工作崗位上不要忘記芙蓉山莊，不要忘記在座的每一位員工，有時間常回家看看……”

眾人爆出一片笑聲。

我接著說：“今天借送秦志方的宴會，請大家前來聚餐，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廚房在我親自主持下推出了幾道新菜，請大家品嘗品嘗，提提意見。另外一層意思呢，是這一段的工作每個人都很辛苦，一起吃頓飯，算是一種犒賞和慰問，借此機會互相之間也好增進一點感情和了解。這杯酒我先干為敬，謝謝各位在工作上的大力支持，謝謝各位對我本人的關愛和理解。”

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李永興很激動地站了起來，舉著酒杯說：“借送秦志方的機會，我也代表大家說幾句。自從孫總來了之后，山莊的氣象一天比一天興旺，我們跟著干也有了目標和方向，再苦再累，心里也是愉快的，踏實的。孫總的吃苦精神、工作方法，都是我們十分敬佩的，孫總能在這里多干幾年，是芙蓉山的福分，也是我們全體員工的福分。為了芙蓉山的明天，為了有孫總這樣的好領導，也為了秦志方和我們相處一場，大家共同干一杯?！?

人們紛紛端起了酒杯，例行公事的過場走完之后，飯桌上稀里嘩啦開始吃起來，有給秦志方敬酒的，有給我敬酒的，胡亂客氣了一通。

我問李永興菜的味道怎么樣。李永興說：“不錯，至少很合我的口味。我讀書不多，說到吃，我讀過陸文夫的《美食家》，那個陸文夫可是真正懂吃的人?！?

我看著這位樸實的山里漢子，“哦”了一聲，問：“你平時也讀點文學作品？”

李永興說：“有時間了喜歡胡亂讀一點，打發時間而已，讀得不多，不能和孫總比，再讀也是粗人一個?！?

我問：“山莊午餐是免費的，可是自我來了之后沒有見你吃過一頓，這頓飯是工作餐，人人有份，你為什么不吃？”

李永興說：“咱們山莊的飯菜嘛，除了有客人來了要陪，我是很少吃的。按規定，山莊員工包括臨時工在內，中午飯是免費的，因為大部分人離家遠，吃一頓工作餐在情理之中，可我就住在山莊門口，三步遠的路，不需要為了一頓飯專門上來一趟。有人說既然我不享受免費午餐，就應該和公司要相應的午餐補貼，我也沒有要。我想，為這么幾個錢，和公司張嘴沒意思，又不是人家不讓你吃，是你自己不吃的嘛，要什么？”

說著話，晚風起了，頂棚上嘩嘩啦啦落下了被蟲子蛀出的木屑。李永興說：“這樣的情況指不定哪天就會被顧客投訴了，后果不堪設想?！?

我說：“我給柳董打報告了，一直沒有批復。昨天我還打電話問了，柳董的答復是暫緩考慮?！?

李永興說；“哦，這是常規了，涉及花錢的事情，一般是不批復的?！?

我說：“那就采取臨時的應急辦法。”

李永興說：“能有什么辦法？”

我說：“你是一個有創意的聰明人，是一個難不倒的智多星，你一定會想出一個好的辦法來。”

李永興說：“沒有什么好辦法，最多用編織布拉起來，做個簡易頂棚，那用不了幾個錢，但是一定不好看。”

我說：“不好看和遭客人投訴停業整頓，哪個問題更嚴重？”

李永興笑道：“那還用問，自然是讓客人投訴的問題嚴重了?！?

我說：“兩惡相權擇其輕吧。先解決可能引起投訴的問題，其余的隨后再考慮?！?

李永興說：“好吧，我馬上去做?！?

第二天，我親自把秦志方送到火車站，和他話別后，順道走進了金華辦事處的寫字樓。

寫字樓是芙蓉山風景區旅游有限公司所在地，位于金華鬧市地段，室內裝飾風格簡潔前衛，約有二百多平方米的面積，是柳蕓買下的不動產。里面有四個員工，一個是柳蕭，一個是營銷部經理馮亮亮，一個是辦公室干事趙婧，還有一個就是負責跑土地的黃副總黃楓。黃楓平時不坐班，有事了過來轉一圈，因為原工作單位在金華土地局，柳蕓以月薪兩千的待遇把她聘過來，目的在于利用她的社會關系解決芙蓉山一部分土地所有權問題。柳蕓想在山下開發別墅，用房地產來補償旅游業。而也許根本上，搞旅游只是一個幌子，在芙蓉山搞房地產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柳蕭和黃楓不在，只有趙婧和馮亮亮，一人守著一臺電腦，正在上網。

趙婧是一位二十七歲的大學畢業生，長發披肩，清秀俊美，白凈皮膚，杏核眼大大的，嘴唇豐滿性感，鼻梁挺直，個頭不高，但身材勻稱，穿著也很得體，有幾分大都市時尚女孩的氣質。

馮亮亮系溫州人，畢業自旅游專業的大專生，個頭不高，偏消瘦，年紀輕輕已經有了幾分歇頂，頭發稀薄，但皮鞋錚亮，襯衣雪白，總是那么一副清爽干凈的樣子。

幾個人看見我走了進來，都站了起來，笑著打招呼道：“孫總來了？”

我說：“山里的辦公室都打理好了，網絡也都開通了，客房也裝修過了，熱水器、浴霸，全部安裝一新，至少員工上去可以先住了。你們整理一下辦公用品，包括電腦，準備搬上去吧。馮亮亮根據營銷工作情況，兩頭兼顧。趙婧是坐辦公室的，必須上山。不能老總在山里，辦公室在城里，太不方便了?！?

趙婧臉上流露出明顯的不快，說：“可是我來應聘的時候，就是沖著在JH市里工作才來的，到山上工作也可以，但是交通不方便，我有許多事情必須在市里做，來回跑很浪費時間的?！?

我說：“你去山上體驗一下嘛，也許你更喜歡那里的環境，住在風景區，空氣新鮮，也很養眼。來回跑的問題，如果是工作，公司有車，給你派車嘛。一周回來住兩天，私人的事情也可以解決了。總之不能兩地辦公，想辦法克服一下吧。我想我能吃的苦，你們也應該都能吃?！?

一周內，金華的員工都上山了，給山莊添了幾分熱鬧。

趙婧向我反映說：“我的電腦柳蕭不讓往山上搬?！?

我問：“為什么？”

趙婧說：“一共就兩臺電腦，一臺是馮亮亮的，他在市里做營銷，不可以搬。一臺是我和柳蕭伙用的，我搬走了他就不能用了?！?

我說：“我那天進去還看見有三臺的嘛?！?

趙婧說：“那是一臺舊電腦，版本太低了，Win98的程序，根本不能用的啦?！?

我說：“人先上來再說?！?

隨后我給柳蕓撥通了電話，反映了柳蕭不讓搬電腦的事情。柳蕓一聽就火了，說：“這事我來給他說，你們不要管了，我限他三日之內給你搬上去?！?

隨著旅游旺季的臨近，客人日漸多起來，服務員忙不過來，趙婧自覺地幫忙傳菜，高跟鞋敲在青磚地面上，發出咔咔的脆響。

人氣空前旺起來。午飯時分，山莊人聲鼎沸，播放的佛教音樂淹沒在一片嘈雜聲中，成了噪音的一部分。逢節假日，每天可有一萬多的營業額。餐飲方面，有時候中午會接到二十多桌的定單，連外面茶樓都要利用起來做臨時餐廳。自從安排了員工值夜班，就有不少顧客留下來吃晚餐，也有從杭州跑到山里來住宿的。客房已經投入運營，我親自起草了管理辦法，教員工如何布草和接待，堅持一客一換一消毒，農村來的員工大多還不會使用洗衣機，更不懂得如何管理客房，都得手把手往出帶。所有員工走路都是一溜小跑，忙得團團轉，再也看不到坐在那里筒著袖子曬太陽的懶散狀了。

陳悅悅不負眾望，把山莊管理得很好，只是累極了會躲進辦公室偷偷哭鼻子，說：“實在吃不消，長這么大沒有這樣累過。”我說：“別太嬌氣啊，嬌氣孩子沒出息?！?

悅悅從我這里得不到同情，也就不哭了。

我在自己的備用金內，帶領陳悅悅和郭小勇去義烏小商品批發市場進了許多旅游紀念品回來，才知道這個行業原來是暴利。幾角錢、一兩元進的貨，市場價都在十元以上，玉石做的腕珠十幾元進價，要賣到一百元左右。此外，隨著氣溫升高，冷飲生意也日漸火爆起來，僅此一項就為山莊的營業額增加了一筆相當可觀的數字。

隨之，山里的衛生管理上升為一個主要問題。游客走后，漫山遍野的雪糕紙、竹簽、冰激凌盒和塑料袋簡直不堪入目。原來的巡山員上了年紀，腿腳不靈便了，需要更換年輕點的人來做。我看好了老蘇，提出讓他做前山的巡山員。老蘇本是臨時抓差過來做事情的，給了他一份固定的工作，高興得不得了，工作做得盡心盡責，不負我望。

這天，吃過早飯，走進辦公室，見桌子上赫然一張裹起來的桐樹葉。我走過去，打開一看，里面包著一捧野草莓。郭小勇說：“是前山的清潔員老蘇摘給你的。”讓我既喜歡又感動。

老蘇每天戴著一頂斗笠，見人一面笑，很是和善。老蘇知道我喜歡吃些野果，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桌上一捧用梧桐葉包著的野草莓。老蘇囑咐我說：“孫總，你在山上千萬要當心，野草莓不要自己去摘著吃，萬一吃了毒蛇爬過的野果會中毒的?！?

老劉在附近村子臨時雇了幾名農民到山上來做些移植美化修葺的工作。這些農民大都是中年人，其中有一位是郭小勇的父親，見了我總是老遠就滿臉帶笑地打招呼。

我有些感冒，中午吃飯的時候，沒有食欲，只喝了幾口湯，站在含笑樹下，看著山莊里人來人往，員工們端著飯碗大聲說笑，大聲吃飯。臨時工老張是附近的村民，問我：“孫總，你為什么不吃飯？”

我說：“感冒了，不想吃，空空吧?！?

老張立即放下手中的碗，提起一把镢頭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對我說：“我去刨點草藥給你喝，喝兩碗一定會好?！蔽艺f：“你先吃飯嘛，吃完飯再去好了?！崩蠌埢剡^頭來擺擺手說：“一會兒就好?！闭f完風風火火閃出去了，工夫不大，手里抓著一大把新鮮草藥回來了，對郭小勇說：“給你，拿去洗洗，讓廚房給孫總煎一碗藥來?！惫∮麓鹆艘宦暎骸昂绵?！”拿起草藥跑著去了廚房。

老張端起碗繼續呼嚕呼嚕地吃起來，邊吃邊對我說：“我們這座山上有的是野生草藥，藥效比藥店里賣的好多了，你喝了以后就知道了，不苦的?！?

我心里充滿了溫暖和感激，充滿了想為這座山，為這些勤勞淳樸厚道的村民做點事情的強烈愿望。但是我知道我的力量太薄弱，我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什么，只能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我對老張說：“謝謝你了，老鄉。”

老張說：“孫總工作得這么辛苦，我們大家都看在眼里，別的幫不上，這點小事應該的，不算什么，一把草藥，遍地都是了?！?

我問這種草藥叫什么名字，老張用土話重復了幾遍我都沒聽懂，也就不問了。

須臾，郭小勇從廚房端來煎好的藥給我喝，藥湯微黃，有點淡淡的苦味。晚上睡覺前又喝了一碗，第二天起來，果然神清氣爽了許多，纏綿了多日的感冒竟然真的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