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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荷馬(約公元前8世紀)(1)

一、《伊利亞特》

1

赫克托爾對他的力量

非常得意,很是瘋狂,他依賴宙斯,

不尊重別的凡人和天神;他大發(fā)脾氣。

他祈求神圣的曙光女神趕快露面;

他威脅要砍掉我們高立在船尾的尖頂,

放出大火燒毀船只。在上面殺死

我們這些被煙熏糊涂的阿開奧斯人。

這就是我的心里非常害怕的事情,

擔心眾神實現威脅,我們注定

死在特洛亞,遠離養(yǎng)馬的阿爾戈斯。

奮發(fā)吧,要是你想在最后時刻從特洛亞人的

叫囂中拯救阿開奧斯人的受難的兒子們。

你日后會感到非常苦惱,禍害造成,

找不到挽救的方法。[3]

(《伊利亞特》,第九卷,第237—250行)

在流便的溪水旁有心中定大志的。

你為何坐在羊圈內,聽群中吹笛的聲音呢?

在流便的溪水旁有心中設大謀的。

基列人安居在約旦河外:但人為何等在船上?

亞設人在海口靜坐,在港口安居。

西布倫人是拼命敢死的,拿弗他利人在田野的高處,也是如此。

(《士師記》5:15—18)

西蒙娜·韋伊素愛《伊利亞特》和四部福音書,并且別扭地兩相比附,好似耶穌是希臘人,而非猶太人:

四部福音書是希臘天才的最后奇觀,正如《伊利亞特》是最初的奇觀……與《希伯來書》一樣,災厄是罪愆的確鑿征象,從而合乎情理地成為招人鄙賤的對象。在這里,上帝也痛恨被制伏的敵人,宣判抵償所有種種罪愆——正是這樣一種觀念容許殘暴,誠可說使殘暴必不可少。在《舊約》里,除《約伯記》一些片段之外,無一處文本殆可埒美希臘史詩的意蘊。基督教上下二千載間,無論在行止或文字之間,《羅馬書》和《希伯來書》一貫深得賞識、閱讀、仿效。每有人犯下罹法,欲為自己辯白,總能切當地引據這些文本之中的文句。

這番話對于《希伯來圣經》而言雖有些歹毒,但也只是襲履陳腐,猶太人慣有的自憎,甚或基督徒反猶主義,早已擁有數不過來的例子,而這不過是又添上了一樁罷了。然而在這段話之中,別開生面的是韋伊把《伊利亞特》讀作“力量的詩歌”這一強大誤讀,譬如她說道:“其忿恨是唯一合乎情理的忿恨,它的出現是因為人類的靈受制于力量,歸根結底,也即受制于物質。”韋伊所謂的“人類的靈”(human spirit)是指什么?她的靈自然是希伯來人的,而根本不是希臘人的,從而與《伊利亞特》文本格格不入。套用荷馬的措辭,她的文句原該將合乎情理的忿恨,也即阿喀琉斯和赫克托爾的忿恨,歸因于“人類力量受制于諸神和命運的力量”。因為這才是荷馬眼里的人類;他們不是幽囚于物質之中的靈,而是活生生的、在覺知、在感覺的力量或沖動。我在這里襲循布魯諾·斯奈爾在《荷馬的人類觀》(“Homer's View of Man”)一文中的著名陳述。在其陳述之中,阿喀琉斯、赫克托爾,以及其他所有英雄,甚至包括奧德修斯,“自視為種種任意力量和玄秘威勢交戰(zhàn)的疆場”。亞伯拉罕、雅各、約瑟和摩西顯然不會自視為任意力量相犯的陣地,大衛(wèi)及其可能的后裔耶穌自然也不會如此看待自己。《伊利亞特》當然是力量之詩,一如《創(chuàng)世記》、《出埃及記》、《民數記》無疑是雅威的意志之詩,雅威自有其任意武斷和玄秘的方面,但他的力量是公正的,而他的威勢也是狡猾的。

2

依我看來,在古人之中,《伊利亞特》的詩人唯有一位對手,那就是《創(chuàng)世記》、《出埃及記》、《民數記》大部分文本的原作者,學者稱其為雅威作者或J作者。除了二人同樣賦有的玄秘崇高之外,荷馬與J絕無共通之處,并且二人以截然相異的模式而崇高。在某種深層意義上,他們是爭競者,雖然彼此不曾聞知,或聽聞對方的文本。他們在相互競爭中影響著西方國家的意識。在西方文學和生活之中,滋養(yǎng)分裂的感性的首要因素,大約就是此二人之間這場遲遲而起的紛爭。因為西方的特色在于其苦惱感,也就是其認知趨向一個方向,而其精神生命趨向另一方向。除希臘的思考方式之外,我們再無別的方式,而我們的道德和宗教——外在和內在——則在《希伯來圣經》之中尋找終極本源。

撒迦利亞(《撒迦利亞書》9:12—13)宣達的上帝的訓諭這個負擔,預言了我們這場文化內戰(zhàn)永遠不會歇止:

你們被囚而有指望的人,都要轉回保障。我今日說明,我必加倍賜福給你們。

我拿猶大作上弦的弓,我拿以法蓮為張弓的箭,錫安哪,我要激發(fā)你的眾子,攻擊希臘的眾子,使你如勇士的刀。

與《希伯來圣經》一樣,荷馬是圣典,也是知識普及書。兩者勢必依然是主要的教科書,唯獨莎士比亞序列第三位,這個第三位最深刻地展現了希臘的認知與希伯來的精神這一分裂。由于荷馬的語言及其蘊含的社會經濟結構迥異我們時代,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刻下若要不曲解文本,尤其在閱讀《伊利亞特》之時,大抵是不太可能。無論我們是非猶太人或猶太人,信徒或懷疑信仰之人,黑格爾主義者或弗洛伊德主義者,真正的差異是在雅威與奧林匹斯山上那些糾葛不清的宙斯及諸神之間,命運與魔性世界(daemonic world)之間。不論是基督徒、穆斯林、猶太人或其駁雜的后裔,我們都是亞伯拉罕的兒女,而不是阿喀琉斯的。在表現人與諸神爭戰(zhàn)方面,可能荷馬是最強大的。雅威作者或J為我們描述雅各與一位無名的埃洛希姆摔跤之時,也是同樣地強大,但這是獨有的例外,并且雅各的搏持,不是要戰(zhàn)勝那無名的埃洛希姆,而是要將他拖延。況且雅各不是赫拉克利特;他的搏斗本并不是出自本性,誠可說,是要給我們一個瑰大的修辭,譬喻以色列始終不渝地求索一種無涯的時間。

在雅威作者、但丁、莎士比亞之外,《伊利亞特》是西方迄今產出的最非凡的著作,但倘若試作細想,我們在精神上接納或者能夠接納的會有多少?阿喀琉斯和赫克托爾固然不是同樣的人物,因為我們無法想象阿喀琉斯在城邦里過日常生活,但他們俱同樣地頌揚戰(zhàn)斗。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抵抗戰(zhàn)不再比攻擊戰(zhàn)更理想,在《伊利亞特》之中,兩種戰(zhàn)爭俱近乎最高的善舉,也即勝利。在一個平常生活即是戰(zhàn)場的世界里,還能想象怎樣的終極價值?確實,講述者及其人物角色心頭始終糾葛和平的比喻,但是誠如詹姆斯·M.雷德菲德論述,這些比喻的旨意“并不是描繪和平之世,而是生動地烘托戰(zhàn)亂之世”。確實,在《伊利亞特》之中,和平之世本質上是人類與自然之間的戰(zhàn)爭,一如戰(zhàn)場上虜獲戰(zhàn)利品,農人捽取果實谷粒。這就幫助解釋了《伊利亞特》何以無須頌揚戰(zhàn)爭,因為現實已是不息的爭戰(zhàn),在這樣的現實里,若要得到任何好東西,便只能掠奪或毀滅他人或他物。

荷馬式理想是爭逐首席,而這絕非尊讓雙親這種《圣經》理想。似雷德菲德及其他一些學者將《伊利亞特》讀作“赫克托爾的悲劇”,我以為實難如此解讀。臨死之際,赫克托爾被剝奪悲劇尊嚴,可以說幾乎被剝奪了全部尊嚴。頗為反諷的是,這篇史詩實是阿喀琉斯的悲劇,因為他雖掙得了首席,卻未能克伏不免一死的忿恨。僅是半神,荷馬似乎便是以此將一個英雄定義為悲劇的。然而這不是《圣經》意義上的悲劇,《圣經》的兩難境地,也即亞伯拉罕和雅威在去往所多瑪的途中爭執(zhí),或者雅各與死亡天使相搏,實是這樣一種需要:好似自己能夠支配自己一般地行事,雖然心里明白,與雅威相比,自己絕不能自主。阿喀琉斯既不能自主地行事,也不能相信,縱使能與宙斯相提并論,自己也是束手無策之人。因此,哈姆雷特和莎士比亞的其他英雄的文化先祖是亞伯拉罕和雅各,而不是阿喀琉斯。

若將阿喀琉斯與其相當的人物大衛(wèi)(在雅威眼里,他顯然是亞伯拉罕子孫之中最出色的一個)相比,那么做“希臘第一英雄”究竟意味著什么?無疑不是做眾人當中最完全之人。一如詹姆斯·喬伊斯允當地評斷,最完全之人非奧德修斯莫屬。希臘第一英雄是能殺掉赫克托爾的人,那么換一個說法,在美國人的英雄背景里,阿喀琉斯便是西部槍法最快的牛仔。或許大衛(wèi)也可能是那樣的人,而大衛(wèi)也會如阿喀琉斯痛悼帕特洛克羅斯一般哭悼約拿單,這里提點我們,大衛(wèi)和阿喀琉斯皆是詩人。但阿喀琉斯坐在帳篷里發(fā)脾氣之時,實是個小孩,瞻前顧后,正如布魯諾·斯奈爾所展示,這也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他的魄力、感知和情緒皆各各分離。而大衛(wèi)即使還在孩提之時,便已賦有成熟獨立的自我(ego),再附以他的人生感、對其他自我的識野、他的情感天性,所有這些融會為一個嶄新的人,一個雅威決定不僅要去愛,而且要借他的子嗣使他不朽,永遠不會失去雅威的寵愛的英雄。與西蒙娜·韋伊不同的是,耶穌只能是大衛(wèi)的后裔,而不是阿喀琉斯的后裔。抑或極簡略地說,阿喀琉斯是一個女神的兒子,而大衛(wèi)是上帝的兒子。

3

在“現代”作家當中,唯有托爾斯泰可與《伊利亞特》的詩人和J作者相提并論,不論是《戰(zhàn)爭與和平》,還是他晚年的杰作,短篇小說《哈吉·穆拉特》,都可以說明這一點。在其文章《論伊利亞特》(允當地得到荷馬翻譯家羅伯特·菲茨杰拉德的評介,認為此文傳寫了荷馬的技藝是何其渺遠、何其典雅精煉)中,雷切爾·貝斯帕洛夫(Rachel Bespaloff)卻犯了一個迷謬,誤以為由于《圣經》和荷馬悉如托爾斯泰,兩者必定彼此相似。荷馬與托爾斯泰共通之處是他們皆非凡地平衡行動中的人與行動中的群體,唯獨這個平衡使史詩得以準確地表現戰(zhàn)斗。雅威作家與托爾斯泰共通之處是反諷的玄秘模式,這種模式悖違無可比擬的實體的不協調性,即雅威或普遍歷史與人之間慘酷的沖突或并置狀態(tài)之中的遭遇。但雅威對群體無甚興趣;在西奈山上,當福祉從精英人物轉移到眾百姓之時,他略帶不屑地避而不看。在荷馬那里,諸神與人相犯,或者命運與英雄的沖突始終不是全然不可比擬的力量之間的較量,盡管英雄必須死,或死在詩內,或死在詩外。

撇開二人對于自我的表現,雅威作者與荷馬之間的首要差異必然是雅威與宙斯之間不可名狀的差異。此二者皆具人性,然而將二者行徑并置之時,這個說法便顯得荒謬。埃里希·奧爾巴赫比較《奧德賽》的詩人與埃洛希姆作者,也就是雅威作者的修改者,他追溯過那種模仿的差異,它體現在,《奧德賽》強調“前景”,而《圣經》則仰賴潛滋的“背景”權威。這個對比固然有些道理,但我們若從《奧德賽》轉到《伊利亞特》,從埃洛希姆作者轉到雅威作者,其間的對比差異也漸消退。與雅威作者不同,《伊利亞特》不太需要詮釋,但讀者若不下一番功夫探索其審美背景,也極難領會這個文本。與雅威作者筆下的人物不同,《伊利亞特》的人與弗洛伊德所謂的“心理學之人”鮮有共通之處。

約瑟可能是雅威作者為大衛(wèi)所描繪的形象,他與父親雅各形成后俄狄浦斯的絕妙對照,然而阿喀琉斯似乎從未與父親珀琉斯有任何關系,他的父親不過是微賤老人的一種類型,等待老死這樣一種不值得的死法。誠然,《伊利亞特》和J文本之間的酌然對比,在于普里阿摩斯的哀悼與雅各認定約瑟已死之時的悲痛之間的差異。在荷馬這里,老人多半僅配充當哭喪者,而在雅威作者這里,老人象征父輩的智慧和德行。雅威是亞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甚至在后世作為摩西的上帝、大衛(wèi)的上帝、耶穌的上帝。然而宙斯不是任何人的神,或者可以說,阿喀琉斯也大可不必有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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