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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爺爺的鬼把戲(一)
我十歲之前,各種胡言亂語,一直被家人認為腦子有問題,或者被鬼纏身。
爺爺臨去世前,摔斷了胳膊,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臭烘烘的。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農村,沒醫沒藥的,蓋著一床薄薄的被子,打著寒戰,哼哼唧唧地等死。他的病床就擺在狹窄的廳堂角落,如果咽了氣、上了天,大家就能及早發現。爸爸和伯伯等人,每天忙忙碌碌,養家糊口,大抵也沒怎么照顧。八十來歲的老人是最不金貴的,死了,比活著更受人待見。
我捂著鼻子從爺爺身邊經過。爺爺像還魂般從被子里抽出手來,抓住我的手,喘著粗氣叫道:“爺爺就要死了,你想要什么?”
我一把把手抽回來,道:“你死就死嘛,能給我什么?”
爺爺常年咳嗽、哮喘,嘴里吐出又濃又綠的痰,蒼蠅一落到上面就被粘住腿,這是在我看來他身上唯一一件有樂趣的事兒。媽媽吩咐,不要和爺爺有肢體接觸,不要和爺爺靠近說話,否則就會被傳染上哮喘。我心中一直以為,爺爺是世界上最臟的人,跟蒼蠅一般。
“爺爺很快就要變成鬼了,鬼可以變很多東西,船仔,你想要什么?爺爺變給你。”
爺爺死了居然有這般好處,我一下子開心極了。
我很容易相信別人的話。比如說一個賣老鼠藥的老頭,每次經過我家,總是承諾下次會捉一只麻雀給我。他家的土墻上都是麻雀洞,他說麻雀晚上還會鉆進他的被窩,很聽他的話,就跟他家養的一樣,他一定會捉一只讓我養。每一次來的時候,他總是忘記,并承諾下次一定會記得,我相信他的話超過了一百次。從小到大,我相信的人話、鬼話超過一籮筐。
我想我一定得要一個妙不可言的玩具。但它是什么呢,我一時想不出來,鄉下的生活太貧瘠,我想不出高級的玩意兒。如果只是一把鏈子槍或者一把彈弓之類的,爺爺就死得太不值當了。世界上好玩的東西肯定很多,它們在我沒有去過的城市里,所以我實在想不出來。
“爺爺,你別急著死,等我想出來了再死。”我鄭重地交代他,這時候我已經不那么害怕他傳染我什么了。
他再次抓住我的小手。他的手只剩下一層皮了,在被窩里捂得又干又暖,摸著我的手心,好像想從我這里得到生命的能量。
“別想破腦袋了,我的船仔,慢慢兒想,爺爺死了,你也可以告訴爺爺。”他說話已經相當吃力了,速度慢,但還是拼命地跟我說話,像個口渴的人拼命喝水。可能除我之外,再也沒有人耐心地聽他嘮叨了。
“難道鬼可以和我說話嗎?”我好奇地問。
“不。”他得寸進尺,摸著我的腦門和臉頰,道,“清明節的時候,你到我的墓前去燒紙錢,爺爺的鬼就會來到人間,那時候你心里想要什么,爺爺的鬼就知道了。”
“哦。爺爺,你變成鬼了不會害我吧?”在我的印象中,鬼是個壞東西,爺爺變成鬼后不知道會不會成為壞鬼。
“不,爺爺的鬼會跟爺爺一樣。”他吃力地承諾道。
那我就放心了。
我的玩具箱里,東西少得可憐。最多的是煙殼折疊的青蛙,最可愛的是剪成動物形狀的小鐵片,那是買爆米花時夾在里面的,還有鋼片做成的飛刀,至于貝殼、黃花魚腦石之類的就不登大雅之堂了。我十分渴望的東西在我腦海里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但實在是說不出它的樣子也叫不出它的名字。等我再長大一些,可以徒步進城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東西了。
“怎么還沒死呀?”我每天起來,都會好奇地看看爺爺死了沒有。
“快了。”他為能在不久的將來滿足我而頗為欣慰,“爺爺死了你高興嗎?”
“嗯。”
“是因為能變成鬼嗎?”
這個問題我仔細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變成鬼呢,當然是一個原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似乎我潛意識中一直希望他死。
我在小學里,下課的時候,爺爺時常會拿著一截甘蔗,或者一個光餅,穿著破棉襖,沖追逐的孩子堆里叫道:“船仔,船仔。”其他的同學就會幸災樂禍地叫道:“你爺爺又來找你啦。”我感覺莫名地羞慚,因為爺爺這副樣子真的是丟我的臉。我為有一個乞丐般的爺爺而可恥。我躲避不開,敷衍著收下他手里的東西,把他連推帶拉地轟出去。我警告他,以后別來了。他耳聾,也許是故意耳聾,聽了半天也沒聽清楚,更沒明白我的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學校找我,讓我成為同學的笑話。我沒有辦法改掉他的這個毛病——只要姑姑給他幾毛零用錢,他就非得整一些零食來討好我。這些零食我本來是愛吃的,但是他送的,我就倒了胃口。
如果爺爺死了,我就不會繼續這樣丟臉了。
爸爸有一個朋友,我叫他老酒,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向何處去,大概每年有一段時間,會像候鳥一樣出現一次。他一般在夏天或者夏秋之間像神一樣地出現,住在我們家的樓板上,隨便鋪個席子,他能睡得天翻地覆,日月無光。他來的目的是在村里說書,他是個職業說書人,肚子里大概藏著幾百萬字的故事。他說書帶勁,懸念很足,一個晚上能夠收到好幾塊錢。白天他則喝酒和睡覺,他一來我們家就要吃肉了。他是個豪爽之人,錢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身的江湖氣。
爸爸很忙,幾乎不跟爺爺說話,倒是老酒偶爾跟爺爺說幾句。他喝酒的時候,看見爺爺在病床上,便問道:“喝一杯?”爺爺連頭都不會搖了,眼睛轉了幾轉,意思是哪里還能喝。不過說實話,爺爺在沒有病倒的時候,也好杯中之物,只不過年代苦,連糧食都不夠,哪有酒喝?
老酒有錢嘛,媽媽也能給他張羅幾個像樣的菜,老酒喝得滿臉酡紅,口沫橫飛。爺爺一邊像刺猬似的發出“哦哦哦”的聲音,一邊無力地招招手,示意有話對老酒說。老酒像烏龜般伸長脖子,把耳朵湊近爺爺的嘴邊。
“你跟船仔媽媽的事,我可全知道。”爺爺費勁地干著嗓子道。
“不要說胡話,喝點酒,到了那邊,不做餓死鬼。”老酒說著,拿起錫酒瓶一滴一滴地把酒滴到爺爺的嘴唇,爺爺一點一點地舔著,回味無窮。那是他一生喝過的最后一次酒。
次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樣經過爺爺身邊,摸一摸他像蛇皮一樣的手,是冰冷的。我像發現了寶藏似的,驚喜地跑出去叫道:“爺爺死了。”
大人們很快得知消息,從不同的地方涌來,把他抬到后廳,把床上的東西一股腦扔到外面的垃圾堆。壽衣、棺材、墳墓,一切早就準備了,他的死是一件大家期待中的隆重的事兒。
在學校里,我也驕傲地跟我的同學宣布:我爺爺死了。
“再也不會給你送零食了吧?”
“當然,再也不會來了。”我如釋重負,篤定地回答。
我不會把關于鬼的秘密跟同學們分享,他們嘲笑我爺爺,卻想不到我爺爺死后能有魔力。
我堅信,死是另一種有趣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