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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趕集(7)

她在臨窗的一個小紅木凳上坐著,海棠花影在她半個臉上微動。有時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進來。及至看清了沒人,她臉上的花影都被歡悅給浸漬得紅艷了。她的兩手交換著輕輕的摸小凳的沿,顯著不耐煩,可是歡喜的不耐煩。最后,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極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說的說,“走吧!”我自己已忘了自己,只看見,不是聽見,兩個什么字由她的口中出來?可是在心的深處猜對那兩個字的意思,因為我也有點那樣的關(guān)切。我的心不愿動,我的腦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釘住了她的。她要低頭,還沒低下去,便又勇敢的抬起來,故意的,不怕的,羞而不肯的羞,迎著我的眼。直到不約而同的垂下頭去,又不約而同的抬起來,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著心。

我走,極慢的,她送我到簾外,眼上蒙了一層露水。我走到二門,回了回頭,她已趕到海棠花下。我像一個羽毛似的飄蕩出去。

以后,再沒有這種機會。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并不使人十分悲傷的喪事。在燈光下我和她說了兩句話。她穿著一身孝衣。手放在胸前,擺弄著孝衣的扣帶。站得離我很近,幾乎能彼此聽得見臉上熱力的激射,像雨后的禾谷那樣帶著聲兒生長。可是,只說了兩句極沒有意思的話——口與舌的一些動作;我們的心并沒管它們。

我們都二十二歲了,可是五四運動還沒降生呢。男女的交際還不是普通的事。我畢業(yè)后便作了小學(xué)的校長,平生最大的光榮,因為她給了我一封賀信。信箋的末尾——印著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我也就沒敢寫回信。可是我好像心中燃著一束火把,無所不盡其極的整頓學(xué)校。我拿辦好了學(xué)校作給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夢中給我鼓著得勝的掌——那一對連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許多許多無意識而有力量的阻礙,像個專以力氣自雄的惡虎,站在我們中間。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系著心的耳朵始終沒聽到她的定婚消息。還有件比這更好的,我兼任了一個平民學(xué)校的校長,她擔(dān)任著一點功課。我只希望能時時見到她,不求別的。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已經(jīng)是個二十歲的大姑娘。她失去了十七八歲時的天真與活潑,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嚴(yán)與神秘。

又過了二年,我上了南洋。到她家辭行的那天,她恰巧沒在家。

在外國的幾年中,我無從打聽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間接的探問,又不好意思。只好在夢里相會了。說也奇怪,我在夢中的女性永遠(yuǎn)是“她”。夢境的不同使我有時悲泣,有時狂喜;戀的幻境里也自有種味道。她,在我的心中,還是十七歲時的樣子:小圓臉,眉眼清秀中帶著一點媚意。身量不高,處處都那么柔軟,走路非常的輕巧。那一條長黑的發(fā)辮,造成最動心的一個背影。我也記得她梳起頭來的樣兒,但是我總夢見那帶辮的背影。

回國后,自然先探聽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像謠言,她已作了暗娼!

就是這種刺心的消息,也沒減少我的情熱;不,我反倒更想見她,更想幫助她。我到她家去。已不在那里住,我只由墻外看見那株海棠樹的一部分。房子早已賣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她已剪了發(fā),向后梳攏著,在項部有個大綠梳子。穿著一件粉紅長袍,袖子僅到肘部,那雙臂,已不是那么活軟的了。臉上的粉很厚,腦門和眼角都有些摺子。可是她還笑得很好看,雖然一點活潑的氣象也沒有了。設(shè)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像個產(chǎn)后的病婦。她始終沒正眼看我一次,雖然臉上并沒有羞愧的樣子,她也說也笑,只是心沒在話與笑中,好像完全應(yīng)酬我。我試著探問她些問題與經(jīng)濟狀況,她不大愿意回答。她點著一枝香煙,煙很靈通的從鼻孔出來,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著頭看煙的升降變化,極無聊而又顯著剛強。我的眼濕了,她不會看不見我的淚,可是她沒有任何表示。她不住的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輕輕的向后按頭發(fā),似乎她只是為她們活著呢。提到家中的人,她什么沒告訴我。我只好走吧。臨出來的時候,我把住址告訴給她——深愿她求我,或是命令我,作點事。她似乎根本沒往心里聽,一笑,眼看看別處,沒有往外送我的意思。她以為我是出去了,其實我是立在門口沒動,這么著,她一回頭,我們對了眼光。只是那么一擦似的她轉(zhuǎn)過頭去。

初戀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隨便擲棄。我托人給她送了點錢去。留下了,并沒有回話。

朋友們看出我的悲苦來,眉頭是最會賣人的。她們善意的給我介紹女友,慘笑的搖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著她。初戀像幼年的寶貝永遠(yuǎn)是最甜蜜的,不管那個寶貝是一個小布人,還是幾塊小石子。慢慢的,我開始和幾個最知己的朋友談?wù)撍麄兛丛谖业拿嫔蠜]說她什么,可是假裝鬧著玩似的暗刺我,他們看我太愚,也就是說她不配一戀。他們越這樣,我越堅固。是她打開了我的愛的園門,我得和她走到山窮水盡。憐比愛少著些味道,可是更多著些人情。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說明,我愿意娶她。我自己沒膽量去。友人回來,帶回來她的幾聲狂笑。她沒說別的,只狂笑了一陣。她是笑誰?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氣嗎?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只是因為不好意思哭,過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癡給我些力量,我決定自己去見她。要說的話都詳細(xì)的編制好,演習(xí)了許多次,我告訴自己——只許勝,不許敗。她沒在家。又去了兩次,都沒見著。第四次去,屋門里停著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裝著她。她是因打胎而死。

一籃最鮮的玫瑰,瓣上帶著我心上的淚,放在她的靈前,結(jié)束了我的初戀,打開終生的虛空。為什么她落到這般光景?我不愿再打聽。反正她在我心中永遠(yuǎn)不死。

我正呆看著那雙小綠拖鞋,我覺得背后的幔帳動了一動。一回頭,帳子上繡的小蝴蝶在她的頭上飛動呢。她還是十七八歲時的模樣,還是那么輕巧,像仙女飛降下來還沒十分立穩(wěn)那樣立著。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湊就能把她嚇跑。這一退的工夫,她變了,變成二十多歲的樣子。她也往后退了,隨退隨著臉上加著皺紋。她狂笑起來。我坐在那個小床上。剛坐下,我又起來了,撲過她去,極快;她在這極短的時間內(nèi),又變回十七歲時的樣子。在一秒鐘里我看見她半生的變化,她像是不受時間的拘束。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懷中。我自己也恢復(fù)了十五六年前臉血的紅色,我覺得出。我們就這樣坐著,聽著彼此心血的潮蕩。不知有多么久。最后,我找到聲音,唇貼著她的耳邊,問:

“你獨自住在這里?”

“我不住在這里;我住在這兒,”她指著我的心說。

“始終你沒忘了我,那么?”我握緊了她的手。

“被別人吻的時候,我心中看著你!”

“可是你許別人吻你?”我并沒有一點妒意。

“愛在心里,唇不會閑著;誰教你不來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嗎?不是我上了南洋嗎?”

她點了點頭,“怕你失去一切,隔離使愛的心慌了。”

她告訴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國的那一年,她的母親死去。她比較得自由了一些。出墻的花枝自會招來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還想念著我,可是肉體往往比愛少些忍耐力,愛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個青年的愛,因為他長得像我。他非常地愛她,可是她還忘不了我,肉體的獲得不就是愛的滿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愛的真形。他疑心了,她承認(rèn)了她的心是在南洋。他們倆斷絕了關(guān)系。這時候,她父親的財產(chǎn)全丟了。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賣給一個闊家公子,為是供給她的父親。

“你不會去教學(xué)掙錢?”我問。

“我只能教小學(xué),那點薪水還不夠父親買煙吃的!”

我們倆都愣起來。我是想:假使我那時候回來,以我的經(jīng)濟能力說,能供給得起她的父親嗎?我還不是大睜白眼地看著她賣身?

“我把愛藏在心中,”她說,“拿肉體掙來的茶飯營養(yǎng)著它。我深恐肉體死了,愛便不存在,其實我是錯了;先不用說這個吧。他非常的妒忌,永遠(yuǎn)跟著我,無論我是干什么,上哪兒去,他老隨著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綻來,可是覺得出我是不愛他。慢慢的,他由討厭變?yōu)楣_的辱罵我,甚至于打我,他逼得我沒法不承認(rèn)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無可忍也就顧不及飯碗問題了。他把我趕出來,連一件長衫也沒給我留。我呢,父親照樣和我要錢,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是吃好的穿好的慣了。為滿足肉體,還得利用肉體,身體是現(xiàn)成的本錢。凡給我錢的便買去我點筋肉的笑。我很會笑;我照著鏡子練習(xí)那迷人的笑。環(huán)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這樣零賣,到是比終日叫那一個闊公子管著強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著我的后影嘆氣,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甚至是自傲的,有時候我與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我一共打過四次胎,但是創(chuàng)痛過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頗有一些名氣,因為我既是作過富宅的玩物,又能識幾個字,新派舊派的人都愿來照顧我,我沒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積蓄一點錢,我完全為我的服裝香粉活著。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著自己,身體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激,不顧將來。不久,這種生活也不能維持了。父親的煙是無底的深坑。打胎需要許多費用。以前不想剩錢;錢自然不會自己剩下。我連一點無聊的傲氣也不敢存了。我得極下賤的去找錢了,有時候是明搶。有人指著我的后影嘆氣,我也回頭向他笑一笑了。打一次胎增加兩三歲。鏡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丑了。瘋狂足以補足衰老。我盡著肉體的所能伺候人們,不然,我沒有生意。我敞著門睡著,我是大眾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廿四小時,什么時間也可以買我的身體。我消失在欲海里。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我看著人們在我身上狂動,我的手指算計著錢數(shù)。我不思想,只是盤算——怎能多進五毛錢。我不哭,哭不好看。只為錢著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了一會兒,我的淚已滴濕她的衣襟。

“你回來了!”她繼續(xù)著說,“你也三十多了;我記得你是十七歲的小學(xué)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雙綠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還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繼續(xù)作那初戀的夢,我已無夢可作。我始終一點也不懷疑,我知道你要是回來,必定要我。及至見著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給你呢?你沒回來的時候,我永遠(yuǎn)不拒絕,不論是對誰說,我是愛你;你回來了,我只好狂笑。單等我落到這樣,你才回來,這不是有意戲弄人?假如你永遠(yuǎn)不回來,我老有個南洋作我的夢景,你老有個我在你的心中,豈不很美?你偏偏回來了,而且回來這樣遲——”

“可是來遲了并不就是來不及了,”我插了一句。

“晚了就是來不及了。我殺了自己。”

“什么?”

“我殺了我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詩里,生死有什么區(qū)別?在打胎的時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沒法子再笑。不笑,我怎么掙錢?只有一條路,名字叫死。你回來遲了,我別再死遲了:我再晚死一會兒,我便連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沒有了。我住在這里,這里便是你的心。這里沒有陽光,沒有聲響,只有一些顏色。顏色是更持久的,顏色畫成咱們的記憶。看那雙小鞋,綠的,是點顏色,你我永遠(yuǎn)認(rèn)識它們。”

“但是我也記得那雙腳。許我看看嗎?”

她笑了,搖搖頭。

我很堅決,我握住她的腳,扯下她的襪,露出沒有肉的一支白腳骨。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從此你我無緣再見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現(xiàn)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遠(yuǎn)是青春。”

太陽已往西斜去;風(fēng)大了些,也涼了些,東方有些黑云。春光在一個夢中慘淡了許多。我立起來,又看見那片暗綠的松樹。立了不知有多久。遠(yuǎn)處來了些蠕動的小人,隨著一些聽不甚真的音樂。越來越近了,田中驚起許多白翅的鳥,哀鳴著向山這邊飛。我看清了,一群人們匆匆的走,帶起一些灰土。三五鼓手在前,幾個白衣的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撒起一把紙錢,蝴蝶似的落在麥田上。東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條的綠色加深了許多,綠得有些凄慘。心中茫然,只想起那雙小綠拖鞋,像兩片樹葉在永生的樹上作著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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