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路人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復仇之路
- 馬加
- 4782字
- 2020-10-27 15:28:23
我在街上走著,腳步特別緩慢,那樣沒有心思,沒有感觸,像是一個受過強烈刺激后而失掉知覺的人,不興奮也不悲傷,周圍的聲音與色彩都不能引起什么反應,仿佛特意是來散步,觀賞著事變后營口市街所特有的景色。
街道并不寬,在油漆的馬路上時常有汽車從身旁飛過,一股股煙霧混合著灰塵。我看著那坐在汽車上的日本人,心靈中反映出一種羞憤的情緒;我用手指彈著衣裳,仍然走我的路。
營口,我還是第一次來。它從前是怎樣我不知道,不過這一次給我的印象卻是恐怖的,同時夾雜著一種令人酸痛的氣氛,五色旗,標語,宣傳圖片,那一切都只能引起我的厭惡。任何一個中國人,一個有感情的中國人,都不會從那無聊的標語中引出啥快感來。似乎在這一條街上已經找不出多少中國的痕跡來,這個地方給我的印象太灰暗了!太消沉了!
我覺得非休息一下不可,四天的海途生活使我疲憊不堪了。
“住大同旅館,又賤又干凈,住下吧,先生!”
“大通棧……”
這樣的聲音同時響在我的周圍。叫喊的人還伸出那粗黑的手要搶我拿的包裹,我極力拒絕著,拼著死力好容易擺脫了糾纏,吐出一口氣來,覺得身上特別舒暢,仿佛從餓虎的口中脫逃了生命。
“我不住店,先吃飯,打聽打聽,有火車先走,沒有火車再說……”
我走進小飯館去,在一張小桌旁坐下,掌柜的笑臉迎來,用他那熟悉的聲音和我談話,我要了菜飯。
正是夏天,一種熏熱的氣息到處流動著,灶間的爐火正燒得熊熊發光,肉案子上飛著嗡嗡的蒼蠅,伙計提著開水壺走向那黑暗的一角,熱水倒在茶杯里,騰騰的熱氣,飛向那漆黑的屋頂。伙計拼著尖銳的嗓子招呼著顧客。
紙糊的窗戶敞開著,越過窗戶我可以望到外面的光景,小小的樓房,五色旗,日本人,汽車和一群群勞動者憂愁的面孔。
“滿洲國!”
我發出這一個不屑的聲音,這幾個字在我口中還是第一次發出來,我感到那樣痛苦與失望。掌柜的聽了我的話也發起牢騷來,他把黑草帽摘下去,坐在板凳上伸了伸懶腰。
“‘滿洲國’,狗國,拿老百姓來遭殃!”
掌柜的非常憤慨,我的話引起他激烈的情緒來,我不禁埋怨自己,初到“滿洲國”,怎么就不小心露出反抗的言語來,這有多么危險。我設法把話頭轉到別處去,我不愿在一個生人面前談論這個危險的話題。
“掌柜的,你們飯館賺錢吧?”
掌柜的聽了我的話,越發激憤起來,他站起身說:“先生,誰說賺錢,自從‘滿洲國’以來,老百姓都不得活,稅比以前加重了,胡匪比以前多了,錢比以前難掙了!弄得買賣不得做,莊稼也不收成,百市兩行,只有日本人打嗎?”
“那么你不是‘滿洲國’人嗎?”
“不!先生,我是中國人!我是中國種!”
在這“滿洲國”地方,國家改了年號,旗也變了色,但是在群眾中間,仍然有一種不可消磨的力量,我想著,幾乎激動了。
我喝著茶水,繼續和他攀談。
“掌柜的,這街上有很多日本人嗎?”
“先生,日本人不多的,兩個人,白天來晚上走。”
“為什么走呢,掌柜的?”
“不太平,這街上常常有胡子,義勇軍,槍殺日本人,前天還在大洼和日本人打一次仗,他們不敢在這兒住,膽子小。”
從掌柜的談話中,我知道了這許多令人滿意與興奮的新聞,然而我同時又產生了一些疑懼,這小飯館是不是專為探聽客人消息的地方?或那老掌柜是不是用故意表示不滿來探聽客人的態度?也許是我太神經質了?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早一點離去為好。
問了小伙計,說已是四點鐘。太陽光射到西面窗欞上,那顏色同人的皮膚一樣,顯現出慘淡與焦黃,這時候,我覺得應該起身了,付了錢,走出了門外。
我從三個不同的地方探聽著火車的消息,那三個地方的答復完全是相同的,趕火車是來不及了。
“就住下吧,再把這營口的形勢認識一下。”我默想著該怎么辦。
我要住店的時候,遇見一位姓佟的同路人,我們是從天津坐同一條輪船來到這里的,他是一個大學生,我們在輪船上相處了三天,很談得來,我們一同吃飯,船停了,我們到海灘上去散步,觀賞那洶涌的潮水,還一起買螃蟹吃。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臉色微黑,高亢的聲音,給人一種快活的印象。
“還是住下吧!想什么?時候來不及了。”
我聽了他的話,點頭表示同意。
這街上在“滿洲國”成立以后表現出一種異樣的色彩,若說從什么地方能觀察出來,在我的心中實在找不出來具體的回答。這塊土地在不久之前已經變了顏色,換了主權,一些新的統治者登場了,這些新的統治者做著黃金的迷夢。他們倚仗那帝國主義的暴力,剝削著廣大的群眾。我也是群眾中的一員,同樣不可解脫那悲哀的命運,我和佟都是被統治下的可憐的人民,我向他的臉上探索有什么不快的顏色,但是他并沒有表示。
天色快要黑了。街上人來人往,卻很少有我們這種似商非商的打扮,這使我在行動上格外小心。
我們踉蹌地邁著腳步,轉過小胡同,來到一條路面很窄的街道,小商鋪和小飯店一家接著一家,幌子挑在門前,在晚風中飄蕩著。
佟領頭走進一家旅店,屋門很狹,屋子里充滿了濕潮的土氣,使人一進屋便產生一種不痛快的感覺。漆黑的兩扇門閃爍著那死沉沉的光輝,從門板中跳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黃臉大漢,他打量著我們說:“先生……住下嗎?有單間。”
佟向他打聽了價錢,看了屋子,他決定就住在這里,我也表示同意。八尺長的炕只住兩個人,當中放著一張茶桌,桌上擺放著茶壺和茶碗,紙糊的粉壁墻上處處都可以發現臭蟲的血跡。小伙計送上水壺,倒上了洗臉水。我們太累了,解了包裹,脫下外衣,就躺下來休息。
天越發黑下去,黑沉沉的屋子,顯出異樣寂靜,陰森,仿佛恐怖從四面一起向這屋子襲來。這時候我陷于深深的迷惘。“這次回來是走錯了路嗎?”我為這個問題苦惱著,九一八事變后,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才保存著這一條生命,現在,這生命還能延續多久呢?即使能夠存在下去,生活在這地獄之中,還不是受著帝國主義的壓迫摧殘?我為什么要回到家鄉來呢?
佟太困了!他發出不自然的鼾聲。
外邊有腳步的聲音,從門檻上踏進來一個瘦弱的中年書生模樣的人。我并沒有起來,他坐在茶桌的旁邊,放下了筆和紙簿。
“先生,寫店簿。”
我聽著他的話,忙著應付。
“寫吧。”
“貴姓?”
“姓李。”
“尊號?”
“我叫李樹華。”
“多大歲數?”
“二十五歲。”
“您貴干?”
“我是商人。”
“是,你是商人?你到營口這里做什么?”
他把筆放下,沉吟了半晌,仿佛有什么秘密被發現了一樣。他發現我的態度很驕傲,又對我做出無上尊敬的樣子,而我對于他則產生了極端的厭惡。
我把佟推起來。他也一項一項地填寫著,我們兩個人都寫了商人的職業。那寫店簿的人搖了幾次頭說:“店簿是不能馬虎的,憲兵、警察時常要看,要考察,漏了店簿是了不得的,店東也要受連累,那日本人更擋不起。”
“沒有秘密,當然是不怕日本人的。”
佟現出鎮靜的態度,在嘴唇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等寫店簿的走出屋的時候,他才收斂起笑容,打了個哈欠。
“你困嗎?在船上太累人!”
佟現出不安的樣子,搖著頭,拉著我的手在他身邊坐下。“不!我也不知道怎樣睡著了,不是你把我喊醒,我還不知道寫店簿呢……”
我們雖然還沒有恢復那疲勞的肢體,但卻不知被什么吸引著,好像從這一塊地方可以發現什么令人驚奇的東西。
我們把東西放在店里,我和佟又走到街上去,天色畢竟是黑了。整個的街上,彌漫著淡灰的煙霧,短小的人影躑躅在馬路的兩旁,電燈從高的距離上照射出微弱的光芒。我們緩步徘徊著,從狹的街走向寬的街,遠方的樓房顯出那龐大而沉重的輪廓來。
一輛汽車從對面一家百貨商店門前突突地駛過來,警察叫喊著驅趕著兩邊走路的人避開,汽車不停地鳴著喇叭,強烈的燈光射到三丈外的地方,灰塵與汽油的氣味沖進了我們的鼻孔。
我們向南沿著一條馬路走下去,在慘淡的燈光中,辨不出衣服的顏色來,各種身材、各種表情的人們,匆匆地來去,組成了一股不間斷的人流。
“我們進去吧!”
我拉開玻璃門,抬頭看見了“日本國際觀光局”幾個大字,慢慢地走進去,問了南滿車開往奉天的時間,溝營車開往奉天的時間,兩個車的時間大概相仿,都在早晨七點鐘左右。
“我們一同坐南滿車吧。我們就在這里買金票。”佟向我提議說。
我沉吟了半晌,為難地說:“這事很難同意!本來我坐奉山車可以直接到家,坐南滿車然后還要轉到奉山車,在時間上、金錢上都不經濟,何苦來,并且現在的情形……”
佟聽了我的答復,并不做進一步的要求,當啷地從懷里掏出了五元大洋,從容地問著那兩個辦事的職員:“金票合現洋多少錢?”
“今天是一元三角八。”一個職員說。
“昨天還是一元四角。”又一個職員說。
“太貴了!”佟正像對待普通商人那樣爭講著,想用這種方法買到公平價格的金票。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再不能把金票的價格壓低了。
一個職員很難心地說:“先生,可不能再少了!只有這里是公平的價錢,你要在別處省下一分,我便送你一元!”他的態度是那樣的堅決。
“我是中國人,別看我在這里給日本人做事,但是我……先生——欺騙你,對不起我的良心。”
“哪里話,我們都是中國人。”
佟忽然露出笑容來,表示很抱歉,點著頭,遞過錢,從職員手中換回了金票,不勝感激,他覺得在“滿洲國”的地方能夠找到說心里話的人,已經是很不容易。
“那位先生不買嗎?”
“不坐南滿車了,那是日本車,還是坐奉山車。”我回答著。
那個職員笑了:“先生,奉山車也是歸日本管,坐哪個車也都是給日本賺錢,在‘滿洲國’地方,已經沒有屬于中國的東西了。”
我們走出了門口,街上的人漸漸地稀少起來,從公園又回到那小客店里,佟倒在炕上,很快地睡著了,從鼻孔中發出大的吼聲來,包裹放在頭頂上,茶杯里的水已經涼透了。
“先生,回來了嗎?”
那書生面孔的管賬先生又走近我們的身旁,戰栗著,仿佛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將要發生,但他說完便離去了,我這才稍稍放下心。
佟已經被驚醒了,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們又檢查了一次東西,我心中充滿了厭惡的感情,深深感到這個世界是怎樣的恐怖和可憎。
在燈下,我們愁苦地坐著,都想找出話來打破沉寂。佟開始幻想著他的前途,靠著墻,坐在短炕上,時時發出他那悲嘆的聲音。我實在不能支持了,眼皮總是向一起合攏,腦袋常常低垂下來。
“佟,我們睡覺不好嗎?我們明天早晨還要早早起身呢!”
沒有半個鐘頭的工夫,佟睡了,但是我卻不知為什么睡意反而消失了,心仍是那樣焦灼,在無邊的黑暗中,忽而興奮,忽而失望,幻想著我的前途和命運。
我終于回到故鄉來了,但我的故鄉卻已淪陷為殖民地。這多令人痛苦。但人們的良心并沒有泯滅,故鄉的人民是會起而反抗的。我的命運是和故鄉人民連在一起的。
我的心逐漸平定下來,在黑暗中,我終于睡去了。
早晨不知是什么時候,我醒過來了,問了柜房,才知道是六點一刻,我忙著起身,這時候佟也醒了。
“你走嗎?”
“我得走了。現在是六點多鐘了,你呢?”
佟聽完我的話,好像思索什么似的,皺著眉頭。
“那么,我們以后通信吧。”他告訴我他的通信處后又接著說,“我想不久也許回北平的,我們要打出一條生路來!”
我把我的通信處也告訴了他,互相握著手。我走了,他給我留下最后的印象是那帶著深摯的同情的面孔。我們是同路人。
紅日方升,暖和的陽光又重新照耀著這繁華的都市。人們匆匆地奔走著,晨光似乎驅散了這街上消沉的景象。
沒有半個鐘頭,我便走到了碼頭。那深闊的河水正向著遠方流去。一條大輪船停在那兒,我認出那輪船就是我和佟曾經一起生活,一起倚傍它的欄桿觀賞過海景的那一艘船。但我們間四天的親密關系已經割斷了。
“站住!”
猛然間聽到一聲嚴厲的吼叫。一個憲兵大踏步地向我走來,手槍對準我的胸脯,他那雙餓狼似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我,在我的身上搜索。他先命令我舉手,于是我把手舉起來,他又檢查我包裹里的東西。他仔細地檢查后,實在找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才不情愿地把我放走。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暗自罵道:“該死的走狗!”
我走到輪船公司去打聽,他們說還得等些時候。不知為什么我卻那么性急,不等小火輪開到,預先雇了舢板,往河那邊渡去。污濁的河水在我的身邊奔流而去,我的靈魂仿佛也隨著奔流的潮浪漂向一個奇異的境域,期待著解脫一切的壓迫和痛苦。那座城市留給我的死灰色的觀念也從我的心里飛跑了,然而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
一九三四年四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