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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趕集(5)

老張福與校長攙著黃先生。血已透過繃布,像一條毒花蛇在頭上盤著。他的臉完全不像他的了。剛一進禮堂門,他便不走了,從繃布下設法睜開他的眼,好像是尋找自己的兒女,把我們全看到了。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么低著頭,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

“無論是誰打我來著,我決不,決不計較!”

他出去了,學生沒有一個動彈的。大概有兩分鐘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車。

過了三天,他死在醫院。

誰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時節,誰也不知道丁庚扔磚頭來著。在平日他是“小姐”,沒人想到“小姐”敢飛磚頭。

那時的丁庚,也不過是十七歲。老穿著小藍布衫,臉上長著小紅疙疸,眼睛永遠有點水銹,像敷著些眼藥。老實,不好說話,有時候跟他好,有時候又跟你好,有時候自動的收拾宿室,有時候一天不洗臉。所以是小姐——有點忽東忽西的個性。

風潮過去了,手工教員兼任了學監。校長因為黃先生已死,也就沒深究誰扔的那塊磚。說真的,確是沒人知道。

可是,不到半年的工夫,大家猜出誰了——丁庚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是“小姐”了。他也愛說話了,而且永遠是不好聽的話。他永遠與那些不用功的同學在一起了,吸上了香煙——自然也因為學監不干涉——每晚上必出去,有時候嘴里噴著酒味。他還作了學生會的主席。

由“那”一晚上,黃先生死去,丁庚變了樣。沒人能想到“小姐”會打人??墒乾F在他已不是“小姐”了,自然大家能想到他是會打人的。變動的快出乎意料之外,那么,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了;所以是“他”!

過了半年,他自己承認了——多半是出于自夸,因為他已經變成個“刺兒頭”。最怕這位“刺兒頭”的是手工兼學監那位先生。學監既變成他的部下,他承認了什么也當然是沒危險的。自從黃先生離開了學監室,我們的學校已經不是學校。

為什么扔那塊磚?據丁庚自己說,差不多有五六十個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個最好,自然也沒人能斷定哪個最可靠。

據我看,真正的原因是“小姐”忽然犯了“小姐性”。他最初是在大家開會的時候,連進去也不敢,而在外面看風勢。忽然他的那個勁兒來了,也許是黃先生責備過他,也許是他看黃先生的胖臉好玩而試試打得破與否,也許……不論怎么著吧,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天性本來是變鬼變神的,加以臉上正發紅泡兒的那股忽人忽獸的郁悶,他滿可以作出些無意作而作了的事。從多方面看,他確是那樣的人。在黃先生活著的時候,他便是千變萬化的,有時候很喜歡人叫他“黛玉”。黃先生死后,他便不知道他是怎回事了。有時候,他聽了幾句好話,能老實一天,趴在桌上寫小楷,寫得非常秀潤。第二天,一天不上課!

這種觀察還不只限于學生時代,我與他畢業后恰巧在一塊作了半年的事,拿這半年中的情形看,他確是我剛說過的那樣的人。拿一件事說吧。我與他全作了小學教師,在一個學校里,我教初四。已教過兩個月,他忽然想換班,唯一的原因是我比他少著三個學生??墒撬托iL并沒這樣說——為少看三本卷子似乎不大好出口。他說,四年級級任比三年級的地位高,他不甘居人下。這雖然不很像一句話,可究竟是更精神一些的爭執。他也告訴校長:他在讀書時是作學生會主席的,主席當然是大眾的領袖,所以他教書時也得教第一班。

校長與我談論這件事,我是無可無不可,全憑校長調動。校長反倒以為已經教了快半個學期,不便于變動。這件事便這么過去了。到了快放年假的時候,校長有要事須請兩個禮拜的假,他打算求我代理幾天。丁庚又答應了??墒沁@次他直接的向我發作了,因為他親自請求校長叫他代理是不好意思的。我不記得我的話了,可是大意是我應著去代他向校長說說:我根本不愿意代理。

及至我已經和校長說了,他又不愿意,而且忽然的辭職,連維持到年假都不干。校長還沒走,他卷鋪蓋走了。誰勸也無用,非走不可。

從此我們倆沒再會過面。

看見了黃先生的墳,也想起自己在過去二十年中的苦痛。墳頭更矮了些,那么些土上還長著點野花,“美”使悲酸的味兒更強烈了些。太陽已斜掛在大悲寺的竹林上,我只想不起動身。深愿黃先生,胖胖的,穿著灰布大衫,來與我談一談。

遠處來了個人。沒戴著帽,頭發很長,穿著青短衣,還看不出他的模樣來,過路的,我想;也沒大注意。可是他沒順著小路走去,而是舍了小道朝我來了。又一個上墳的?

他好像走到墳前才看見我,猛然的站住了?;蛘邚倪h處是不容易看見我的,我是倚著那株楓樹坐著呢。

“你,”他叫著我的名字。

我愣住了,想不起他是誰。

“不記得我了?丁——”

沒等他說完我想起來了,丁庚。除了他還保存著點“小姐”氣——說不清是在他身上哪處——他絕對不是二十年前的丁庚了。頭發很長,而且很亂。臉上烏黑,眼睛上的水銹很厚,眼窩深陷進去,眼珠上許多血絲。牙已半黑,我不由的看了看他的手,左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全黃了一半。他一邊看著我,一邊從袋里摸出一盒“大長城”來。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一陣悲慘。我與他是沒有什么感情的,可是幼時的同學……我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顫得很厲害。我們彼此看了一眼,眼中全濕了;然后不約而同的看著那個矮矮的墓。

“你也來上墳?”這話已到我的唇邊,被我壓回去了。他點一枝煙,向藍天吹了一口,看看我,看看墳,笑了。

“我也來看他,可笑,是不是?”他隨說隨坐在地上。

我不曉得說什么好,只好順口搭音的笑了聲,也坐下了。

他半天沒言語,低著頭吸他的煙,似乎是思想什么呢。煙已燒去半截,他抬起頭來,極有姿式的彈著煙灰。先笑了笑,然后說:

“二十多年了!他還沒饒了我呢!”

“誰?”

他用煙卷指了指墳頭:“他!”

“怎么?”我覺得不大得勁;深怕他是有點瘋魔。

“你記得他最后的那句?決——不——計——較,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也記得咱們在小學教書的時候,我忽然不干了?我找你去叫你不要代理校長?好,記得你說的是什么?”

“我不記得。”

“決不計較!你說的。那回我要和你換班次,你也是給了我這么一句。你或者出于無意,可是對于我,這句話是種報復,懲罰。它的顏色是紅的一條布,像條毒蛇;它確是有顏色的。它使我把生命變成一陣顫抖;志愿,事業,全隨顫抖化為——秋風中的落葉。像這棵楓樹的葉子。你大概也知道,我那次要代理校長的原因?我已運動好久,叫他不能回任??墒悄阏f了那么一句——”

“無心中說的,”我表示歉意。

“我知道。離開小學,我在河務局謀了個差事。很清閑,錢也不少。半年之后,出了個較好的缺。我和一個姓李的爭這個地位。我運動,他也運動,力量差不多是相等,所以命令多日沒能下來。在這個期間,我們倆有一次在局長家里遇上了,一塊打了幾圈牌。局長,在打牌的時候,露出點我們倆競爭很使他為難的口話。我沒說什么,可是姓李的一邊打出一個紅中,一邊說:‘紅的!我讓了,決不計較!’紅的!不計較!黃學監又立在我眼前,頭上圍著那條用血浸透的紅布!我用盡力量打完了那圈牌,我的汗濕透了全身。我不能再見那個姓李的,他是黃學監第二,他用殺人不見血的咒詛在我魂靈上作祟:假如世上真有妖術邪法,這個便是其中的一種。我不干了。不干了!”他的頭上出了汗。

“或者是你身體不大好,精神有點過敏?!蔽业脑捯话胧菫榘参克?,一半是不信這種見神見鬼的故事。

“我起誓,我一點病沒有。黃學監確是跟著我呢。他是假冒為善的人,所以他會說假冒為善的惡咒。還是用事實說明吧。我從河務局出來不久便成婚,”這一句還沒說全,他的眼神變得像失了雛兒的惡鷹似的,瞪著地上一棵半黃的雞爪草,半天,他好像神不附體了。我輕嗽了聲,他一哆嗦,抹了抹頭上的汗,說:“很美,她很美??墒恰回憽T诘谝灰?,洞房便變成地獄,可是沒有血,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血的洞房是地獄,自然這是老思想,可是我的婚事老式的,當然感情也是老式的。她都說了,只求我,央告我,叫我饒恕她。按說,美是可以博得一切赦免的??墒俏夷菚r鐵了心;我下了不戴綠帽的決心。她越哭,我越狠,說真的,折磨她給我一些愉快。末后,她的淚已干,她的話已盡,她說出最后的一句:‘請用我心中的血代替吧,’她打開了胸,‘給這兒一刀吧;你有一切的理由,我死,決不計較你!’我完了,黃學監在洞房門口笑我呢。我連動一動也不能了。第二天,我離開了家,變成一個有家室的漂流者,家中放著一個沒有血的女人,和一個帶著血的鬼!但是我不能自殺,我跟他干到底,他劫去我一切的快樂,不能再叫他奪去這條命!”

“?。何疫€以為你是不健康。你看,當年你打死他,實在不是有意的。況且黃先生的死也一半是因為耽誤了,假如他登時上醫院去,一定不會有性命的危險?!蔽疫@樣勸解;我準知道,設若我說黃先生是好人,決不能死后作祟,丁庚一定更要發怒的。

“不錯。我是出于無心,可是他是故意的對我發出假慈悲的原諒,而其實是種惡毒的詛咒。不然,一個人死在眼前,為什么還到禮堂上去說那個呢?好吧,我還是說事實吧。我既是個沒家的人,自然可以隨意的去玩了。我大概走了至少也有十二三省。最后,我在廣東加入了革命軍。打到南京,我已是團長。設若我繼續工作,現在來至少也作了軍長??墒牵谇妩h的時節,我又不干了。是這么回事,一個好朋友姓王,他是左傾的。他比我職分高。設若我能推倒他,我登時便能取得他的地位。陷害他,是極容易的事,我有許多對他不利的證據,但是我不忍下手。我們倆出死入生的在一處已一年多,一同入醫院就有兩次??墒俏矣植荒軖仐夁@個機會;志愿使英雄無論如何也得辣些。我不是個十足的英雄,所以我想個不太激進的辦法來。我托了一個人向他去說,他的危險怎樣的大,不如及早逃走,把一切事務交給我,我自會代他籌畫將來的安全。他不聽。我火了。不能不下毒手。我正在想主意,這個不知死的鬼找我來了,沒帶著一個人。有些人是這樣:至死總假裝寬厚大方,一點不為自己的命想一想,好像死是最便宜的事,可笑。這個人也是這樣,還在和我嘻嘻哈哈。我不等想好主意了,反正他的命是在我手心里,我對他直接的說了——我的手摸著手槍。他,他聽完了,向我笑了笑?!悄阍笟⑽?,’他說,還是笑著,‘請,我決不計較?!@能是他說的嗎?怎能那么巧呢?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凡是我要成功的時候,‘他’老借著個笑臉來報仇,假冒為善的鬼會拿柔軟的方法來毀人。我的手連抬也抬不起來了,不要說還要拿槍打人。姓王的笑著,笑著,走了。他走了,能有我的好處嗎?他的地位比我高。拿證據去告發他恐怕已來不及了,他能不馬上想對待我的法子嗎?結果,我得跑!到現在,我手下的小卒都有作團長的了,我呢?我只是個有妻室而沒家,不當和尚而住在廟里的——我也說不清我是什么!”

乘他喘氣,我問了一句:“哪個廟事?”

“眼前的大悲寺!為是離著他近,”他指著墳頭。

看我沒往下問,他自動的說明:

“離他近,我好天天來詛咒他!”

不記得我又和他說了什么,還是什么也沒說,無論怎樣吧!我是踏著金黃的秋色下了山,斜陽在我的背后。我沒敢回頭,我怕那株楓樹,葉子不是怎么紅得似血!

【馬褲先生】

十來分鐘之間,他又喊了四五十聲茶房。茶房只來了一次,他的問題是火車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議,車上總該有人知道,茶房應當負責去問。茶房說,連駛車的也不曉得東西南北。

火車在北平東站還沒開,同屋那位睡上鋪的穿馬褲,戴平光的眼鏡,青緞子洋服上身,胸袋插著小楷羊毫,足登青絨快靴的先生發了問:“你也是從北平上車?”很和氣的。

我倒有點迷了頭,火車還沒動呢,不從北平上車,難道由——由哪兒呢?我只好反攻了:“你從哪兒上車?”很和氣的。我很希望他說是由漢口或綏遠上車,因為果然如此,那么中國火車一定已經是無軌的,可以隨便走走;那多么自由!

他沒言語??戳丝翠佄?,用盡全身——假如不是全生——的力氣喊了聲,“茶房!”

茶房正忙著給客人搬東西,找鋪位??墒锹犚娺@么緊急的一聲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來了。

“拿毯子!”馬褲先生喊。

“請少待一會兒,先生,”茶房很和氣的說,“一開車,馬上就給您鋪好。”

馬褲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別無動作。

茶房剛走開兩步。

“茶房!”這次連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

茶房像旋風似的轉過身來。

“拿枕頭,”馬褲先生大概是已經承認毯子可以遲一下,可是枕頭總該先拿來。

“先生,請等一等,您等我忙過這會兒去,毯子和枕頭就一齊全到?!辈璺空f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氣。

茶房看馬褲客人沒任何表示,剛轉過身去要走,這次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點嚇了個跟頭,趕緊轉回身來。

“拿茶!”

“先生,請略微等一等,一開車茶水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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