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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我分析的可能性與可行性

  • 自我分析
  • (美)卡倫·霍妮
  • 12112字
  • 2021-10-27 17:38:12

每一位精神分析師都知道,精神分析進行得越迅速越有效,病人就越“配合”。在談到配合的時候,我所指的即不是病人要禮貌、體貼地接受精神分析師提出的任何建議;也不意味著病人就必須自覺自愿地提供自己的相關信息。大多數尋求治療的病人都得面對并接受真實的自己,或早或晚而已。在創作的過程中,音樂家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情感融入音樂中,同樣,神經癥病人也很難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行為方式。如果內在因素讓音樂家難以抒發情感,那么他就無法工作,也創作不出任何作品。同樣,神經癥病人在分析的過程中一旦遇到一種內在的阻礙,那么,即使他想有合作的最良好的意愿,他的努力也不會有成果。但是,如果病人越來越能夠合理地控制自己的情緒,那么他就越有能力處理自己的問題,而精神分析師和病人雙方的溝通和治療也會更有意義。

自我分析就像一趟艱難的登山,精神分析師只在其中擔任向導一職,他只是為我們指出哪條路更合適,哪條路則應該避開。為了表述得更準確,還需要補充一點:精神分析師對病人的人生之路并不十分確定。盡管他有爬山的經驗,但他并沒有翻越過他們那座獨特的山。基于這一事實,病人的心理活動和創作思維就更重要了。自我分析的時間長度和效果取決于精神分析師的能力和病人的層次。

如果病人一直處于情緒低落的狀態,自我分析就必然會因為或這或那的阻礙而終結。在自我分析的過程中,病人的心態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盡管精神分析師和病人不會對此滿意,但是經過千錘百煉之后,他們卻有可能驚喜地發現,病人取得了相當大的、穩定的進步。如果經過仔細檢查并發現神經癥病人的病情有所改善,那么我們就可以說這是分析治療的一種滯后效應。然而,這種滯后效應并不容易說明,能夠促成這一結果的因素多種多樣。比如,先前的自我分析可能已經讓病人做出了準確的自我反省。比起以前,他更加確信自己內心缺乏一種寧靜致遠、豁達淳樸的心態。他甚至可能會發現自己內心潛藏的陰暗。他也可能把精神分析師的所有建議都當成了一種外部干擾,一旦這種干擾不存在了,那些建議就又以新的形式重新出現,于是這一次他很容易就領悟了。或者,如果神經癥病人有這樣一種癥狀,他們迫切地想超過甚至挫敗他人。那么,他們就不太可能會讓精神分析師順利工作并從中得到滿足,只有精神分析師從這個案例中完全退出,變得全然不相干,病人才可能恢復正常。最后,我們必須記住,滯后效應還會發生在很多其他的情況下。例如,在交談中,我們可能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領會一個笑話或一句話的真正含義。

盡管上述種種解釋雖然各不相同,但是卻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它們說明病人內心經歷了一種無意識的心理活動,或至少他無意識地進行過此種努力。這樣的心理活動,甚至有些有意義的指向性活動,確實會在我們意識不到的情況下發生。例如,那些意味深長的夢,有時工作毫無頭緒,一覺醒來問題卻迎刃而解;有時前一天還令人困惑的決定,一覺醒來之后變得清晰明了,這種情況也并不罕見。此外,顯意識無法表露的喜樂悲苦,潛意識都一一銘記下來。

實際上,每一位精神分析師都要觀察病人的心理活動,來對病人進行分析。這一活動隱藏著一種理念:如果困擾得以解決,那么精神分析師的工作就能順利進行。同時,我還想強調一下這件事的積極方面:一個人渴求得以救治的動機越強烈,他所受到的阻力就越弱,他也將富有創作思維。但是,不論我們強調的是消極的,還是積極的,其基本原則都是相同的。通過困擾得以解決或誘發充分的動機,激發出病人的潛力,從而引導他進行更深刻的思考。

本書的主旨是:我們是否可以更進一步。如果精神分析師觀察病人無意識心理活動,而病人又有獨立解決問題的能力,那么,我們能否用一種更加慎重的方式運用這種能力?病人能否利用他自身的批判性思維,徹底檢查其自我反省的結果或聯想?人們普遍認為,精神分析師和病人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大體而言,病人將自己的思想、情感以及沖動表露出來,而精神分析師則運用自己的批判性思維來分辨病人的用意。他把表面看上去毫無聯系的材料組合在一起,質疑病人陳述的有效性,根據推測出來的意思,給出建議。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精神分析師也會利用自己的直覺,病人也可以自己將材料組織起來。但是,總的來說,精神分析的過程中存在不同工種的勞動分工職能,它們各占優勢。它能讓病人放松,清楚地表達自己心中所想。

然而,兩次精神分析間隔期,我們應該怎么辦呢?各種原因造成的長時間中斷又該怎么辦呢?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偶然因素上,指望某些病癥會在不經意間不治而愈呢?不但不鼓勵病人進行慎重的、準確的自我反省,而且還鼓勵其運用自己的推理能力獲得一種自我認知,這不可行嗎?也許,這項工作布滿荊棘。自我分析有一定的局限性——這一點我們稍后再討論——所有的困擾都指向這個問題:自我分析是否可行?

在精神病學領域,這個問題由來已久:人能認識自己嗎?令人鼓舞的是,人們雖然知道認識自己不易,卻一直將其視為切實可行的。然而,這種鼓舞并不能持續多久。因為古人的觀點和我們的看法大相徑庭。我們知道,尤其是自弗洛伊德提出精神分析的基礎理論[3]以來,這個問題的復雜、困難程度遠非古人所能想象——實際上,它是如此困難,以至于人們僅僅是嚴肅地提出這個問題,就已經像是進行了一次探索未知的冒險活動。

最近,一些書陸續出版。這些書指導讀者處理人際關系。其中有一些只是針對如何處理個人和社會的問題,或多或少提出了一些普遍適用的建議,對于自我認識,即使談到了,也是浮光掠影,比如戴爾·卡耐基的《如何贏得朋友及影響他人》。但是還有一些,則明確地指向了自我分析,就像大衛·西伯里所著的《回歸自我》。如果,我認為有必要就這個主題另寫一本書,那我確定,在這些作家中,即使是像西伯里這樣最優秀的人,也沒能透徹地理解弗洛伊德開創的自我分析,因而無法給出足夠的指導。[4]此外,就像《簡易自我分析》這樣的書名所清楚表明的那樣,他們并沒有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復雜程度。這類書表現出的此種趨勢,也含蓄地隱匿于一些研究人格的神經癥治療的嘗試之中。

這些嘗試都給了我們這種暗示:自我認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然而,這是一種錯覺,一種一廂情愿的看法,一種對自我認識斷然有害的錯誤觀點。抱有這種觀點的人,要么擺出一副虛假的自命不凡,以為對自身已了如指掌;要么在第一次遇到較大挫折的時候就心灰意冷,將探尋自我的真相視為一份糟糕的工作,而意欲放棄。如果我們能明白,自我分析的過程費時費力,而且不時就讓人陷入痛苦、挫折,需要我們全力以赴,那么,上述兩種結果就不會輕易發生了。

經驗豐富的精神分析師永遠不會被這種樂觀主義所迷惑,因為,對于病人在有能力直面問題之前所要經歷的那種艱苦卓絕,有時甚至堪稱困獸之斗的抗爭,他十分熟悉。精神分析師寧愿選擇相反的極端,即徹底否認自我分析的可能性。他之所以會有這種傾向,不僅有其經驗基礎,還有理論依據。例如,他提出這樣的論據:病人只有在再次體驗到自己孩提時代的欲望、畏懼,并且對精神分析師產生依賴時,才能讓自己從困境中得以救治出來;如果任由病人自行其是,他充其量也就只能得到一些毫無效用的“純理智的”自我認知而已。像這樣的論據,如果詳細審查——在此,我們省略這一步——它們最終會歸結到這種懷疑:病人的動機是否強大到單純依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克服充斥于通往自我認識道路上的所有障礙。

我強調這一點有充分的理由。在每一次的精神分析中,病人想要實現一個目標的動機都是一個重要因素。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病人自己不愿意,精神分析師無法進一步治愈他。不過,在分析的過程中,病人卻能得到精神分析師的幫助,得到其鼓舞和指導,關于精神分析師的這些價值,我們將在另一章討論。如果病人只能依靠自身的資源,那么他的動機就成了決定性因素。確實是決定性的,自我分析的可行性就取決于這種動機的強烈程度。

毫無疑問,弗洛伊德認為,某些不具體的障礙讓神經癥病人泥足深陷,這種動機就在于此。但是,實際上,如果嚴重的痛苦從未存在,或在治療期間消失了,他便會感到困惑,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動機。他認為,病人對精神分析師的“愛”可以成為另外一種動機——如果這種“愛”不是以具體的性欲滿足為目的,而是甘愿接受精神分析師的幫助。這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們一定不能忘了,在每一例神經癥中,病人愛的能力都受到了嚴重損傷,而這種情況的出現,很大程度上意味著病人對情感的需求不正常。確實,有些病人——而且我認為弗洛伊德已經考慮到這類人了——相當樂意取悅精神分析師。比如,他們多少都愿意不加鑒別地接受精神分析師的解釋,并試圖表現出分析已經取得了進展的樣子。然而,這種結果并不是因為對精神分析師的愛才產生的,它只是病人用來減輕其潛在的對他人恐懼的方法,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這是他應對生活的方式,因為,以一種更加獨立的方式處理問題,會讓他發現自己的無助。這樣一來,想要取得良好成效的動機就完全取決于精神分析師和病人的關系。如果病人發現遭到了拒絕或批評——這種情況極易發生——他就不顧自己的切身利益,而精神分析工作也就成了病人發泄怨恨、進行報復的戰場。比這種動機的不可靠性更重要的是,精神分析師必須遏制此動機。因為,對病人而言,行事一味依從別人的要求,卻絲毫不在乎自己的意愿,也就造成了其主要的煩惱,因而,這種動機只能分析不能利用。因此,弗洛伊德認為,唯一有效的動機是這種意愿,它可以幫助病人擺脫明確的困擾,而且,正如弗洛伊德的斷言,這種動機必定會隨著癥狀的減輕,以精確的比率相應地減弱,因而不會持續很久。

盡管如此,如果以消除癥狀為分析的唯一目標,那么這種動機還是可以滿足需求的。但是,這樣就足夠了嗎?對這些目標的看法,弗洛伊德從未明確表達過。只說一名病人應該具備工作和享樂的能力,卻沒有對這兩種能力進行定性描述,這是毫無意義的。是具備了持續工作的能力,還是進行創作思維工作的能力?是享受性愛的能力,還是過正常生活的能力?同樣,認為分析等同于一種再教育的觀點,也是含糊不清的,并沒有給出一個答案。再教育的目的是什么?也許,弗洛伊德并沒有過多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的著作從第一本到最后一本都可以看出,他的主要目標在于治療神經癥;他關心人格的每一個變化,只有它能確保永久治愈那些病狀。

因此,從根本上說,弗洛伊德的目標可以定義為一種消極的方式:讓病人“免受苦痛”。然而,該思想的其他發起者,包括我自己,則愿意用積極的態度來確定分析的目標:讓病人擺脫內在束縛,激發他的潛力。這聽起來似乎只是側重點不同。然而,即便如此,不同的重心也足以徹底改變動機問題。

只要病人內心懷有動機,只要這種動機足夠強烈,就能夠提升他所具有的任何能力,能夠挖掘他既有的潛力,能夠讓他在不得不承受間或的深切苦痛時也不放棄自己。簡而言之,只要他有前進的動機,那么,用積極的方式設立目標,就具有現實意義。

講清楚這個問題之后,事情就變得清晰明了,側重點的不同并不是此中涉及的唯一問題,因為,弗洛伊德已經斷然否定了這種意愿的存在。他甚至嘲笑這一意愿,認為它是憑空想象的,只是一個空洞的理想主義。弗洛伊德認為自我發展的強烈欲望屬于“水仙花綜合征”,即自戀。也就是說,這種欲望表現出來的,只是一種自我膨脹和排擠他人的趨勢。單純從理論角度考慮就提出一種假設,這并非弗洛伊德的本意。從根本上說,弗洛伊德的洞察力很強,他非常擅于觀察事物的本質。在本例中,這種觀察所得就是,各種自我擴張的趨勢有時是自我發展意愿中一個強有力的因素。弗洛伊德認為這種“自戀”并非只有一種原因。如果對自我膨脹進行精神分析并將其拋棄,我們就會發現要求發展的意愿依然存在,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強烈。那些“自戀”因素,在促進意愿發展的同時,也限制了意愿的實現。引用一位病人的話:“‘自戀’的欲望指向的是潛意識自我的發展。”而潛意識自我的發展總是以犧牲真實自我為代價,令其受到鄙視,縱不至于此,也會讓真實自我遭受冷遇。我的經驗是,對潛意識自我的關注越少,對真實自我的投入才會越多,而動機也才能擺脫內部束縛,更加自由地展露發展起來,只有這樣,真實自我才能在現有境況允許的條件下,盡可能地得到充實、有所期望。在我看來,追求個人能力發展的意愿,屬于抗拒進一步分析抗拒中的一種。

從理論方面來看,弗洛伊德對自我發展意愿的懷疑,跟他的這一假設有關:“自我”是單一的,它在本能的驅使力、外界的要求以及嚴峻道德心的拷問之間沉浮。然而,從根本上說,我認為這兩種關于分析目標的構想,表達了對于人性中不同的哲學理念。用麥克斯·奧托的話而言:“一個人哲學思想的淵源在于他對人類的信任。如果某人對人類有信心,并且認為人類可以實現一些美好的事情,那么,他就會樹立起和自己的信心一致的人生觀、世界觀。如果他對人類缺乏信心,那么,他的世界觀也便如此。”值得一提的是,弗洛伊德在他對夢進行解析的那本書中,含蓄地發表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自我分析在某種程度上是可行的,因為在書中,他的確對自己的夢進行了分析。考慮到他的整個哲學思想都在否認自我分析的可能,這一點就顯得頗為有趣。

但是,即使我們承認,進行自我分析的動機足夠充分,我們也仍然面臨著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不具備必要的知識、培訓和經驗的門外漢是否有能力承擔起精神分析師這一重任?人們甚至可能會對此心存疑慮:這本書中第三、第四章闡述的觀點是否足以替代一名專家所具備的專業技能?當然,我并沒有掌握任何可能替代的技能,我甚至從未尋求過任何一種大體相當的替代技能。這樣看來,我們似乎是陷入了絕境,但是,事實果真如此嗎?通常,一個極端原則的實用性即使看上去有理,也揭開了一種謬誤。關于這個問題——盡管我對專業化在文化發展中所扮演的角色尊敬之至——人們應該記住,對專業化敬畏過甚,會導致主動性無法正常發揮。我們都傾向于認為,只有政治家才理解政治,只有機修工才會修車,只有受過訓練的園藝師才可以修剪樹木。確實,一個受過訓練的人比一個沒有受訓的人,工作起來更快更有效,甚至,在很多實例中,后者都是全然無法從事相應的工作。實際上,受過訓練的人和未受訓練的人之間的差距,也常被夸大。高度專業化可能會導致資源分配不均衡的現象,加大貧富差距。因此,合理分配資源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這種一般性的考慮雖然令人振奮,但是,為了對自我分析技能方面的可行性進行一個恰當的評估,我們還必須將構成一個專業精神分析師知識素養的具體細節形象化。首先,對他人進行分析需要具備淵博的心理學知識,這包括潛意識的本質、它們的表現形式、它們產生的原因、它們造成的影響、解決的辦法。其次,這種分析要求具備熟練的技能——經過嚴格訓練并在實踐中千錘百煉才發展起來的技能,包括:精神分析師必須明白,應該如何對病人進行治療;醫生面對材料迷宮中各種錯綜復雜的因素,他們必須相當清楚,哪些應該立即解決,哪些可以暫且擱置;精神分析師必須具備高超的能力,可以“觸及病人內心”——這是某種近乎直覺的、對心靈潛在感情的考察。最后,對他人進行分析,還要求精神分析師對自己有一個全面的認識。在治療病人時,精神分析師必須置身于一個理想的國度,而又回溯到一個依法治國、標準嚴苛的世界。此外,還存在一種相當大的風險,即,精神分析師會曲解、誤導病人,甚至可能令病人受到實質性的傷害。這并不是因為精神分析師居心叵測,而是他們經驗不足。因此,精神分析師既要全面地理解精神分析的方法,又要熟練地使用它。同等重要的是,他必須明白他與自己、與他人的關系。既然這三點要求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只有具備這些專業素養的精神分析師,才有資格用這種方法治療神經癥病人。

但是,這些要求也不能不假思索地就用于自我分析。因為,在一些基本點上,自我分析跟分析他人是不同的。在此,與之相關的最大差異是:我們每個人所代表的個人世界對我們自己而言并不陌生。實際上,這是唯一一個我們真正了解的世界。當然,有一點不可否認,一個神經癥病人會主動疏離其個人世界的大部分,并且強烈拒絕看到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他在認識、了解自己的過程中,總會存在這種危險趨勢:他把一些意味深遠的因素看得太過理所當然,而將其忽略。但是,有一點事實是不會改變的:這是他的世界,關于這個世界的全部知識都以一種方式存在于那里,他只需對其進行觀察,并利用觀察所得作出評估即可。如果他有志于探索自己困境產生的根源,如果他能克服那些在認清困難根源過程中遇到的阻礙,那么,在一些方面,他就可以比一個局外人更好地觀察自己。畢竟,他是每時每刻都跟自己在一起的。他進行自我反省的機會,常被拿來與一個聰慧的護士做對比——后者有大量的時間與病人相處;然而,一個精神分析師每天見到病人的時間,最多只有一個小時。精神分析師有更好的觀察方法,有更清晰的觀察、推論視角,而護士則可以進行更細致的觀察。

這一事實是自我分析的顯著優點。實際上,它不但降低了對專業精神分析師的第一個要求,更使得第二個要求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進行自我分析對心理學知識的要求沒有分析他人的要求高,而且,進行自我分析完全不需要那種在處理與任何他人關系時所要求的戰略技巧。決定自我分析的關鍵,不在于這些方面,而在于那些讓我們看不到潛意識的情感因素。自我分析的主要困難在于情感而非理智,這一點已為如下事實所確認:精神分析師在進行自我分析的時候,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擁有遠超過門外漢的巨大優勢。

因此,從理論方面講,我找不到任何有說服力的理由,可以批駁自我分析的可行性。就算很多人在個人問題中泥足深陷,無法進行自我分析;就算自我分析永遠也達不到專業精神分析的進度和確診度;就算某些阻礙只有借助外力才能克服——即便如此,這一切都不能成為自我分析無法在原則上實現的證據。

然而,在理論的基礎上,我并不敢冒昧地提出自我分析這個問題。提出這個問題的勇氣,以及嚴肅對待它的力量,來自那些能夠證明自我分析可行性的諸多經驗。這些經驗,有的是我的親身經歷,有的是同事們經歷并告訴我的,有的是我的病人們所經歷的——我鼓勵他們在接受我的精神分析的間隔期進行自我分析。這些成功的嘗試,并不僅僅關注表面的困難。實際上,這其中有些問題處理起來相當棘手——即使是在精神分析師的幫助下,這些問題一般也是難以克服的。不過,這種成功是在一種有利條件下實現的:所有敢于進行自我分析的人,之前已經接受過精神分析師的治療,這意味著,他們熟悉治療的方法,自身經驗告訴他們,在治療過程中,那種面對現實的坦率可以暖人心扉。如果沒有經驗,那么自我分析是否可行,以及要達到什么程度才可行,就是一個未解之題了。然而,還有一個令人鼓舞的事實是:很多人在尋求治療之前,已經對自己的問題有一種準確的自我認知。誠然,這些自我認知是不足的,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這一事實:在此之前,這些人并沒有精神分析的經歷。

一個人倘若完全有能力進行自我分析——這一點我們稍后再議——那么,他可能會進行自我分析的情況,可以簡略地概括如下:病人可以在兩次治療之間較長時間的間隔期進行自我分析,這種間隔期在大多精神分析治療中都存在,比如節假日、因故離開所在城市、工作或個人原因缺席治療等情況;只有少數城市有優秀的精神分析師,那些不住在這些城市的人,只能偶爾去見一次精神分析師,接受治療,這樣一來,分析的主要工作就要依靠自己。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這種情況下:有的人與精神分析師住在同一個城市,卻沒有良好的經濟條件來支付定期治療的費用;還有可能,一個人貿然結束了治療,而單獨進行自我分析。最終,在沒有外界治療幫助的情況下,自我分析是否可行,仍要打上一個問號。

但是,這里還存在另一個問題。即使自我分析在限制條件內是可行的,那這又是否可取?如果神經癥病人無法定期到醫院就診,自我分析會不會太過危險而不宜運用?我們都知道,一次失敗的手術會讓人失去性命,精神分析運用不當雖不至于產生如此嚴重的后果,但弗洛伊德不還是把精神分析拿來跟外科手術做比較嗎?

如果一個人一直處于莫名的焦慮當中,那么他永遠也不會有什么助益,還是讓我們試著詳細檢視一下,自我分析可能存在哪些危險。首先,很多人認為,自我分析會加重心理負擔。人們把這一理由當作抗拒任何形式的自我分析,以前就有人提起過,現在仍然有人在提。但是,我之所以想就此問題重新展開討論,是因為我確定,在自我分析沒有或僅有微乎其微的專業指導時,會讓病人心生抗拒。

自我分析可能會讓人進行更深刻的自省,因此而產生的憂懼引起了人們的抗拒,而這種抗拒的聲音,似乎是從一種人生觀中得出的——這種人生觀在《波士頓故事》[5]中有很好的體現——它不承認個體存在的地位、不承認個體的情感和奮斗。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這一點至關重要:個體要融入環境,要服務于社會,而且要履行自己的職責。因此,無論個體有什么畏懼或欲望,都應該加以控制。只有自律,才是至高美德。而如果對自身考慮過多,無論是以何種方式,就都是自私放縱,是“利己主義”。然而,自我分析中那些最卓越的代表,不僅強調對他人的責任,也重視對自身的責任。因此,他們不僅不會忽略,反而會強調個體對幸福的追求是一種不可剝奪的權力,這也包括了個體重視其身心自由的意識。

至于這兩種人生觀的價值如何,則必須要求每位個體自主判斷。如果一個人傾向于前者,那么,再與之討論自我分析的問題就沒有多少意義了,因為他必定認為,給予自身及其存在問題如此多的考慮是不合時宜的。而我們也只能這樣勸解他:經過精神分析之后,個體通常不會像以前那樣自私自利,也更加重視人際關系。即使做樂觀的估計,他可能也只會承認,自省也許是取得良好結果的一種有爭議的手段。

如果某人的信念與后一種人生觀相符,那么,他可能不會認同自省本身就應受譴責這種觀點。因為對他而言,認可自我與認可環境中其他因素同等重要,探索自我的真相與探索人生其他領域的真相具有相同的價值。他唯一關心的問題是,自省是有益的還是毫無效用的?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是為實現成為更優秀、更有涵養、更強健的人這一意愿服務,也就是說,以自我認識和改變為首要目標,并為之努力奮斗,那么,自省就是有益的。如果自省本身就是目標,即,如果追求自省僅僅是因為對某種心理學流派感興趣——為藝術而藝術——那么,自省很容易就成為休斯頓·彼得森(Houston Peterson)所說的“狂躁癥(Mania Psychologic)”。而且,如果自省只是沉浸于自我欣賞或自憐自艾、對自身無窮無盡的冥思苦想、空洞貧乏的自責內疚中,那么它也就相當于是無用的。

在此,我們找出了核心問題:自我分析難道不會很容易就墮落為那類漫無目的的沉思?根據我的臨床經驗,我認為這種危險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普遍。人們完全可以認為,只有那些在自我分析時常會陷入困頓的人,才會遇到這種危險。如果人們失去了指導,那么他們就會在無意義的精神錯亂中忘記自我。盡管他們的自我分析注定要失敗,但是也絕不會產生危害。因為,導致他們陷入沉思的,并不是自我分析。他們要么因自己所遭受的而委屈,要么因外貌不佳而傷感,要么因他們做錯的事情而懊悔,要么因社會不公正的現象而哀傷。在接觸分析之前,他們就已經反復闡述過漫無目的的“精神分析”,他們利用——或說是濫用——分析來為自己繼續原有的軌跡辯解:分析給他們造成了一種錯覺,讓他們以為重復同樣的事情就是誠實的自我探究。因此,我們應該把這些嘗試看作是限制自我分析的因素,而不是危害自我分析的因素。

我們考慮一下自我分析可能帶來的危險因素,其本質問題在于:它是否包含對個體造成明確的困擾。在試圖單槍匹馬冒此風險時,個體是否會激發其內在的潛力?如果他認為一種具有決定性作用的潛意識存在某種沖突,卻又一時找不到解決方法,這是否會喚起他內心深處的焦慮、無助、憂郁,在負面情緒中泥足深陷,甚至考慮自殺?

基于這種情況,我們必須將暫時性傷害和長期性傷害區分開來。暫時性傷害在每一次分析中都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任何觸及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情感或事情的行為都必然激起焦慮,而這些焦慮在以前是由人本身的自我防御機制加以緩和的。同樣,惱怒和憤懣的影響也必然會突顯出來——它們原本是被隔絕于意識之外的。這種沖擊效應如此強烈,并不是分析會引導個體意識到一種無法容忍的惡劣或惡毒的心理趨勢,而是它動搖了一種平衡。這種平衡雖然不穩定,卻能保護個體避免淪陷于多有分歧的內驅力所造成的混亂。既然我們稍后要討論這些短時困擾的性質,那么,在此只陳述一下它們發生的事實就足夠了。

如果一名病人在精神分析的過程中遇到這種困擾,他可能只是會感到深深的焦慮,或出現舊癥復發的情況。他自然也會因此而感到氣餒。不過,他通常只需經過一段短暫的時間,就能克服這些挫折。只要適應了新的自我認知,這些挫折就會消失,而有理有據、積極主動的情感則會占據其位置。這些挫折象征著,在對生活重新定位時,震動和傷痛是不可避免的,它們隱藏在所有建設性的過程中。

在這段時期,病人尤其需要精神分析師伸出援助之手。如果整個過程能得到足夠的幫助,自然會更輕松順利,我們也視之為理所當然的。然而,在這里,我們應該擔憂的是下面這種情況。個體也許會因為無法獨自克服這些困難,而長期受到傷害。或者,在發現自己的思想基礎發生動搖時,他可能會鋌而走險。例如,亡命駕駛、瘋狂賭博,損害自身利益,甚至會試圖自殺。

在我觀察過的自我分析病例中,從未發生過這種不幸的意外。但是,這些觀察結果仍然有極大的局限,根本無法提供任何有說服力的統計學證據。例如,我不能說,這種概率只有百分之一,它所引發的結果可能令人遺憾。然而,我們卻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這種危險極其罕見,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對每一次自我分析的觀察所得表明,病人完全有能力保護自己免受其尚不具備的自我認知的傷害。如果一種解釋表現出對其安全的巨大威脅,病人可能有意識地拒絕它;也有可能會選擇忘記;也有可能會切斷自身與它的關聯性;也有可能據理力爭說服對方;也有可能視其為不公的批評僅僅感到憤怒而已。

我們可以確切地認為,這些自我保護的力量,同樣也能運用在自我分析上。一個試圖對自己進行分析的人,也許會輕易敗在自我反省上,因為后者可能會導向其自身尚且無法忍受的種種自我認知。這時,他可以用別的方式來解釋這些自我認知,以避其鋒芒;或者,他僅僅將一個自以為錯誤的看法,迅速而粗略地加以修正,并因此而閉門造車。因而,在自我分析中,真正的危險可能比在專業分析中的要少,病人憑直覺就知道需要避開什么。即使一名精神分析師的思維再敏銳,他也有可能犯錯,以至于給病人提供了一個不成熟的解決方案。此外,神經癥病人逃避問題,而不是積極解決,危險便不再具有傷害性了。

如果有人確實想辦法克服困擾,那么我認為,這其中有幾點注意事項可供參考。其一,一個偶然發現的真相不僅有令人煩惱的一面,同時,它也能激發人們內在的潛力,這種潛力是所有真相先天固有的。如果人們爆發出自己的潛力,那么焦慮就可以得到舒緩。如此一來,人們的內心就會靜下來。但是,即便充滿重重阻礙,關于自身某一真相的發現仍然意味著曙光已經出現。即使還看不清楚,我們也能憑直覺感受到,并能因此獲得繼續前進的勇氣。

需要注意的次要因素是,即使某一真相令人深感恐懼,其中也會含有一些對人有益的東西。舉例而言,如果一個人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走向自我毀滅,那么他對這種驅使力的清醒認識,比讓他安靜地工作安全得多。這種認識是令人恐懼的,但只要有一絲生存的意愿,它就能調動起具有抗拒作用的自我保護力量。而如果沒有足夠的生存意愿,無論是否進行自我分析,這個人最終都會走向毀滅。用一種更加積極的方式來表達相同的思想,那就是:如果某人有足夠的勇氣去探索一個關于自己的不愉快的真相,我們完全可以認為,他膽氣十足,能夠助其走出困境。他在認知自我的道路上前行了這么遠,這一純粹的事實就能表明,他不放棄自己的意愿十分強大,完全能夠保護自己免遭壓垮。但是,在自我分析中,從開始著手處理問題到解決并整合問題,可能會是一個持續很久的時期。

最后,我們絕不應忘記,在分析中真正使人驚慌的神經癥人格障礙,會僅僅因為在當時無法恰當領會某個解釋而發生的情況,是很罕見的。更常見的是,那種令人不安的發展狀態的真正根源在于這一事實:分析中的解釋或整個分析的情境,會引起直指精神分析師的敵意。如果神經癥病人把這種敵意隔絕于意識之外而不加以表達,他們就會萌生自殺傾向。這樣一來,自殺就成了病人報復精神分析師的一種手段。

如果有人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遭遇一種令人苦惱的自我認知,那么他別無選擇,只能完全依靠自己與之戰斗。他需要小心謹慎,不受誘惑,以免將責任推卸給他人,自己卻躲開此自我認知。這種慎重是有根據的,因為,無論何時,讓他人為自己的缺點負責的趨向都是十分強烈的。如果某人還沒有為自己負責的能力,那么即使是在自我分析的過程中,一旦認識到自己的一個缺點,他也可能會突然發怒。

因此,我認為自我分析是在可能性的范圍內進行的,它會造成的實質性傷害相對而言是非常小的。誠然,它也有諸多弊端。從本質上說,它或多或少都弊大于利。簡單而言,治療一例失敗的神經癥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才能找到核心問題并予以解決。但是,毫無疑問,除了這些弊端,還有很多因素讓自我分析變得可取。首先,很顯然,前面已經提到過很多外部因素。對于那些因為經濟、時間或地理位置等原因,無法接受定期治療的人而言,自我分析是普遍的。即使是那些有條件接受治療的人,在治療的間隔期,如果神經癥病人受到鼓勵,積極主動地進行自我分析,也能顯著縮短療程。

即使拋開這些理由,對那些有能力進行自我分析的人而言,自我分析也是大有裨益的。這些益處更多是精神上的,不可觸摸卻真實存在。這些益處既可以是穩固的潛意識,也可以是堅定的自信心。每一例成功的自我分析都會提升自信。此外,完全依靠自己的首創精神、勇氣和毅力克服障礙、開疆辟土,還能獲得一種額外的收獲。分析的這種效果,與生活中其他領域的情況是相同的。例如,跟選擇一條別人指給自己的路相比,全憑一己之力找到一條出路,能夠獲得更加強烈的優越感,盡管兩條路需耗費的艱辛相同、最終的結果也相同。這不僅會使人產生成就感,而且讓人樹立信心從而告誡自己:即使獨自面對困難,也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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