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北流亡文學(xué)史料與研究叢書·復(fù)仇之路
最新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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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復(fù)仇之路
事變的消息在堡子里傳開了,像烈火一般地燃熾著每一個人的心靈。大街上從早晨就有人講述著可怕的新聞,那是關(guān)于日本兵占領(lǐng)沈陽城的事件。大炮是怎樣響的,北大營是如何被燒的。
“嗬!真牲性,日本鬼進(jìn)了沈陽城!”
人們驚嘆著,臉上掛著恐怖的神色。眼睛對著眼睛互相驚駭?shù)啬曋^上的青筋隨著每一次急促的呼吸跳動著。一個名叫二卡的小伙子站在土崗上,拉長了喉嚨,粗聲地喊著。聲音向著一條冷靜的深巷中慢慢波動著。
“大五你來!”
二卡用眼睛給大五示意,于是二人踉踉蹌蹌地離開人群,走過一面影壁去。街上的灰塵被風(fēng)吹到遠(yuǎn)方處,牛犢和毛驢在一塊荒原上呻吟著,聲調(diào)異常微弱而凄涼,正像人們的談話聲有著同樣的悲涼的意味。兩個人低下頭去,直走到鎮(zhèn)子墻底下便停下了。
“我們都完蛋了!”
二卡又把那可怕的消息重復(fù)著,聲音是顫動的,隨著聲音的節(jié)奏渾身的筋肉都在顫動著,灰白色面孔上的表情顯示出深深的不安。他說完便開始焦灼地踱著腳步,兩片鉛色的嘴唇微微地動著,似乎在詛咒著什么。
“大五!真的,少帥的軍隊已經(jīng)退出去了,退出去了!”二卡叫著,故意把每一個字音說得特別響亮,那好像特意讓對方注意。兩只手做出一種難過的動作:“真的,大五,日本鬼要來,莊稼人個個都得砍頭,你忘了嗎?七公臺那回事,日本鬼找借口殺了中國人,老百姓……”
大五從沉默中跳起來,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睜大了眼睛叫著,聲音顯得森然而恐懼。
“不得了!不得了!二卡,你還聽說些什么呢?”
“日本鬼確實進(jìn)了沈陽,東北兵工廠耍手藝的工人都下鄉(xiāng)啦,到處哄揚(yáng)。”
“兵工廠怎樣呢?”
“也叫日本鬼占了!”
“占了?!”大五嘆息著,又繼續(xù)問,“督軍署呢?”
“督軍署也叫日本鬼占了!”
“沈陽城呢?”
“占了,日本鬼子進(jìn)了沈陽城,見人就殺……”
“官銀號呢?”
“都占了,一切全完蛋了。”
二卡痛惜地答復(fù)著,嘆息著,喃喃地發(fā)出一種憤怒的聲音:“官銀號,多么可惜呀!”
兩個人在痛楚中沉默了。
大五走回家去,把他們聽到的消息又述說了一遍。他的老婆哭了,他的孩子也哭了,聲音是異常悲切,那是在絕望時候所發(fā)出的呻吟。但是,大五并不去理會他們,一個人悶悶地靠在條案桌子旁邊默想,他想到沈陽城,想到日本兵,想到將要收成的高粱,一切的想象都使他感到異樣頹傷,他的整個感情全都沉浸在痛苦的深淵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恐怖的消息越發(fā)增多起來。有許多關(guān)于胡匪所造成的災(zāi)難的傳說,也有某某地方拉起抗日義勇軍的傳說。堡子里的小伙子都撂下挑子,沒心干活了,把鐮刀掛在大梁上,瘦驢在牲口圈里呻吟著,草原上放豬的孩子也漸漸少起來,甚至人們把收成也快忘了,完全被恐怖的消息恫嚇住了。
大五也不像往常那樣活躍,眼睛失去了光輝,皺緊眉頭,不常說話,無論對于什么事都是淡漠的,動作也是懶散的,好像一點心思都沒有。大地里沒有他的足跡,園子很少去,背草捆的活計不干了,短曲也不唱了,不挑水,不編筐,不切草,一切的活計都不想干了。他覺得這世界再也沒有希望了!他不相信他的勞動會取得什么代價,他更不相信這變亂的世界對于他的勞動代價會有所保障。
消息一天一天地緊張起來,在極度的紛擾中那恐怖的事情便接連著發(fā)生了。先是人們望到了飛機(jī),它帶著太陽標(biāo)志在天空中嗡嗡飛翔著,從天空投下了炸彈,一個巨大的聲音震蕩著,人心惶惶。火車上載滿了難民,甚至連車頂也爬上了人,人們哭天喊地,火車冒著白煙,慌張地向著北平駛?cè)ァ?
人們站在土崗上遙望著火車,談?wù)撝瑑A聽著,神情異常驚慌。人們聚精會神地向前方望著,他們望見從站前的大道上走來一個小伙子,這人走到近處,大家認(rèn)得是二卡。
“怎么樣?車站上又出了什么岔頭?”
不知是誰從人群中擠出黑腦袋問詢著,語調(diào)是驚慌的,跟著是一大片吵嚷的聲音。
“二卡!”
“怎么回事呀?”
“炸彈炸死了人!”
“炸死了誰?”
“一個老爺們兒!血淋淋的臉?biāo)υ谘笃焱忸^……認(rèn)不出來了。”
有些好事的老年人也從屋中走出來,搖著蒲扇,站在人群當(dāng)中,用長長的指甲捋著蒼白的胡須,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嘆息著,搖起蒲扇,喃喃地詛咒起來。
“鬼子殺人,真邪乎!”
“老大爺,你不是經(jīng)過光緒二十六年(1900)跑反嗎?”
老人沉下心去,把過去的經(jīng)歷一一講給大家聽。講起清末時,俄國大鼻子在長山子挖了戰(zhàn)壕,日本小鼻子在沙嶺抄了后路,日俄一打起來,大炮轟轟響,嚇得雞飛狗跳墻,老百姓三九天在雪地里跑反……老人講的那些故事好像就發(fā)生在眼前。
“那時候也遭罪嗎?”有人問。
“遭罪還算回事,數(shù)九寒天,煙袋疙瘩的冰雹打死家雀,大雪沒了車沿,小孩凍掉耳朵。”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一列一列的難民車奔向遠(yuǎn)方去,帶著太陽旗的飛機(jī)照舊投擲著炸彈。每當(dāng)一個巨大的聲音爆裂,人們的神經(jīng)都緊張起來,談話聲停止了,互相凝視著。一天,大五家剛剛吃過晚飯,一條淡黑的影子跨過短墻,接著那腳步聲便在瓦塊上鏘鏘地響了。
“又有什么新聞,二卡?”
有人叫著二卡,二卡伸出一只拳頭,從大五背后轉(zhuǎn)過身子,吼叫著。
“李家屯有人拉出去了。是七十二個,八九七十二個,聽說隨了義勇軍。”
“哼!大家干一場,就是死了,也不給日本鬼子當(dāng)奴才。”
“真好樣的!”
人們像脫離了拘束一樣,紛紛議論。即使有天大的王法,人們也不在乎了。法律和道德已經(jīng)失去它的效力。大家想著各種避難的法子,想著抵抗日本鬼子的法子。大街上不住地敲鑼集會,廣場上變成了露天會場,許多小孩子也跑去湊趣,隨著大人騷動起來。
堡子里一些有錢的人家遷到外地去,拋下自家的田地和房屋。近幾天又傳來了關(guān)于義勇軍的消息。
那是霜降以后的一天。
早晨,從村落外傳來稀稀落落的槍聲,還有小鋼炮的爆炸聲。
“大五!”
二卡喊著大五,大五踏著踉蹌的腳步走來了,昂著頭,胸坎上的銅紐子閃閃發(fā)光,腰上扎著青坎布花旗帶子,挺著胸脯走上前來。
“聽到什么動靜?”
有人擺手,接著從西北方響起槍聲,人吶喊著,犬吠著……那聲音由遠(yuǎn)而近越來越大了,喧擾著,吼叫著,騷動著,多種聲音混成了一片。銅鑼聲一陣緊張一陣弛緩傳送過來,從一片青紗帳中望到一片煙火,火苗奔騰著。
堡子里一些人都跑到街上來了,有的背著快槍,有的拿著鐮刀,神情都是那樣緊張。
“怎么回事呀?”
“日本鬼子打來了,快逃命吧!”
大街上紛亂的人群,聽見喊聲立刻跑散了,躲的躲,藏的藏,整個村子冷冷清清,煙筒不冒煙了,連狗吠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一股股白煙在村子里的上空飄散,漫著房頂和樹梢直滾著火苗,不知誰家的房子著火了,一處接著一處。
日本兵撞進(jìn)了村子,大街上響著刺耳的尖叫聲,刺刀閃著寒光,零亂的腳步胡亂地奔跑著,接著便聽到人們號叫的哭喊聲,咒罵聲,狗吠聲……在火光中,日本兵的鋼盔閃動著,日本兵到處搜老百姓,婦女在啼哭著。
大五從倒塌的墻壁后面閃出來了,他腳上的鞋跑掉了,衣襟敞開了,他踏著路上的斑斑血跡,滿地的子彈殼,懷著緊張顫抖的心,急忙跑回家來。他走到自己的家門口,幸好沒有碰見日本兵。他進(jìn)到院子里,這院子已經(jīng)坍塌不堪了,雞架被搗毀了,倉房被捅破了門,看來已經(jīng)被日本兵糟蹋過了。他沖進(jìn)屋里,想看看家里的光景,他預(yù)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jìn)了里屋。他尋找自己的孩子,孩子不見了,他看到炕上躺著自己的妻子,披頭散發(fā)的,露在被子外面的衣裳都被扯破了。
“孩子他媽,你怎的了?”
他喊了幾聲,他的妻子沒有出聲,焦黃的臉沒有血色,蓬亂的頭發(fā),兩只眼睛緊閉著,好像怕看見他一樣,對他的喊聲毫無反應(yīng),她顯然是已經(jīng)完全失掉了知覺。他摸一摸她的胳膊,胳膊是涼的。“難道她死了嗎?”他悲痛而且難過,跌倒在地上,揪心地想著,“她是怎樣死的呢?”他要弄清楚究竟,猛然掀開了蓋在女人身上的被,那女人的下體裸露出來了。他害怕地顫抖起來,熱血沖到頭梢,他瘋狂地撕扯著自己的胸襟,喊叫著:“她叫日本兵禍害死了。”這時候占據(jù)他頭腦的唯一念頭,就是復(fù)仇!復(fù)仇!
他走到房子外邊,在倉子的角落旁邊,又看見躺著一個被刺刀捅死的孩子,血肉模糊,他低頭望一望,立刻昏過去了。
過了多少工夫,二卡把他喚醒,看見大五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他悲憤而又同情地說:“大五,我們也拉出去吧,投奔義勇軍去報仇,只有這一條道了。”
過了幾天,天剛放亮,街上又騷動起來,人們又恐懼地走到街頭,聽著動靜。遠(yuǎn)處響著槍聲,牲口咴咴地叫喚,不遠(yuǎn)處還有混亂的腳步聲。
大五走出起脊的草房,來到街頭,只見二卡從樹障子遠(yuǎn)處跑來,手里拿著快槍,迎著晨霧,愣怔怔的。人們紛紛驚恐地問道:
“二卡,又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是什么世道哇!”
“是不是日本兵又打來了?”
人們正在驚慌的時候,從街頭擁過來許多人,透過蒙蒙灰霧,露出莊稼人的烏拉鞋,身上背著步槍,胳膊上扎著黃布袖標(biāo),穿著一色的便衣,一看就是老百姓自己的隊伍。
二卡高興地拍著大五的肩膀:“我看八成是義勇軍來了!”
只見有幾個小伙子從街頭那邊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
“不要怕,打日本的義勇軍來了!”
“義勇軍來可好了!”
“是義勇軍嗎?”人們驚喜地睜大了眼睛,許多農(nóng)民站在車轍的兩旁熱狂地喊著,歡呼聲像陣?yán)滓话愕剞Z響著。接著,義勇軍的大部隊便從大街的一端走近來了,打著鮮明的旗子,吹著口笛,步伐異常整齊,一支一支的槍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威嚴(yán)的光輝。站在路兩旁的農(nóng)民興奮地歡呼著,吶喊著,好像在歡迎凱旋的英雄一般,一陣又一陣地鼓起掌來,那陣勢像潮水一樣在人群中滾動,聲浪不斷擴(kuò)大開來。
二卡和大五挺起了胸脯,握緊手里的快槍,向義勇軍的隊伍跑去,嘴里喊著:“你們來得太好了,我們老百姓有活路了!”
義勇軍的一個老隊長,伸出樹枝一樣枯干的手,緊緊拉住大五的手,干澀的眼睛閃著亮光,期望地看著他的臉,一字一眼地說:“老鄉(xiāng),咱們都是中國人,一塊去打日本吧!”
“那敢情可太好了!”
大五斬釘截鐵地回答說,眼睛已經(jīng)潮濕了。
小小的村莊好像復(fù)活了新的生命,人們笑開了臉,有些人舉起手中的農(nóng)具,興奮地呼喊著。村子里背槍的小伙子們聚攏過來了,帶著堅決的神色,跟著二卡和大五,昂著頭,大踏步向義勇軍走去。每一家的大門都敞開著,連圈里的牲口也快活地嘶叫著。這氣氛使每一個人都受了感動,但是,他們不曾忘記日本兵是如何的兇狠與殘暴,怎樣殺死和奸污無辜的親人。
過了一陣,喧鬧的聲音漸漸沉寂下去。有許多農(nóng)民參加到義勇軍的隊伍里,自己帶著槍和馬,勇敢地站到義勇軍的隊伍里,毫不遲疑。他們相信只有這樣做,才能從死亡的邊緣走上解放的路。
九音號吹響了,聲音是那樣清脆。義勇軍的隊伍開始集合,背著槍,沿著村子大街站了一長溜。村子里參加義勇軍的莊稼人也站在隊列里。二卡來得最早,站在頭里,心情非常激動,還有抗年造的伙計和豬倌,也摻雜在隊伍里。大五走過來,堅定地走進(jìn)隊伍的行列。當(dāng)他隨著義勇軍大隊準(zhǔn)備出發(fā)的時候,看見了自己住的起脊草房,忽然間有一種戀戀不舍的感情涌上心頭,但是,家里已經(jīng)沒有剩下什么可以讓他留戀的了。于是,他挺起了胸膛,毅然走上復(fù)仇的道路。
一九三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