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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趕集(6)

馬褲先生沒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搭訕著慢慢地轉(zhuǎn)身,以免快轉(zhuǎn)又嚇個跟頭。轉(zhuǎn)好了身,腿剛預(yù)備好快走,背后打了個霹靂,“茶房!”

茶房不是假裝沒聽見,便是耳朵已經(jīng)震聾,竟自沒回頭,一直的快步走開。

“茶房!茶房!茶房!”馬褲先生連喊,一聲比一聲高:站臺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終沒回頭。馬褲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剛坐下,“茶房!”茶房還是沒來。看著自己的磕膝,臉往下沉,沉到最長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臉好似刷的一下又縱回去了。然后,“你坐二等?”這是問我呢。我又毛了,我確是買的二等,難道上錯了車?

“你呢?”我問。

“二等。這是二等。二等有臥鋪。快開車了吧?茶房!”

我拿起報紙來。

他站起來,數(shù)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臥鋪上——兩個上鋪都被他占了。數(shù)了兩次,又說了話,“你的行李呢?”

我沒言語。原來我誤會了:他是善意,因為他跟著說,“可惡的茶房,怎么不給你搬行李?”

我非說話不可了:“我沒有行李。”

“嘔?!”他確是嚇了一跳,好像坐車不帶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這回該輪著我了,“嘔?!”我心里說,“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話,把四只皮箱也搬進來,還有睡覺的地方啊?!”

我對面的鋪位也來了客人,他也沒有行李,除了手中提著個扁皮夾。

“嘔?!”馬褲先生又出了聲,“早知道你們都沒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決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帶行李;真要陪著棺材睡一夜,誰受得了!

茶房從門前走過。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決心。

馬褲先生把領(lǐng)帶解開,摘下領(lǐng)子來,分別掛在鐵鉤上:所有的鉤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風(fēng)衣,已占了兩個。

車開了,他登時想起買報,“茶房!”

茶房沒有來。我把我的報贈給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鋪,在我的頭上脫靴子,并且擊打靴底上的土。枕著個手提箱,用我的報紙蓋上臉,車還沒到永定門,他睡著了。

我心中安坦了許多。

到了豐臺,車還沒站住,上面出了聲,“茶房!”

沒等茶房答應(yīng),他又睡著了;大概這次是夢話。

過了豐臺,茶房拿來兩壺?zé)岵琛N液蛯γ娴目腿恕晃凰氖畞須q平平無奇的人,臉上的肉還可觀——吃茶閑扯。大概還沒到廊房,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來了,眉毛擰得好像要把誰吃了才痛快。

“干嗎?先——生——”

“拿茶!”上面的雷聲響亮。

“這不是兩壺?”茶房指著小桌說。

“上邊另要一壺!”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擰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壺開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脫凈!

“拿毯子,拿枕頭,打手巾把,拿——”似乎沒想起拿什么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還上客人呢;過了天津我們一總收拾,也耽誤不了您睡覺!”茶房一氣說完,扭頭就走,好像永遠不再想回來。

待了會兒,開水到了,馬褲先生又入了夢鄉(xiāng),呼聲只比“茶房”小一點。可是勻調(diào)而且是繼續(xù)的努力,有時呼聲稍低一點,用咬牙來補上。

“開水,先生!”

“茶房!”

“就在這哪;開水!”

“拿手紙!”

“廁所里有。”

“茶房!廁所在哪邊?”

“哪邊都有。”

“茶房!”

“回頭見。”

“茶房!茶房!!茶房!!!”

沒有應(yīng)聲。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來些旅客。馬褲先生醒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水。又在我頭上擊打靴底。穿上靴子,出溜下來,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茶房!”

恰巧茶房在門前經(jīng)過。

“拿毯子!”

“毯子就來。”

馬褲先生出去,呆呆的立在走廊中間,專為阻礙來往的旅客與腳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車,看看梨,沒買;看看報,沒買;看看腳行的號衣,更沒作用。又上來了,向我招呼了聲,“天津,唉?”我沒言語。他向自己說,“問問茶房,”緊跟著一個雷,“茶房!”我后悔了,趕緊的說,“是天津,沒錯兒。”

“總得問問茶房;茶房!”

我笑了,沒法再忍住。

車好容易又從天津開走。

剛一開車,茶房給馬褲先生拿來頭一份毯子枕頭和手巾把。馬褲先生用手巾把耳孔鼻孔全鉆得到家,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鐘,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給他數(shù)著,從老站到總站的十來分鐘之間,他又喊了四五十聲茶房。茶房只來了一次,他的問題是火車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議,車上總該有人知道,茶房應(yīng)當負責(zé)去問。茶房說,連駛車的也不曉得東西南北。于是他幾乎變了顏色,萬一車走迷了路!?茶房沒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幾根眉毛。

他又睡了,這次是在頭上摔了摔襪子,可是一口痰并沒往下唾,而是照顧了車頂。

我睡不著是當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對“避呼耳套”當然不能睡著。可憐的是別屋的人,他們并沒預(yù)備來熬夜,可是在這種帶鉤的呼聲下,還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將亮就到了。謝天謝地!

車在此處停半點鐘,我雇好車,進了城,還清清楚楚的聽見“茶房!”

一個多禮拜了,我還惦記著茶房的眉毛呢。

【微神】

愛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樣平凡。可是平凡的人們偏愛在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詩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數(shù)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憐的人們!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應(yīng)有的趣味吧。

清明已過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開齊了嗎?今年的節(jié)氣自然是晚了一些,蝴蝶們還很弱;蜂兒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好像世界確是甜蜜可喜的。天上只有三四塊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燕兒們給白云上釘小黑丁字玩呢。沒有什么風(fēng),可是柳枝似乎故意的轉(zhuǎn)擺,像逗弄著四外的綠意。田中的晴綠輕輕的上了小山,因為嬌弱怕累得慌,似乎是,越高綠色越淺了些;山頂上還是些黃多于綠的紋縷呢。山腰中的樹,就是不綠的也顯出柔嫩來,山后的藍天也是暖和的,不然,大雁們?yōu)楹纬蚰沁吪胖犎ツ兀渴疾刂┕趾π叩娜绿m,葉兒還趕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只能閉著眼吸取,省得勞神去找香氣的來源,你看,連去年的落葉都怪好聞的。那邊有幾只小白山羊,叫的聲兒恰巧使欣喜不至過度,因為有些悲意。偶爾走過一只來,沒長犄角就留下須的小動物,向一塊大石發(fā)了會兒愣,又顛顛著俏式的小尾巴跑了。

我在山坡上曬太陽,一點思念也沒有,可是自然而然的從心中滴下些詩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綠海上,沒有聲響,只有些波紋是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終也沒成功一整句。一個詩的宇宙里,連我自己好似只是詩的什么地方的一個小符號。

越曬越輕松,我體會出蝶翅是怎樣的歡欣。我摟著膝,和柳枝同一律動前后左右的微動,柳枝上每一黃綠的小葉都是聽著春聲的小耳勺兒。有時看看天空,啊,謝謝那塊白云,它的邊上還有個小燕呢,小得已經(jīng)快和藍天化在一處了,像萬頃藍光中的一粒黑痣,我的心靈像要往哪兒飛似的。

遠處山坡的小道,像地圖上綠的省分里一條黃線。往下看,一大片麥田,地勢越來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邊流動呢,直到一片暗綠的松樹把它截住,很希望松林那邊是個海灣。及至我立起來,往更高處走了幾步,看看,不是;那邊是些看不甚清的樹,樹中有些低矮的村舍;一陣小風(fēng)吹來極細的一聲雞叫。

春晴的遠處雞聲有些悲慘,使我不曉得眼前一切是真還是虛,它是夢與真實中間的一道用聲音作的金線;我頓時似乎看見了個血紅的雞冠;在心中,村舍中,或是哪兒,有只——希望是雪白的——公雞。

我又坐下了;不,隨便的躺下了。眼留著個小縫收取天上的藍光,越看越深,越高;同時也往下落著光暖的藍點,落在我那離心不遠的眼睛上。不大一會兒,我便閉上了眼,看著心內(nèi)的晴空與笑意。

我沒睡去,我知道已離夢境不遠,但是還聽得清清楚楚小鳥的相喚與輕歌。說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時候,我才看見那塊地方——不曉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在入夢以前它老是那個樣兒浮在眼前。就管它叫作夢的前方吧。

這塊地方并沒有多大,沒有山,沒有海。像一個花園,可又沒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個不甚規(guī)則的三角,三個尖端浸在流動的黑暗里。一角上——我永遠先看見它——是一片金黃與大紅的花,密密層層的;沒有陽光,一片紅黃的后面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紅黃更加深厚,就好像大黑瓶上畫著紅牡丹,深厚得至于使美中有一點點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紅黃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點;況且沒有陽光,彩色不飛入空中,而完全貼染在地上。我老先看見這塊,一看見它,其余的便不看也會知道的,正好像一看見香山,準知道碧云寺在哪兒藏著呢。

其余的兩角,左邊是一個斜長的土坡,滿蓋著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銀色而顯出點詩的靈空;但是我不記得在哪兒有個小月亮。無論怎樣,我也不厭惡它。不,我愛這個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像年輕的母親穿著暗紫長袍。右邊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處小草房,門前有一架細蔓的月季,滿開著單純的花,全是淺粉的。

設(shè)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轉(zhuǎn),灰紫,紅黃,淺粉,像是由秋看到初春,時節(jié)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雙艷的結(jié)束。

三角的中間是一片綠草,深綠,軟厚,微濕;每一短葉都向上挺著,似乎是聽著遠處的雨聲。沒有一點風(fēng),沒有一個飛動的小蟲;一個鬼艷的小世界,活著的只有顏色。

在真實的經(jīng)驗中,我沒見過這么個境界。可是它永遠存在,在我的夢前。英格蘭的深綠,蘇格蘭的紫草小山,德國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們,但是誰準知道呢。從赤道附近的濃艷中減去陽光,也有點像它,但是它又沒有虹樣的蛇與五彩的禽,算了吧,反正我認識它。

我看見它多少多少次了。它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我心中的一對畫屏。可是我沒到那個小房里去過。我不是被那些顏色吸引得不動一動,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的走入另種色彩的夢境。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連姓名都曉得,只是沒細細談過心。我不曉得它的中心是什么顏色的,是含著一點什么神秘的音樂——真希望有點響動!

這次我決定了去探險。

一想到了月季花下,或也因為怕聽我自己的足音?月季花對于我是有些端陽前后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兒貼著張深黃紙,印著個朱紅的判官,在兩束香艾的中間。沒有。只在我心中聽見了聲“櫻桃”的吆喝。這個地方是太靜了。

小房子的門閉著。窗上門上都擋著牙白的簾兒,并沒有花影,因為陽光不足。里邊什么動靜也沒有,好像它是寂寞的發(fā)源地。輕輕的推開門,靜寂與整潔雙雙的歡迎我進去,是,歡迎我;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面景物是“鬼”的——希望我沒用上過于強烈的字。

一大間,用幔帳截成一大一小的兩間。幔帳也是牙白的,上面繡著些小蝴蝶。外間只有一條長案,一個小橢圓桌兒,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沒有油飾過。椅上的小墊是淺綠的,桌上有幾本書。案上有一盆小松,兩方古銅鏡,銹色比小松淺些。內(nèi)間有一個小床,罩著一塊快垂到地上的綠毯。床首懸著一個小籃,有些快干的茉莉花。地上鋪著一塊長方的蒲墊,墊的旁邊放著雙繡白花的小綠拖鞋。

我的心跳起來了!我決不是入了濟慈[2]的復(fù)雜而光燦的詩境;平淡樸美是此處的音調(diào),也決不是辜勒律芝[3]的幻境,因為我認識那只繡著白花的小綠拖鞋。

愛情的故事永遠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樣平凡。可是平凡的人們偏愛在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詩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數(shù)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憐的人們!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應(yīng)有的趣味吧。

沒有像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說“那一回”,因為在那一天那一會兒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開成一個大粉白的雪球;沿墻的細竹剛拔出新筍;天上一片嬌晴;她的父母都沒在家;大白貓在花下酣睡。聽見我來了,她像燕兒似的從簾下飛出來;沒顧得換鞋,腳下一雙小綠拖鞋像兩片嫩綠的葉兒。她喜歡得像晨起的陽光,腮上的兩片蘋果比往常紅著許多倍,似乎有兩顆香紅的心在臉上開了兩個小井,溢著紅潤的胭脂泉。那時她還梳著長黑辮。

她父母在家的時候,她只能隔著窗兒望我一望,或是設(shè)法在我走去的時節(jié),和我笑一笑。這一次,她就像一個小貓遇上了個好玩的伴兒;我一向不曉得她“能”這樣的活潑。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們都才十七歲。我們都沒說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訴我們是欣喜到萬分。我最愛看她家壁上那張工筆百鳥朝鳳;這次,我的眼勻不出工夫來。我看著那雙小綠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腳,連耳根兒都有點紅了;可是仍然笑著。我想問她的功課,沒問;想問新生的小貓有全白的沒有,沒問;心中的問題多了,只是口被一種什么力量給封起來,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為看見她的白潤的脖兒直微微地動,似乎要將些不相干的言語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說的又不好意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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