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創世記》和《出埃及記》(3)
- 史詩
- (美)哈羅德·布魯姆
- 5063字
- 2017-01-06 11:27:45
雅威先是在密云中來,好使人們聽見他,大約卻是看不見的;雖然如此,在第三天,他要“在眾百姓眼前降臨”西奈山。西奈山會變成禁忌,但這只是禁忌觸摸?試看雅威的話,待會怎樣?我疑心這里有介入的省略,純屬J的修辭力量的典型特征,第16節和17節,以及第19節,又都是典型地出自《出埃及記》的修訂者之手,但在第18節,我們清晰地看見J的磅礴氣勢:
西奈全山冒煙,因為雅威在火中降于山上,山的煙氣上騰,如燒窯一般。遍山大大的震動。
在這一神性內在力量的壯麗比喻之下,震動發顫的究竟是百姓還是山峰并不重要。我們知道雅威既不是火,也不在火中,因為這里的終極比喻是makom:雅威是世界的處所,而并非世界是他的處所,因此雅威也是那火的處所,而并非那火是他的處所。J從而觸及其崇高的頂巔,只是先前沒有的表現焦慮而今也出現,折磨著他,這是一種觸摸的焦慮,也初度呈露為視覺的焦慮:
雅威降臨在西奈山頂上,雅威召摩西上山頂,摩西就上去,雅威對摩西說:你下去囑咐百姓,不可闖過來到我面前觀看,恐怕他們有多人死亡;又叫親近我的祭司自潔,恐怕我忽然出來擊殺他們。摩西對雅威說:百姓不能上西奈山,因為你已經囑咐我們說:要在山的四圍定界限,叫山成圣。雅威對他說:下去吧,你要和亞倫一同上來;只是祭司和百姓不可闖過來上到我面前,恐怕我忽然出來擊殺他們。于是摩西下到百姓那里告訴他們。
任憑我們竭力地習慣了J的敘述,卻不曾料想他會這樣出擊唬我們。雅威先前恪守圣約,從來不是既作潛在的福祉,同時又作潛在的災難。然而,這中間的差異自然是從精英人物到整個民族的轉移。依我揣度,J若將那個務實的圣約看作大衛式或人道或神格化的圣約,那么這里最突兀的詩歌蘊意是當世的,且先不論是所羅門之世還是之后未幾。真正的圣約沒有表現的焦慮或難題,它與競爭有關:與亞伯拉罕、與雅各、與約瑟、與大衛競爭,但不是與摩西或所羅門競爭,從而不論在西奈山,還是在J寫作的時期,從來都不是與眾百姓競爭。J與莎士比亞,或者與弗洛伊德一樣,都是精英主義者;這三位作家俱不是左派。在J的想象里,雅威推恩和恫嚇的對象是眾百姓,而不是他召選的個人,在這種焦灼的期許里,雅威危險地亂了方寸,變得昏惑。摩西提醒雅威,西奈山已是四圍定了界限,而雅威顯然過于心不在焉,摩西對他說的話,他都沒有在意,聽而不聞,僅將警告重復一遍,說他自己有可能管不住自己。
在我們現有的文本里,接下來的段落出自修訂者之手,即頒布十誡。我揣測在J的原文里,十誡——尚且不論具體的措辭——安排在《出埃及記》第24章中,仍在J的殘章之后:
雅威對摩西說,你和亞倫、拿答、亞比戶,并以色列長老中的七十人,都要上到我這里來,遠遠的下拜。唯獨摩西可以親近雅威。他們卻不可親近,百姓也不可和你一同上來。
摩西、亞倫、拿答、亞比戶,并以色列長老中的七十人,都上了山。他們看見以色列的神,他腳下仿佛有平鋪的藍寶石,如同天色明凈。他的手不加害在以色列的尊者身上。他們觀看神,他們又吃又喝。
這里又是J最玄秘的時候,這是實實在在的西方的崇高,對于似我這樣遲來的朗吉努斯傳統的批評家來說,從而也是實實在在的挑戰。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似又在幔利,如見埃洛希姆和雅威在幔利吃喝,湊集(勉強地)為精英的七十四人也是又吃又喝,只是在這里雅威玄秘地觀看,并且(絕妙地)被觀看。在這里,J又是意氣軒軒的,顯露了自相矛盾,甚或可能用論證法,鑒于他的反諷超乎我的詮釋能力,而他的雅威自相矛盾得令人怫郁,我實在不知該從何處著手解讀這個差異的諸階段。然而與其走進那座迷宮——關于誰人可能或可能沒有看見雅威,或者如何看,或者何時看——我倒要拿這神乎其神的視覺細節考驗第二誡。可惜這里顯然也不是J的文辭,但文理之中自有一種遒勁力量,也許得自J原文的沾溉之澤:
你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天上、地上和地下水中的百物的雕像或相似物。
我們自宜記得J的雅威從紅泥(adamah)摶出了亞當(adam),往這團泥摶的形象的鼻孔之中吹入生命氣息。我們不被準許制作上帝的真正形象(zelem),以作為我們的創造。但是至少及至此刻,難道連J也是被禁止的?縱在此時,J豈不正是給他自己——從而也給我們——創造了上天的形象?這里又吃又喝的七十四人,親眼看見以色列的神,并且也看見另一形象:“他腳下仿佛有平鋪的藍寶石,如同天色明凈。”這位眾作家之中最偉大的作家,給予我們無數聽覺、動態、過動癥的富贍形象,卻鮮少給予我們視覺的形象,那么究竟為何要用這個視覺形象?在描述任何對象之時,主要不是告訴我們對象在觀者眼里的模樣,而是告訴我們它是如何被制作,被奇妙可畏地制作。在我看來,開啟這個超凡描述法的并不是希伯來語言,而是J。然而J在這里描述被看見的,并不是看見雅威的全部或部分,而是我們可能稱為雅威所選姿態的東西。
在寫作之中,姿態也是氣韻,而這一段的氣勢至為重要,但或許也超乎我們的膽略。作為馳辯的修辭家,馬丁·布伯在其著作《摩西》之中以極生動的文辭描繪這段文本,可惜沾帶了過多詮釋自信。這位對話式人格主義的理論家將七十四位以色列代表人物個人化:
侵曉時分,他們大抵在煙靄冥濛之中轉徙,攀上頂巔之際,搖綴的冥夜撕碎而泮渙(如我曾親眼目睹的一般),僅剩一片云,東方未晞,霞光溶溶,渲染得這片云明而未融。仿佛藍寶石的天色,尼羅河三角洲的老牧人看得駭窒。他們從來不曾見過,全然不曉山巔晨光輝映的景象。在得了自由的部族的代表人物眼里,而這個景象就成了鋪展在坐于寶座的王(Melek)的腳下。
布伯一向高妙,在這里更是別開生面地是自然主義,卻疏忽了他時或能夠辨識的東西:J的玄秘。如他自己所說,布伯的初衷是對抗關于《圣經》顯靈的兩種相反又同樣簡化的觀念:這兩種觀念或認為顯靈是超自然的奇跡,或是壯麗的幻想。然而J若要我們相信這七十四位以色列長者看見的僅是自然的光芒,所寫下的文字必定截然不同。布雷瓦德·蔡爾茲的注釋確可信據:“這文本如此直接貿然,實在不同尋常:‘他們看見以色列的神。’”蔡爾茲補充道,從七十士譯本到邁蒙尼德(Maimonides)這一路的修訂者不停地削弱這個陳述的直接性。誠然,如使我們記得在《希伯來圣經》里,僅有這么一次,雅威現身而絕不開口說話,我們就能更深刻地體識到,這份直接性顯得更為鍥銳。J所強調的十分明顯:七十四位長者在西奈山上,在雅威面前吃喝,他們瞠目看他之時,料想他也瞠目看回來。然而令我們為難的是J提供的這個視覺細節:“他腳下仿佛有平鋪的藍寶石,如同天色明凈。”J給我們一個非凡的比喻,然而對于這個比喻,自古迄今的研究皆以字面詮釋而做出薄弱的誤讀,J本自是對傳統的強大誤讀者,從而要求強大的誤讀,那么我在這里斗膽提議一種。我們且先委棄諸如此類的觀念:雅威立得何其巍峨,猶如站在天上;或者這些老人從不曾在山頂看過晨光。J一貫是意在言外,而這種文風對于他的修辭姿態極為重要。他太譎詭,你若敬畏地坐在那里,一邊吃喝,一邊拿眼看雅威,他是斷不肯明白地說出你所看見的。確實,我們須設想雅威也是坐著,但文中根本沒有提及寶座,并且J畢竟不是以賽亞,或音拉的兒子米該雅(Micaiah ben Imlah),或以西結,或約翰·彌爾頓。如同在幔利,雅威雖坐在地上,天空卻猶如在他腳下。這個視角的劇烈顛倒豈不也可能是表現七十四位長者的眩暈的視覺?看見以色列的神,就好似看見世界天地翻覆顛倒。與布伯的見識截然相反,我們可以從J的訓導得知雅威確實被看見:“他的手不加害在以色列的尊者身上。他們觀看神,他們又吃又喝。”與這份崇高持衡的并不是所有學者肅然宣稱的圣約大餐,而是西奈山上的野餐。
這玄秘的會飲與雅威先時的警誡多相捍格,這并不是由于J的頭腦混亂,也不是由于修訂者之過,而是因為雅威的福佑若要從遴選的個人推及整個民族,J的雅威必須展露這個戲劇化的混亂。我們不能說,不可比擬的雅威因此而觸及極限,然而在寥寥數筆屬于J的描寫里,雅威已然不若先前那般沛然。正如J所暗示,雅威的心思不在摩西,而在即將到來的大衛。臨近文章煞尾,我也試說一句,J的心思也不在摩西,甚至不在大衛的替身約瑟,也未必真在雅威,而是在雅博渡口的雅各身上。在那里,他剛愎不遜地臨對死亡,賦形為那執著于時間的、從埃洛希姆中來的無名者。英勇地角斗,以贏得一個時間性的福祉——一個新名字,以色列——這正是J本人獨有的競爭。
二
馬丁·諾特所謂的圣約大餐——我稱之為西奈山上的野餐——非獨是西奈山故事之中最原創的成分,而且也指出在E版本之中,那些與摩西一道出現的默然旁觀者,似乎是摩西的爭競者,因為他們代表的是眾百姓,而不是精英人物。然而這樣一來,就引出了關系到J之于正統性傳統的關系的最大反諷。納胡·M.撒那(Nahum M.Sarna)強調以色列人的創新性,也即西奈山圣約的標志:“神與整個民族成為圣約的兩方”這一思想在近東古代史上未有先例。此言十分確鑿。倘若我對J的解讀在想象上茍能準確,那么J本人其實是反對其族人的自況視野的。我以為這便將我們帶回“J為何創造摩西”這個謎團,摩西顯然不是大衛式的,也不是神格化的,全然不若J的亞伯拉罕、雅各、約瑟這一路壯觀人物。
在我看來,雖然J不是神學家,但我贊同諾特所強調的一點,他認為“J的神學全然倚重于其敘述的開端”。再無作家如J這般嘉重本原(origins),并宜當如此。在他這里,講述人類如何而來,就是講述他們是什么,以及將會是什么。J的摩西是遲來者,這個事實頗顯古怪,而J所暗示的大衛,在約瑟這里,回到神格化源頭。我以為這正解釋了在J的敘述里,對于摩西而言,埃及法老何以如此凜然可畏,而在后來的傳統中,他只是雄猜的暴君,最后迫于無奈方才讓步。在其《出埃及記》注釋之中,布雷瓦德·蔡爾茲精敏地評點J更賦想象力的差異之處:
然而J所描摹的法老別有形象,他狡黠地與摩西爭執,深刻地檢討過錯,而一旦沒有了壓力,便以同樣的迅捷窮追不舍。他會發狠(10:28),會奚落人(10:10),并且幾乎在爭辯之中占了上風(10:11)。他竟似也懂猶太法!一切無可挽回之際,法老的形象也不是悲慘的絕望,而是如同刁鉆狡猾的狐貍,欲盡可能從殘局之中謀取好處(12:32)。
J將法老夸大(并且是逗人地夸大),殆因為J將摩西特意描繪得非常缺乏威懾力。設若我們能夠還原那個簡陋的摩西,會有什么樣的后果。這個后果非獨指我們如何閱讀現今所謂的《出埃及記》,也指我們如何看待現今所謂的猶太教?在我看來,J對亞伯拉罕、雅各、約瑟(借約瑟而暗示大衛)的雅威大有興趣,而對摩西的雅威,則頗有些冷漠。我們若追蹤J,后果會怎樣?詢問這樣的問題并不是貶抑《出埃及記》,甚或委棄摩西。實際這個問題所涉及的是,我們當代猶太知識分子回歸雅威作家的精英主義關懷的那種自由。撇開祭鐸作者和《申命記》作者筆下的摩西,專注于雅威的形象,這樣的回歸道路有無可能?那個摩西沖騰而起,成為公元2世紀正統性傳統圣賢眼里的摩西。我們有望看見的真正的猶太教,難道只能是他們的猶太教?
真正的猶太信仰之中最本質的東西須是《希伯來圣經》本身,但是這部《圣經》究竟是什么?在我看來,出自J作者的是《創世記》、《出埃及記》、《民數記》,而不是修訂者所敲定的合成文本。依我看來,其他文本的脈絡是無效的,不僅因其偏頗,也因其作者,殊異于J,根本不是足夠強大的作家,不是我所謂(慕效尼采)“強力詩人”。襲用理查德·羅蒂的后哲學與實用主義的說法,他們試圖借超越對于J的依賴而逮及普遍性,然而J,如同莎士比亞和荷馬,俱是詩人當中最強大的,因認知偶然性而成就了自我。J借由創造自己的語言而創造了自己的思想,而修訂者既不可能也不會仿效他們這個偉大的源頭——J。
無奈我們孜孜地眷念正統性傳統,實難將J當作J來閱讀。我們倘能察知J的力量,那么積漸積微,輒可以認識正統猶太教乃是對《希伯來圣經》的極端而強大的誤讀,是為了順應羅馬人占領之下的巴勒斯坦猶太人的需要,此事在十八個世紀之前便已辦妥。這是否會以正版圣約之名而將我們永世拘轄?
越是深入閱讀J,我就越發體會閱讀莎士比亞的經驗,也即領悟這種偏激的原創性。J的后世修改者的歷史,乃是與J背道而馳的漫長征途,并且走得實在太遠,從而與J的雅威遙遠得沒有止境。雅威作者的雅威不是正統猶太教、歷史上的基督教或伊斯蘭教的上帝,這實是一個晦暗的悖論。這也是西方文化之中最大的反諷,尤其在我們這個即將進入公元2000年的晚近年代,我們仍需光復上帝的形象,而那個形象在玄秘的J作者——我們的源頭——筆下栩栩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