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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母親節的禮物
1
母親節那日,周瑗琦看到朋友圈那些粗制濫造的手繪媽咪卡和鮮花巧克力,心里勾起一絲淡淡的失落。珍妮什么禮物都沒有給她。她不得不承認,那些能擺到臺面上的東西,俗是俗,卻是踏踏實實、歲月安好的一個表征。
自己連一張廉價的卡片都沒有得到,她心里的酸澀如德國汽水里的泡泡一樣冒出來。去年的母親節也沒有。那一次她忍不住問了一句。珍妮臉上有些不安,搪塞了一句,就回了自己房間。她和女兒的關系不能算糟。事實上,她們看起來像是一對相安無事的母女。女兒的學業很好,她上的高中競爭激烈,可她這三年都是拿A,她還是學??茖W競賽隊的成員和校報的副主編。瑗琦是一個盡職的母親,孩子的各項活動接送從不含糊,哪怕是要提前下班,哪怕是要改會議的時間,好在她的工作比較自由,做財會的,大多數時候一臺電腦就能干活。
珍妮是在母親節一個星期后告訴周瑗琦她懷孕的消息的,是周五吃過晚飯后瑗琦在收拾碗筷的時候說的。瑗琦心里一震,手里的碗又滑膩,掉在水槽里,還好沒有摔破。她回過頭,看見珍妮坐在沙發上,兩手有些不安地交叉在一起。瑗琦馬上轉過身,不敢和女兒對視,像是那樣的對視會泄露她的心思。有一種熟悉的慌亂很快地充滿了她的身體,她得好好消化一下這個消息,她得思索一下,說什么呢?孩子是誰的?已經懷孕多久了?打算怎么辦?最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是嗎?”她把自己的千言萬語壓縮成一個問句,這個問句里帶著點不甘心和要進一步求證的意味。
“嗯。”珍妮一個字也不肯多說。她不得不逼了回去:“你知道多久了?”
“上個周末我買了個早早孕測試的。”珍妮說。
上個周末?她在心里盤算了一下,上個周日就是母親節呢。細想一下,珍妮沒有那天告訴她實在是仁慈,不然,那將是多么特殊的一個母親節禮物。她鎮靜地把碗一個個沖刷好,放進洗碗機,塞了一塊洗碗機專用清潔劑,打開按鈕,又拿紙巾擦干凈了手,坐到了女兒對面的沙發上。她凝視著對面那張和自己很相似的臉。在這個五月的凝視里,她感覺自己正坐在高高的云霄飛車上,陽光晃蕩,臉龐灼熱。
“我周一給我的婦產科醫生打個電話,我們先約醫生做個檢查。”她的語氣還算平靜。她有些驚詫自己的這種本事。平日里沒一點主意的人,真的碰上事倒能很快穩住陣腳了。
“嗯,好的?!闭淠菡f。
“那個醫生不錯的,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換過婦產科醫生。你就是她接生的呢?!彼f出這句話的時候,心里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蜇了一下,然后眼淚都要涌了出來,她用了氣力把剛剛抵達眼眶的淚水硬生生按了下去。
“那好的啊。”珍妮說,“我上樓了啊?!闭淠荽掖疑狭藰牵袷且颖芙酉聛淼膶擂螆鼍?。
瑗琦看著她白色小開衫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霧靄一般。她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和女兒的關系也變得霧靄一般飄離?現在,女兒對她是疏離的、防范的,她根本不知道她在約會,不然今天也不會如此驚詫。她原本安慰自己只要女兒學業好也就罷了,哪知道會出這樣的大婁子?
周一她打電話給婦產科醫生約好了時間。當她把時間告訴珍妮時,珍妮猶豫了一下,我再問問迪倫,看看這個時間他可不可以去。
迪倫?她在腦子里努力搜索這個名字對應的面龐。但是指針卻沒能把后面的內容調出來,她腦子里根本沒有這個人。
“他是誰?”她只好無力地問。
“孩子的爸爸?!闭淠葺p聲說。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瑗琦有些沒好氣。
“嗯,他是校報主編,和我一個年級?!闭淠菡f。
瑗琦想,原來是辦公室戀情,經常在一起做事,有了感情,可是居然能搞出孩子,他們自己還是孩子!馬上又要申請大學了,這對申請影響多不好!申請大學可不是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她心里煩悶,嘴里卻說:“好吧,那你趕緊告訴我,醫生時間很緊,都排到了兩周以后?!?
“好,還有,你最好約下午三點以后的時間,我不想耽誤上課。”珍妮說。
瑗琦一時說不出話,這是個認真的好學生,怎么就做出這樣出格的事?!
瑗琦又一次走進那家婦產科醫生的診所時,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她久不來這里了。她現在不大去看婦產科醫生,年檢也是在家庭醫生那兒做。小小的等候室布置得依然溫馨,幾張淺藍色布藝的沙發,墻角是幾盆高高的巴西鐵樹,青綠的葉子中間是淺綠的一道。茶幾上是一大簇的銀后萬年青,葉子上有灰綠色的條狀斑痕。只是臺燈的光線有些暗淡,房子里又有了絲晦澀。她記得十多年前這里的沙發似乎是深藍的,似乎那深藍在時光的洗滌下漸漸褪色,褪成了如今的淺藍。似乎,只能是似乎,記憶是非常善于欺騙人的。她簽了到,和珍妮坐在相鄰的沙發上。
沒等多久,門推開了,一個高高的白人男孩走了進來,后面是一個白人女子,那么相似的兩張臉,連頭發都是一樣的棕色。珍妮看到他們便站了起來,瑗琦也站了起來。白人女子走過來對她們微微笑了一下:“我是迪倫的媽媽,我叫愛瑪。”她穿著得體的休閑黑色西裝,尖頭的高跟鞋,跟很細。她說話的時候就差把手交叉放在胸前了。瑗琦感覺到她有些高冷的目光,心里一凜,便也做出了同樣的微笑:“我叫瑗琦。”她覺得自己不需要再陳述她和珍妮的關系。
大家都坐了下來。迪倫坐在了珍妮的一旁,他們相視一笑,然后都低下頭不怎么說話了。
他們的樣子倒是般配呢。瑗琦暗想,這個男生看起來不錯,倘再過幾年,珍妮把這樣的男孩帶回家,她是不會反對的。只可惜他母親太強勢。瑗琦沒有覺得珍妮一定要找亞裔男孩,她自己單身這么多年,約會的對象從亞裔到墨裔到純種的白人。她知道白男是特別懂得女人的心思,如若不是考量太多,也是不錯的交往對象。她驚異自己居然會這樣想,難道她不該痛恨這個男孩把珍妮的生活全部打亂嗎?難道她不該怪罪他不負責任嗎?難道她不該問問孩子該怎么處置嗎?她不由看了一眼愛瑪,她坐在那兒,凝視著眼前的這對小戀人,似乎也是愁眉暗惱。
“珍妮周是哪位?”門口一個穿著深藍色護士服的亞裔女人眼睛迅速掃過等候室的每一個人,然后把眼睛鎖定在珍妮身上。
“在呢?!闭淠輵?,站了起來。瑗琦和迪倫都站了起來。愛瑪猶豫了一下,也站了起來。
“或者,我就在外面等你們吧?!睈郜斦f。瑗琦松了口氣,她實在不愿意自己女兒的肚子被一個外族的女人看來看去。她甚至都不愿意迪倫進去,但是她知道珍妮會覺得這個想法太中國,太匪夷所思,她于是什么都沒有說。
做B超的亞裔技師讓珍妮換上一件后背開的短衫,然后在她的肚皮上涂了一點潤滑膠。
“是熱的。”珍妮對著迪倫笑了一下,瑗琦有些不自在,眼睛轉向了桌子上那個黑白的屏幕,技師也看著那個屏幕,“看,這是嬰兒的頭。”瑗琦看著那個黑黑的有些像史前異物的小東西,心里有些顫。珍妮的腦袋和迪倫的腦袋湊在一起,他原本棕色的頭發在黑黑的屋子里也成了黑色。瑗琦像是泅越了十七年的時光之水,看到自己和辛鳴一起看屏幕的情景。瑗琦有些恍然,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相似,連這些設備也是十七年前一般的模樣——那也是一次計劃外的懷孕,命運總是無恥地重復,瑗琦想到這兒,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要聽聽小嬰兒的心跳嗎?”那個越南裔的技師問。房間里響起了咚咚的聲音,屋子里烏漆一團,這聲音便愈發響亮。技師并未說自己是越南人,這是瑗琦自己的推測,在這里,每一個第一代移民都帶著烙印一般的口音,清晰無誤地透露出每一個人遷徙的路徑。
“真是奇妙!”迪倫說了一句。越南裔技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珍妮和瑗琦,沒有說什么。
他們又回到等候室等婦產科醫生來解讀這份B超圖。珍妮和迪倫頭又湊在一起看著那份B超圖,嘴里還在評點著,像是在看一份他們正在編輯的校報。兩個沉默如海的母親看著對面的兩個孩子不言不語,像是看著兩尾魚在時光之水里沒有方向地游弋。
婦產科醫生漢娜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胖胖的身子還是和原來無異,只是臉上多出了許多皺紋,她的神情是和她的身架并不相稱的清淡。瑗琦當初也是覺得她不夠有親和力,她的家庭醫生總是笑容可掬,但是這個卻是不太笑的。她那時懷珍妮的情形有些急,沒有太多選擇,就選了她。相處下來,發現她還是不錯的,那份清淡就成了淡定。
“瑗琦,你好,好多年不見了?!睗h娜還是那個淺淺的笑容?!斑@是女兒嗎?”漢娜顯然不記得珍妮的名字,就用一個泛指的the daughter滑過去了。她又看看迪倫和愛瑪?!巴?,你們整個部隊都來了。”她打趣地說,她用的英文是“the whole troop”。瑗琦想,沒呢,爺爺輩的都沒來。
漢娜看了看超聲波造影,又問了一些基本情況,然后說我現在要做一個手檢,她說著戴上了手套。愛瑪說,那我先出去,迪倫沒動,瑗琦說,你也出去吧。她想,他看到珍妮的肚皮尚可忍受,怎么可以再看珍妮那么私密的地方。她知道這非常可笑,但是她不想讓步。迪倫看了一眼珍妮。
“出去,你們都出去?!闭淠萃蝗挥行┥鷼?。瑗琦知道她大概是沖著自己生氣,她沒有作聲,看著迪倫出了房間才出去。
十分鐘后,漢娜把他們三個又都喊了進來。
“小嬰兒現在七個星期了,一切都挺好?!睗h娜平靜地說。
珍妮開了口:“如果要墮胎的話,是多少周之前?”愛瑪看著珍妮,臉色有些難看。迪倫神色也暗淡了下來。
“加州的規定是二十周。”漢娜還是那種超然物外的微笑。別說一個少女媽媽,她什么沒見過。
“那我還有一點時間。”珍妮皺了眉頭。
四個人走出診所,進了電梯,電梯里就他們四個人,但是誰都沒有說話。到了樓下,愛瑪說:“現在也五點多了,我們一起找個餐館吃個飯?”瑗琦心里是不大想去的,這一天可夠長的了,但是想想總要把事情說清楚,就答應了;珍妮和迪倫看了看彼此,也點頭答應了。
他們在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連鎖店坐定。進去以后,瑗琦暗忖,愛瑪真是會選地方。這家餐館燈光暗淡,地方大,桌子隔得遠,正適合他們來討論這樣比較私密的家事。
服務生殷勤地端上來一大盤新烤的面包和兩盤橄欖油,又用一個長長的竹式轉筒在裝橄欖油的盤子里加了點黑胡椒。面包是現烤的,麥香四溢。
“好好享受吧,菜單在這兒,你們先慢慢看?!彼粝滤姆莶藛?。
“你們打算怎么辦?”愛瑪開口了。瑗琦想,她倒是把自己要說的話說了出來,然而她不喜歡愛瑪語氣里那種居高臨下的做派。
“我還沒想好是不是要這個孩子?!闭淠莶⒉豢磹郜?,伸出手撕了一塊面包,蘸了一下橄欖油,塞到嘴里。瑗琦幾乎要給她鼓掌了,不卑不亢,對付愛瑪這種有種族優越感的西方人就得這樣。瑗琦想,這孩子其實是個挺有主見的人,看得出在她和迪倫的關系中,她是占強勢的一方,至少是勢均力敵,不然也不會說“我”,而不是“我們”。
“那你們什么時候能決定?我們家信天主教,孩子是上帝給我們的禮物,無論如何要留下的?!睈郜斢职l話了,語氣倒是緩和了些,意思卻是武斷的。
“應該很快,這是個意外,我可不想讓這個孩子耽誤我正常的生活?!闭淠菡f。
這之前,瑗琦只知道珍妮是個好好學習的乖孩子,現在,她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她強硬的一面。這孩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皮實剛硬了?小時候,她是個小甜心,甚至是有些討好型的性格呢。
他們出來的時候,天下起了雨。瑗琦打開了雨刷,雨刷打在玻璃上,有些澀。瑗琦問珍妮:“你需要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嗎?”
“哦,不必了。”珍妮回答得很干脆。
瑗琦正在開車,忍不住看了一眼珍妮的側影,她看到了十七年前的自己,她的方向盤抖了一下。車子里放的是一首中文歌曲,外面雨霧蒙蒙,車內似乎也沾染了潮氣。瑗琦說,外面的雨好大。是啊,好大,珍妮應著,不再說什么,兩個人又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瑗琦嘆了口氣,為什么她們現在都說不上話了?以前那個一上車就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去哪兒了?她繼續開車,繼續聽著那首歌,車子里氤氳著一絲淡淡的哀愁和一抹凄凄的涼意。
2
一個星期后的晚餐之后,珍妮跟瑗琦說她決定了,孩子要生下來,愛瑪有個有錢的朋友,單親媽媽,準備做一個公開領養(open adoption)。
“我想清楚了。孩子是一個攪局的東西,很多女人就是怕年紀大了,生不出孩子,所以匆匆結婚。我不想因為這個結婚,不如先把孩子生了?!闭淠葸€是選擇在飯后說出她的決定,瑗琦想她是擔心自己吃不下飯吧。
“你確定?懷著孩子你這學期的課怎么上?會影響你大學申請的?!辫ョf,“是不是愛瑪給你加壓了?”
“和她有什么關系?孩子正好是明年年初生,我在那之前把大學申請的事情都搞定?!闭淠菡f。
“你就忍心把孩子生下來就送出去?”瑗琦還是沒有緩過勁來。
“我會常去看這個孩子。這個媽媽住在新港,離我們也不遠。不然怎么辦?我也想過墮胎,可是迪倫很難過,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虔誠?天主教不是譴責婚前性生活嗎?他這叫虔誠?”瑗琦嘴角露出一絲鄙夷的笑。
“又來了,最受不了你這副冷嘲熱諷的態度!”珍妮有些生氣。
“我就知道是愛瑪一家鼓動你生下來,那讓她來帶好了!”瑗琦也有些生氣。
“怎么可能?迪倫還有兩個妹妹,一個高中,一個小學?!?
瑗琦暗想就算迪倫沒有妹妹,愛瑪也不會給你帶孩子的,老美可不都這樣,她想說,那我來養好了,卻沒有勇氣說出來。她自己這么多年做單親母親,已經辛苦得夠夠的了。愣了半晌,她問:“這個領養家庭是單親家庭,你放心?”
“單親家庭怎么了?我不就是單親家庭出來的?”珍妮挑釁地看著她。
瑗琦想,或者就是因為單親,她才會這樣早戀早孕,但那不是給自己一耳光嗎?她半天說不出話來,眼睛望向了窗外的山巒。淡淡的草黃的山頭,樣子柔順得像日本女人頭上高高的發髻,顏色卻黃得有些刺目。
沒過幾天,她接到了辛鳴的電話,說是要和她商量珍妮申請大學的事情。他們約在一家韓國餐館見面。這些年,他們一直住在同一個城市。辛鳴周末過來帶珍妮出去玩,有時候也幫忙接送。瑗琦有時候出差,珍妮就住到辛鳴那邊。瑗琦原來還擔心辛鳴現在的老婆王思萌對珍妮不好,結果珍妮說王阿姨對她還不錯,專門留了間房給她,房間里還掛著珍妮的畫。瑗琦就不說話了。辛鳴有幾個外地的工作機會也都拒絕了,為的就是和孩子同城。他算是個負責任的父親,至少每個月的撫養費一直沒有斷過。
兩個人坐定,點好了菜,辛鳴說他的一個朋友介紹了一個大學申請咨詢師,非常厲害,朋友家兒子GPA(平均成績績點)非常差,只有3.2,居然進了紐約大學?!霸蹅冋淠菀恢焙軆炐?,找個大學申請咨詢師可以錦上添花如虎添翼。”辛鳴說。
瑗琦說:“你難道不知道珍妮,她現在壓根不聽我的了,我都勸了好多次,她說她自己能搞定,不想聽人指手畫腳。”
“我知道。這個不太一樣,你那個是跟四年的計劃,這個就是最后一年,幫忙改申請大學的文書,幫你挖掘閃光點。咱們臨時抱佛腳也要抱的?!?
“唉!還大學申請,她現在懷孕了,眼下哪有心思考慮大學申請的事情?!?
“???你說什么?”辛鳴非常吃驚,“什么時候的事情?!她也太不懂事了!是哪個渾小子干的?”
瑗琦沒有說什么,只是看著他。他像是意識到什么,聲音低了下來:“你們準備怎么處理這個孩子?”
“你們?珍妮會聽我的?她已經決定把孩子生下來?!辫ョ行┪?,珍妮初中的時候還乖順得很,到了高中簡直換了個人。
“???”他再度驚詫,“這么小就生孩子!她以后怎么辦?!”他把水杯重重地蹾在桌子上。
瑗琦沒有回話,只是看著他,這個男人,還是這樣孩子氣,脾性都寫在臉上。那么多的事物在堆積的時光里慢慢扭曲,衰老或是變質,唯獨脾性,卻是時間之風里的一根牛皮筋。
“你們兩個真是一模一樣,性子都這么剛愎自用?!毙柳Q氣呼呼地說。
辛鳴的手機響了,他說了幾句,然后轉向瑗琦:“我就不吃了,得先走了,王思萌說凱文在學校發燒了,我得立即去把他接回家,回頭我同你電話上說?!彼f著起身就走了。
服務生推著小車過來了,把七八個飯前小菜擺了上去,再加上一個砂鍋豆腐湯和一大盤烤牛肉,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
瑗琦看著這一滿桌的菜,心里發恨,這個男人,總是留下一大堆殘局等她一個人收拾。
吃過飯,她一個人走出餐廳。一陣寒意瑟瑟而來,瑗琦像貓一樣抖了抖身子。加州今年的天氣怪異,往年春天去得快,幾場雨幾陣風就打發了。今年卻是抽風似的忽冷忽熱,誰能信這是快到六月的天?
她們約好去那個準備領養孩子的家庭看看。新港在爾灣的南面。車子一路向南。向南,便是奔著大海的方向。很快便開上了通往新港圖書館的那條大路。那是條下坡路,海就在腳下,這個時刻的太平洋平靜如綢,像一個淺藍色的夢。她向著大海而去,像是一踩油門,車子就會開進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夢里。
她想起珍妮小時候,她們幾乎每周都要去新港圖書館。每次開到這條路,眼前便頓然開闊。海是那么遼遠浩瀚卻又近在咫尺。時光是怎樣把那個扎著小翹辮子的丫頭一下子變成這個一意孤行的少女媽媽的呢?她覺得似乎命運把所有的起伏不定、莫測幽遠都深藏海底,而她看到的卻只是夢幻寂靜的海面。
愛瑪和迪倫已經先到了。女主人叫瑞秋,灰綠色的眼睛,留著一頭精干的短發,酒紅色,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染的。她熱情地把瑗琦和珍妮引到客廳。她們的房子就在新港圖書館對面一條街的小區里。
“你知道,新港圖書館擴建之前,我這個房子還能看到一點點海,現在是一點都看不見了。還好,政府賠了我們一筆錢。我們也知道,圖書館對于孩子有多重要?!比鹎锟烧媸悄苷f啊。瑗琦想,這也好,是個活潑外向的性格,對孩子也好。
四個人坐定,瑞秋很快就說到正題:“我已經咨詢過律師了,領養手續稍微有些麻煩,但是還好啦,跟擁有一個孩子比起來,這些麻煩簡直微乎其微?!?
“哦,珍妮說你的工作是咨詢,會不會經常要出差?”瑗琦以前最怕公司派她出差,還好辛鳴在附近,能把珍妮暫且放到那兒。
“哦……這個,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是有辦法的?!比鹎镆粫r有些支吾,瑗琦心里咯噔了一下。
“是啊,瑞秋特別能干。我們以前在杜克上學的時候,她就是全校聞名的活動家,女權運動的領袖呢?!?
“哦?!辫ョ缓迷僬f什么。
“我們……哦……我一直想要個孩子?!比鹎镎f,“你放心,我的經濟條件不錯,新港的學區又好。你瞧,圖書館就在對面,我可以經常帶孩子去那里看書。”
“啊,我小時候也常去那兒的?!闭淠菡f,“我最喜歡他們的講故事時間了。”
“那太好了,我們會保持這個家庭傳統的?!比鹎锬樕下冻鲂?。
回去的路上,瑗琦問珍妮:“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嗎?”
“怎么,你不喜歡她?”珍妮反問。
“也沒有,就是有些不大對勁?!辫ョf。
“找起來很費勁,這個人正好是迪倫媽媽的老同學,知根知底。她看起來不是挺好的嗎?”珍妮看著瑗琦。
瑗琦沒有說什么,看起來,可是真實的生活是看不見的,當然不會讓你看見。看見的都是體體面面的人,規規矩矩地辦著事,那些男盜女娼,或者說刺激茍且的事情怎么能擺到臺面上說呢?人人都在演戲,正兒八經放到臺面上這戲就演不下去了。
珍妮這幾天早上一起來就吐。瑗琦聽到她在洗手間一陣陣嘔吐。珍妮走出來,一屁股坐在餐桌旁,臉色比墻還白。瑗琦心里有些發疼,這孩子受苦了。她把做好的面條放到珍妮面前,可是珍妮一點也不想吃。
“不吃怎么行?你待會兒要上學,不吃沒有力氣啊。”瑗琦勸她。
“吃了還是要吐出來,為什么要吃?”珍妮說。
“唉,這不是你自找的嗎?你真的想清楚了?會耽誤你的學習和大學申請的?!辫ョ€想說耽誤一輩子的前途,想想有些夸張,就沒說了。
“你就是這樣,什么都要管著我!”珍妮皺了眉頭,“我早說了,這件事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都是為你好,你現在太年輕,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瑗琦聲音大了些。這一陣她心里一直有一種沉悶的情緒,烏云過境一樣壓過來,堵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想,不能再這樣了,這件事太大,她不能再由著珍妮的性子了。
“Control freak!Psycho!”珍妮看著她,冷冷地用英文回了一句。她的中文其實還行,和瑗琦常用中文對話。
“你說什么?”瑗琦的火氣頓時就升了起來。
“Control freak!Psycho!”珍妮撇撇嘴說。
“怎么說話的!”瑗琦心里的火騰地一下子升到嗓子眼,她平素最恨人不尊重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居然罵自己是控制狂,精神病!憤怒夾雜著一股無名之火,她一巴掌就甩在了珍妮的臉上。
珍妮驚呆了,捂著自己被打過的臉頰,一句話也不說,就那么直直地看著瑗琦。瑗琦也說不出話來了。她沒想到自己會真的動手,她沮喪極了,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珍妮長這么大,她這是第一次打她。
珍妮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瑗琦聽到她房間傳來一聲尖叫:“蚊子!”瑗琦依然坐在那兒,沉浸在自己的煩惱之中。珍妮房間聽不到一點動靜了。瑗琦回過神,走了進去。珍妮趴在那兒,一動不動。瑗琦心里一軟,把手伸了過去,怎么了,她問。
別碰我!珍妮尖厲地叫了起來。瑗琦嚇了一跳,還是把手伸了過去。珍妮手一抬,把她推開,不要碰我!她突然就大聲地哭了起來。瑗琦又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觸碰她,但是她更強烈地反抗。“別碰我,我厭倦了這個家,厭倦了你,什么事情都管著!迪倫就不會,他什么都順著我!”珍妮一邊哭,一邊嚷著,她說的是英文,I am so sick of you!瑗琦怔在了那里,心里又沮喪又懊惱,還夾雜著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墻上那只大得驚人的蚊子爬了過來,瑗琦一巴掌伸過去,把蚊子打了個稀爛。
再看看表,馬上就到上學時間了,她忍住氣說:“好了,我送你去上學。”珍妮是今年年初開始自己開車去學校的。她懷孕以后,常嘔吐,精神又不好,瑗琦就主動要求重新做司機。
“不用你送!我已經給迪倫打電話了,他來接我。下午也不要你接!”珍妮冷冷地說。
珍妮側坐在那兒,只露出半張臉給瑗琦,可這半張臉已經讓瑗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晚上瑗琦公司有個活動,她給珍妮發了個短信,珍妮沒有回復。瑗琦回到家,珍妮的房間還亮著燈,瑗琦擰門想進去,才發現珍妮已經反鎖了。瑗琦有些生氣,也不好發作,便悶了氣回到自己房間??焓c,瑗琦看到她的房間燈還是亮的,忍不住去敲門,“這么晚了,還不睡?”房間里沒有一點聲響,瑗琦突然有些慌,“珍妮,你說話??!”房間還是悄無聲息,過了片刻,燈滅了。瑗琦放了心,只是心里更堵得慌,“這個孩子,是在懲罰我嗎?居然學會了冷戰。”她想起女兒還小的時候,會跟她說那么甜蜜的話:“媽媽,你放心,將來我生了孩子,還是最愛你?!蹦鞘蔷艢q的女兒,穿著學校抵制毒品的T恤衫,在野餐會上說的話?!皨寢專阌肋h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確信?!蹦鞘鞘q的女兒,穿著綠色的運動衫,在去女童軍舊金山之旅的路上說的。那時候,她也確信,女兒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上帝給她最好的禮物。她不知道那個甜蜜得像天使的小姑娘怎么突然變得這樣離經叛道,這樣一意孤行。她努力思索她成長軌跡上的蛛絲馬跡,試圖給現在的她一個合理的解釋,自己真的是女兒口中的控制狂嗎?還是這不過是青春反叛期的必然?她無法找到答案,似乎答案已經藏匿在堅硬的地核深處。她腦子里氤氳著薄薄的白霧,她在那白里穿梭,輾轉起伏,毫無倦意。
3
瑗琦第二天中午有個約會,約會對象是一個同事介紹的,是個東歐的移民,名字叫伊萬諾維奇。兩個人其實已經約會有一陣了,但是瑗琦一直沒有在珍妮面前提起。珍妮很小就和瑗琦說不要繼父。瑗琦那時覺得她耍孩子氣,等到了珍妮十多歲的時候,她還是態度堅決不同意瑗琦再婚。瑗琦覺得不可理喻,實在不像是美國長大的孩子的做派。她斷斷續續也在約會,但是一直都沒有再婚,一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二是珍妮的話多少起了作用。或許話語真的是有暗示作用。
伊萬諾維奇是一家技術公司的中層經理,平素不太說話,一說起來又沒個完。他老婆跟一個小伙子好了,要和他離婚。兩個人折騰了幾年,終于分了手,好在沒孩子,沒有太多財產糾葛,沒有鬧得太難看。
伊萬諾維奇注意到瑗琦臉色不大好,便問:“親愛的,怎么了?”瑗琦勉強笑笑:“沒什么?!?
“我真的不明白你們中國人,明明不太好,為什么不說說,還是你不信任我?”伊萬諾維奇說。
“說了你也幫不上什么忙?!辫ョf。
“那可未必。不過你不說我肯定幫不上。”
瑗琦想想,便把珍妮的事情說了說,不過她沒有說昨天打了珍妮的事情。她覺得自己似乎還沒有辦法在他面前完完全全展露自我,是因為他是異族,還是自己天生如此?那個完完全全的自己又是什么樣子?
“其實你不想讓她把孩子生下來,是不是?”伊萬諾維奇手指頭敲著桌子,眼睛卻看著她。
她看到他的目光,心里一動,“是,她還那么小,已經犯下早孕的錯誤,不能一錯再錯了?!辫ョf出這話時,心里松了口氣,原來這才是她的真實想法,這些年,她一個人帶孩子的艱辛讓她深諳“含辛茹苦”四個字的內蘊。她似乎被掏空了一切,又似乎被時刻充盈著,為各種可能出現的狀況整裝待發。多少個早晨,她手忙腳亂地忙上忙下。多少個夜晚,她坐在后院甜橙樹下看自己孤寂的影子靜默無聲。她不想女兒再受這些苦。她卻從來沒有把這個想法坦白地和女兒說過——或者,也是因為珍妮關閉了和她溝通的渠道,她們已經多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看醫生,看領養人,這些過場她不得不走,她其實一直是在找理由引導(或者是珍妮口中的控制)女兒,然而女兒根本不聽她的,她感到無力,感到憤怒,感到失落,感到一切都失控了——這或許是她打珍妮的深層原因。
“可是她已經是個自由人了,她有權決定自己的身體?!币寥f諾維奇說。
“我就知道你們西方人會這么說,她還不到十八歲呢?!辫ョ沧?。她知道這些白人的相貌其實根據種族稍有差異,但在她眼里,都只有一個標簽,西方人。這就好比不管是韓國的、日本的還是中國的,在他們眼里都是一個模子的。
“是早了點,可是孩子已經來了,能怎么辦?”伊萬諾維奇說。
“不是可以墮胎嗎?”
“唉,墮胎,你不知道那些懷不上孩子的人的痛苦。像我和我前妻一直想要個孩子,卻一直未能如愿。后來她懷上了她的小男友的孩子,我們才離婚的?!币寥f諾維奇說。
瑗琦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吃驚他愿意分享這段故事,不過旋即心情便更沉郁,斑駁往事紛至沓來。她暗嘆,又是孩子,這世界上多少關系因為一個孩子成了一團麻,一輩子繞不清解不開,多少關系又因為一個孩子而如繃斷的琴弦,戛然斷裂,原來這個準則東西方皆通的。珍妮這么堅持要這個孩子,大概還是喜歡那個迪倫吧。女人啊,總是過不了男人這一關,就像男人也總是過不了女人這一關……
伊萬諾維奇本還想說什么,看瑗琦陷入沉思,一語不發,便不再說什么。
晚上瑗琦又失眠了,睡眠如一條滑溜溜的泥鰍,總是在她以為就要抓住的時候從指間溜走。夜晚的氣息渾濁不安,她浸潤其中卻無法沉睡。珍妮的話還回響在她耳邊,你什么都管著我,迪倫就不會!瑗琦眼前閃過那張笑起來有些靦腆的臉。
第二天還是迪倫來接送珍妮,下午瑗琦特意早點下班。三點多的時候,迪倫的車子停在了家門口,瑗琦乘珍妮上樓的間隙,問迪倫要了個電話。
她和迪倫約在高中附近一個購物中心的咖啡店見面。是家星巴克,里面人滿為患,他們在外面找了張桌子,閑聊了幾句。瑗琦對迪倫還頗有些好感,和那些氣盛的白人孩子比起來,迪倫是有些羞澀的。
“其實……我們兩個一開始就是好朋友,有一次,她和我說起你……”迪倫停頓了一下,“我深有感觸。兩個人覺得特別能說到一塊兒?!?
瑗琦震了一下,她眼前閃過愛瑪的樣子,說什么都不容置疑的樣子。他們在一起吐槽他們各自強勢、喜歡管束的媽媽吧,瑗琦想到這兒,笑了,“一起說媽媽的壞話吧?”
迪倫有些不好意思,“嗯……不完全是,她壓力很大,不敢和家里人說,就和我說。我曾經勸她去咨詢,她不肯,說去那兒的學生都是精神上有問題的,她不好意思去。有一陣,我真的覺得她抑郁了……”
“什么時候?”瑗琦張大了嘴。
“就是去年秋天的時候,她選了四門AP的課,有一門一開始總是B?!?
“噢……”瑗琦陷入沉思。她想起去年秋天的時候珍妮的確抱怨功課太多,她沒有太在意,只是鼓勵她堅持,“堅持就是勝利!我這么多年一個人不也熬過來了嘛。”瑗琦想起了那次對話。
“她那時候都睡不著覺,后來……嗯,她聽說那個……對睡眠有促進?!钡蟼愅掏掏峦碌卣f,“我們有一次,嗯……那天,她果然發現自己睡得特別好……”
瑗琦又一次張大了嘴,原來珍妮和迪倫好是有這個目的在里頭,促進睡眠!她想笑,又想哭,卻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心里一陣陣絞痛,又夾雜著一種身處局外的不甘和怨憤。為什么女兒這樣不信任自己?當她陷入這樣的困境時,為什么不是轉向自己,而是用性這種最本能、最原始的辦法?
車子開進小區,停在那個熟悉的十字路口,她聽到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你快點開啊,我要遲到了。”那是十三歲的珍妮的聲音,接著,她又聽到一個尖厲的帶著憤怒的聲音:“不會的,現在才八點!你不要老是催!”天哪,那不是自己的聲音嗎?十三歲的小丫頭抽噎著說,我沒有啊。她不再說話,為自己的無名火感到慚愧,但是她知道,下一次她大概還會如此,她的脾氣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暴躁,她暗想是不是和自己缺乏性生活有關,心里總是郁結,睡眠總是斷斷續續。
瑗琦的車子還停在路口,一個又一個往事的場景再現。那個總是看微信而對女兒愛理不理的她。那個厲聲催促女兒彈琴的她。她一次又一次的暴躁和對女兒的嚴格管教終于把女兒越推越遠,以至于女兒在困境深處轉向了別人。她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從心底升騰而來,那是一種因為愧疚而引發的悲哀。悲傷來得如此迅猛又洶涌,她坐在那兒,眼淚就那么沒知沒覺地流了下來。她聽到了后面車子嘀她的聲音,她回過神,慌慌張張地把車子往前開。
天色陰沉,雨是她回到家不久后下起來的,她一進門就聽到珍妮嘔吐的聲音。瑗琦忙跑到她房間?!澳銢]事吧?”這幾天她們都在冷戰,彼此都不言語?!皼]事?!闭淠萏稍诖采嫌袣鉄o力地說,剛說完,又是一聲干嘔,她忙又跑到洗手間,昏天黑地地吐了起來。
“這不行,這好像不是一般的懷孕嘔吐,我得帶你去看急診!”瑗琦看著窗外的雨,心里有些發蒙,雨已經很大了,洶涌而來的雨水水簾般地掛在屋檐前,落了地,鼓點一般。她開著車,帶著珍妮,沖進了無邊的雨的帳幔。上高速的時候,她看見前面匝道上的車從一片水洼沖過,濺起一片水花,很快,她的車也落入同一片水花。水的力量令她的方向盤都歪了,車子向一旁歪,她一凜,馬上把方向盤打正,車子已經上了高速。
高速上更加令人心懼,她像是開進了好萊塢大片世界末日的片場,天地間都是雨,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迷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兩旁的車一個個都在疲于奔命,向著未知的遠方。有一陣,她幾乎看不清路,而雨聲卻是越來越響。雨越來越大了,她心里開始害怕,她很想停下來,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轉頭看到珍妮在副駕駛座上有氣無力地歪著,更是慌張。然而她只能一個人在暴雨里孤身作戰。她突然想哭,害怕得想哭,世界變成了一頭怪獸,一頭隨時會把她吞噬的怪獸。現在,她在孤獨地和這頭怪獸搏斗。但是她知道她沒有時間哭泣,她沒有資格哭泣,她得首先開出這雨的世界,沖出這雨的包圍。當她終于把車子開進醫院的停車場時,她趴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皨寢尅闭淠莅咽执钤诹怂募缟?。她擦干了眼淚,扶著珍妮走出了車門。
珍妮是食物中毒,大概是在哪家餐館吃壞了肚子。她在家休息了兩天。
第三天,瑗琦開車送她去學校。她們一路都沒有說話,一路上照樣是堵得像個停車場,好在她們很快就下了高速,卻是照樣堵。有一個人見縫插針地在車流里竄來竄去,試圖找到一條捷徑,可是照樣被一個紅燈堵了下來,停在她們車子的前方。瑗琦心想,急什么呢,不照樣停了嗎?這個世界可曾對哪一個人永遠大開綠燈?
到學校后,珍妮下了車,“謝謝!”她說了一句,聲音不大,瑗琦卻聽得真切,心里有了一股暖意,就如喝了一杯熱巧克力一般舒坦。她想,事情并沒有那么糟糕,是的,比這更糟糕的事情她都經歷了,這個沒那么糟,盡管生活總是如此出其不意,盡管她總要和無形的命運之手掰腕子。
沒過多久,她所在的一個高中父母群里有個華人母親在傾訴她的煩惱,她的兒子認定自己是個女兒身,要做變性手術。那個華人母親歷數孩子這些年的成長痕跡,也是非常詫異,她從來沒看出兒子有什么異樣,怎么突然就要做變性手術了。群里的父母紛紛出來安慰她,有人讓她接受事實,有人讓她去找找事情根源,是不是有人挑唆,還有人抱怨現在美國中學的性教育太開放,據說孩子想墮胎或者是做變性手術都不需要父母同意。瑗琦在這樣的微信群里從來都是潛水,她暗想這孩子要做變性手術,孩子的父母不知道要比自己煩惱多少倍。比起來,珍妮做少女媽媽倒是小得多的一個事情了。她想她得學會接受,不管命運賜給她什么,好的,壞的,酸的,澀的,苦的,甜的,她得學會張開雙臂,她得學會放手。
4
珍妮已經過了二十周了,那天瑗琦陪她去做了一個檢查。做B超的還是那個越南技師,“你確定你不想知道嬰兒的性別嗎?”“確定,我想要一個驚奇?!闭淠輬远ǖ卣f。走出醫生辦公樓的時候,有風颯颯而來,吹起了珍妮的長發。
“再也沒法回頭了?!辫ョp嘆。珍妮沒有說什么,只是挽住了她的手臂。瑗琦有些慌張,她們已經很久沒有走得這樣近了。珍妮小時候,是必要拉著她的手的。她覺得有一種溫暖人心的東西在她們之間生長,她覺得橫亙在她們之間的冰雪在緩緩消融,她似乎又找回了珍妮小時候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瑞秋那邊的手續辦得如何?”她問了一句。
“好像還好?!闭淠莼卮?。
她不再問什么,她們眼前出現了一排山脈,輕霧縈繞其中,青黛色的山就有了隱隱若若的迷蒙。車子在山巒腳下的道路之上,在黃昏的迷霧之中穿梭。
一個周日的下午,秋陽正好,瑗琦去新港附近的一個購物中心里逛蕩,想給孩子買些衣物。她知道,自己到底還是接受這個安排了。這個購物中心最近擴修了,蘋果搬到了一個更大的角落,四周都是落地的玻璃窗,敞亮極了。又添了幾個高檔的餐廳,窗明幾凈。她不去想珍妮,不去想那個即將降臨的孩子,她只覺得,這一刻,陽光是和暖的、仁慈的。她買了些不分性別都可以穿的連襟衣,有些累,便坐在橘紅色的椅子上,看著噴水池發呆,看著稀落的幾個人從她面前走過。她看到不遠處兩個人走了過來。一個留著利索的酒紅色短發,另一個卻是筆直的長發。留短發的是瑞秋,她正想站起來和瑞秋打個招呼,卻看到她旁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一張來自記憶深處的臉,略微有些方的臉盤,細細的眼睛。瑗琦心里猛地一跳,趕緊轉過身。那兩個女人從她身邊走過。瑗琦停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她盯著那個不高的背影看了一小會兒,忙又轉過頭,似乎生怕那個人回頭看她。
那個人叫馬凌,一個她這一輩子也沒有辦法繞過的人。
可是馬凌怎么會和瑞秋在一起呢?而且,看起來還相當熟悉。
瑗琦給辛鳴打了個電話。
“你看到馬凌了?還有瑞秋,哪個瑞秋?”辛鳴在電話那頭問。
“就是要領養珍妮孩子的人。”
“馬凌不是搬到鳳凰城了嗎,你沒看錯?”辛鳴又問。
瑗琦說不出話來了,這么多年了,多少往事紛擾,從往事里走出來的人也面目模糊了,沒準真搞錯了。再說,這兩個人就算是認識,是朋友,那又怎樣?“好吧,那不管它了?!辫ョ鶔炝穗娫?。
第二天,她接到了辛鳴的一個微信:瑞秋家的地址你給一下。
瑗琦把地址發了過去。
辛鳴沒多久就回了一個信息:“他媽的,原來馬凌是個同性戀!”
什么?!瑗琦腦子里還在處理這條信息,辛鳴的微信語音過來了,她接了他的微信電話。
“馬凌是個同性戀。瑞秋也是?!毙柳Q說,“她們兩個地址一模一樣!”
瑗琦心里又是一個趔趄,最近這幾個月她面對的訊息實在有些紛繁。“你是說,她們是partner?”瑗琦實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中文來替代這個partner。伴侶?伙伴?中文還沒有來得及制造一個和這個英文內涵相當的詞。
“是,partner?!毙柳Q說。
“你怎么查出來的?”瑗琦問。
“網上那個叫什么fast people search(快速搜索某人)的網站。我查了一下自己,好家伙,我的歲數,老婆是誰,連同我在北卡買的幾個投資房的地址都找了出來。這年頭壓根沒有個人隱私了……”
“或許,她們只是普通朋友合租一個房子?”瑗琦打斷了他。
“不可能,我查了,她們幾年前在鳳凰城的地址就一樣了?,F在又同時搬到這個新地址?!?
“那時候,我跟你說她性冷淡,原來他媽的只是對男人冷淡?!毙柳Q還在不忿。瑗琦卻突然有了種前生后世宿怨糾纏的感慨:“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愛瑪不是說瑞秋是單親媽媽嗎?難道瑞秋撒了謊?還是她們兩個人合伙騙了我?”瑗琦突然意識到珍妮的孩子將被瑞秋和馬凌共同撫養大,她被這個事實嚇著了,“不行,這不行的,我得去和珍妮談談!”
她回到家,幾乎是直奔珍妮的房間,珍妮在電腦上敲著什么,瑗琦掃了一下屏幕,注意到她是在寫作業,心里舒坦了點,她在床沿坐了下來:“珍妮,我得和你談談。我剛發現瑞秋是個同性戀。”她把最后一句“你不能讓她來領養孩子”硬生生憋了回去。這個孩子,最喜歡唱反調。
“噢,真的?”珍妮顯然也有些吃驚,瑗琦松了口氣,哪想珍妮很快又加上一句:“只要她們有愛,可能比單親家庭更好呢?!?
真不愧是個白心黃皮的香蕉人啊,瑗琦在心里冷笑了一聲,嘴里卻說:“話是這么說,你不介意你的孩子被女同養大,耳濡目染也成了同性戀?”
“什么叫耳濡目染,這個是基因好不好!”珍妮撇了撇嘴。
“其實和環境也有關,不然軍隊里同性戀為什么比例那么高。”瑗琦也不退縮。
“那能怎么辦?現在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珍妮很快把頭轉向了電腦,“我得趕一個報告?!?
瑗琦坐在那兒,看著珍妮的背影,突然說了一句:“不行,你絕對不能讓瑞秋來領養你的孩子?!?
珍妮回過頭:“媽,你又來了,我說了不要你管我的事!小時候,我每次牙刷頭朝下放,你都要說我,我真的受夠了!”
瑗琦手有些發抖,她的心更在發抖,自己原來真的是女兒叛逆的一個根源,可是到底要不要跟珍妮說實話呢,那個她和辛鳴這么多年小心翼翼包裹起來的秘密,現在,要不要全盤抖摟出來?
鄰居家的燈光從窗戶里透了過來,帶著漣漪般的暈影,珍妮的臉在那昏黃迷離的光亮里若隱若現,那是張多么酷似年輕的自己的臉啊,瑗琦心里一顫。
那時候,她比現在的珍妮大不了多少。她是通過學生配偶的F2簽證過來的。她和張戰是在網上聊天室認識的,張戰喜歡上她了,她知道自己并沒有那么喜歡張戰。他笑起來會露出一嘴需要從頭到尾矯正的牙齒,他的個子不高,人也不夠聰明,但他是個好人。是的,現在說一個人是好人幾乎等于罵人。但這真的是他最準確的標簽。瑗琦的父母喜歡張戰,尤其是她母親,“傻囡囡,結了婚你就知道了,男人對你好比什么都強?!辫ョ莻€有主意的人,她的耳朵沒那么軟。她高考失手,考得不好,只上了個普通大學的會計專業。她心氣兒高,一心想出國,出人頭地,然而在20世紀90年代初,她上的大學和專業要拿獎學金出國,比登天不會簡單多少。她知道自己動機不純,張戰多少也知道。但那時候的張戰已經被無法沖釋的荷爾蒙弄得神魂顛倒。他需要一個女人來填補他寂寥的留學生涯,尤其是瑗琦這樣模樣俊俏的南方女孩,他準備賭一把,最差的就是當個搬運工了,那也認了,至少能解決當下的饑渴。
瑗琦就是這樣來到美國的。她和張戰住在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給有家庭的學生安排的住處。半年以后,她拿到了加州大學的財務專業研究生錄取書。她沒有獎學金,靠著張戰那一份獎學金,兩個人日子過得挺緊巴。
瑗琦和張戰樓下也住了一對中國留學生夫婦,他們的名字,是的,他們的名字叫辛鳴和馬凌。
他們兩家經常在一起玩。周末總是兩家聚餐,先吃飯,再一起打牌,打雙升。有一次,打牌休息的時候,張戰端了一碗葡萄上來,那之后就少了張牌,大家怎么也找不到。辛鳴說,咱們按剛才同樣程序重演一遍,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大家照做,發現是張戰端葡萄的時候手肘碰了牌,掉到了靠桌腳不起眼的地方。大家都夸辛鳴聰明。接著打牌的時候,瑗琦就向她旁邊的辛鳴撒起了嬌:“你不許老是壓我嘛!”她說完,心里有些慌亂,不由抬頭看看辛鳴,他看了她一眼,馬上收回目光,她對面的馬凌瞇起眼睛看著她,張戰最木頭,什么都沒有注意到,嘴里還在嘮叨牌好差。那之后,她覺得和辛鳴之間就有了種莫名其妙的化學反應,有幾次在牌桌上,他們四目相對的時候,瑗琦心里有一種柔軟的刺痛感,那是多么奇妙的感覺。那時候,她有多么渴望周末,渴望坐在那個高個子男人旁邊,她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恥,卻無法停步,反而越陷越深。春節的時候,張戰開了個大party(聚會),請了好些中國留學生,他們那間小小的一居室擠得滿滿當當。瑗琦和辛鳴幾個人在陽臺上,一人一瓶啤酒,瑗琦緊挨著辛鳴,她聞到他的氣息,她覺得有一股熱流從心窩子里向外擴散。她使勁地喝酒,想把那股子熱流壓下去,卻是越喝越high(興奮)。晚上,客人都走了,她少有地主動要求和張戰好,她知道,她把張戰完全當成了辛鳴。她趴在他身上,心里充滿了依然無法稀釋的欲望和無與倫比的恐懼。
那個夏天,張戰去外州實習。沒過一個星期,馬凌的母親生病了,她匆匆回了國。樓上樓下的孤男寡女很快成了一張床上一上一下的干柴烈火。有一次完事后,辛鳴對瑗琦說,馬凌和你比起來,簡直就是性冷淡。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瑗琦告訴辛鳴她懷孕了,辛鳴非?;艔?,他覺得她應該把孩子打掉。她于是也慌亂起來,她想到過他會如此,只是真實面對的時候,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和心寒。但她卻一直在猶豫,一直沒有勇氣去打胎。比起來,生下來似乎只需要被動地什么也不做,放棄是比堅持更需要勇氣的。在某個滿天星辰的夜晚,她看著星空,想起了小時候那個電影《魯冰花》里的一句歌詞:“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蹦菢拥男枪庾屗幸环N身處純凈之地的幻覺。她內心愛意滿盈,那一刻,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她心里也殘存著一絲希冀,或許,這個孩子能幫她贏得辛鳴。
多年后,瑗琦在網上看到兩對留學生夫婦,其中一家的丈夫和另外一家的妻子出軌的狗血帖子時,驚詫得目瞪口呆。多么相似的場景,多么相似的情節。原來歷史真的總是無恥地重復。唯一不同的是,她懷孕了,懷上的是辛鳴的孩子,而不是像那個帖子里那樣,出軌丈夫的妻子懷孕了,她一氣之下把丈夫和鄰人之妻出軌的事情全數搬到了網上。瑗琦暗自慶幸她那時候網絡沒那么發達,四個當事人也都足夠冷靜。當然,當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當她和張戰分居,當辛鳴,而不是張戰陪著她一次次往診所跑的時候,他們的事情還是傳遍了整個校園。
后來,她和張戰離了婚。辛鳴過了一陣也離了婚。再后來,她在爾灣找到了工作。辛鳴也在本地找到了工作,馬凌搬到了外州。瑗琦和辛鳴曾經在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卻發現很難過下去。陡然地從對愛情的幻想落在生活的實地上,又是這樣的尿片奶粉、洗衣擦地,他們自己工作忙,嬰兒事情多,各種最切實的瑣碎事情湊在一起,磨人心肺,磨人脾氣,把他們都磨得難受,又難受又失望。她因為是拼了婚姻和名聲把孩子生下來,這樣的失望便更戳心。她決定一個人帶孩子,她當然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她是個有韌勁的人。她只是低估了一個單親母親的辛勞,她沒有想到那些瑣碎和疼痛會伴隨她的一生。她被一點點磨蝕,一點點風干,變得和秋陽一樣綿軟而沉悶。可是,她已然走上這條少有人走的路,退無可退了。她似乎從來沒有完完全全放下這些過往,尤其這么多年她和辛鳴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她總怕碰到那些知道自己過去的人。她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自閉了。她唯一學會的是迅速遺忘那些疼痛的記憶,似乎只要遺忘,那些疼痛就從來不曾存在過。
現在,她不知道把那個孩子生下來是不是一個錯誤,然而這樣的錯誤是多么有生命力,多么強大,強大到自己無法改變它,而這么強大的東西應該是有另外一個名字的,那個名字就是所謂的命運。就像現在,這個非婚生的孩子執意要生下另一個非婚生的孩子。像是一個怪圈,命運引領著母女倆先后走上了如此相似的道路。
這些年,她和辛鳴都不約而同地向珍妮說著同一個版本,他們是生了珍妮以后離婚的。所以,珍妮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私生女,是婚姻之外的產物。瑗琦從來不曾和這個孩子說起這些過往,一些并不那么明亮,甚至有些混亂的過往。或許現在是時候了。
屋子一角的電腦上放著叮叮咚咚的音樂,像是一幅帶聲響的電子畫,閃閃爍爍。她艱難地開了口:“珍妮,我想和你說一些事情?!?
“什么事?”珍妮頭也不回,“媽媽,我今天這個報告要得急,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顯然下了逐客令。瑗琦心里有些冷,這一陣,她們之間的關系改善了一些,可卻是過山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她起身走出了珍妮房間,又有些慶幸沒有說出口。她想,自己那段尷尬的過往,還是讓它沉睡在時光的塵埃里吧。
她想到了馬凌。
5
她通過辛鳴聯系上了馬凌。她們約在一家Panera Bread(餐廳名字)見面。瑗琦早到了幾分鐘。她覺得Panera Bread真是個包容又古怪的地方,就像十年前的美國。她左邊坐了一桌子的韓國婦女,像是在開讀書會,大家討論得很積極,有一個像是整過容的女人還帶了個娃娃。右邊一桌是幾個日本女人,輕聲細語地說著什么。還有一桌是美國女人,年紀偏大,臉上的皺紋特別顯眼。她們小聲喝著湯,咀嚼著健康的菠菜培根肉和罌粟籽沙拉,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她。有一刻,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楚門的世界》那樣一個場景里。周圍的人都是演員,都是為了配合她而出場的。但她很快意識到這個想法是多么荒謬,多么自我。有誰會真正在乎你呢?你的十多歲的女兒懷孕了,要生孩子了,so what(那又怎么樣)?who cares(誰在乎)?那些明星的八卦從來就是二十四小時熱度,更何況自己這樣的普通人?如果是這樣,為什么一直擔心外人說長道短?
馬凌走了進來,瑗琦慌忙地站起身。上次隔得遠,她只注意到馬凌還算窈窕的身影,今日近看,瑗琦抽了口冷氣。歲月兢兢業業地把痕跡刻在她的臉上,她注意到馬凌深深的法令紋和她脖子上的皺痕。自己也一定如此吧,她暗自嘆息。
“好多年不見了。”馬凌打量著她。像是問候她,又像是自言自語。她的目光依然犀利——依然是牌桌對面那雙眼睛。
“是啊,好多年不見,我都不知道你又搬回南加州了?!辫ョf。
“嗯,沒想到我剛過來就和你見面了?!瘪R凌的回答有些冷淡。
瑗琦心有尷尬,暗想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她抬起了頭,說:“你知道瑞秋要收養的孩子是什么人嗎?”
“嗯?瑞秋……哪個瑞秋?”馬凌面有惑色。
“你知不知道她要領養一個孩子,是個少女媽媽生的孩子?”瑗琦繞過了她的問題,而是反問了她一個問題。她們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面,為的就是商討一個孩子的去處。
馬凌臉上的詫異沒有逃過瑗琦的眼睛。瑗琦讀出了那后面的信息:“你知道得太多了。”
“你是說在安德森咨詢公司上班的瑞秋嗎?她是我的朋友,我的確有聽說她想領養一個孩子?!瘪R凌說。
“朋友?”瑗琦笑了,“只是朋友嗎?”
“你什么意思?”馬凌顯然有些不悅,“你這個人也夠可以的,一次又一次擾亂我的生活?!?
瑗琦有些心虛,當年,她的角色并不光彩,她原本想把她們兩個地址一模一樣的事實說出來,看她這樣,就沒有點破,而是直接把她此番目的說了出來:“好吧,你既然是她朋友,我不妨告訴你,那個少女媽媽是我的女兒,是我和……辛鳴的女兒?!彼皖^喝咖啡,并不敢抬頭看馬凌。
馬凌的臉突然變得有些白,她小聲嘟囔著:“天哪,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怎么可能這樣,當年那些狗血的事情一下子又水流洶涌,翻滾而來。
“你說的是真的?”
“嗯,真的,孩子跟我姓,但是出生證上有辛鳴的名字。”她其實包里有一份珍妮出生證明的復印件,她想了想,沒有拿出來。
“這是瑞秋自己的事情,和我無關。”馬凌突然又恢復了鎮靜,臉上的慌張沒了蹤跡。瑗琦倒是慌了神,這和她原先預想的全然不同。馬凌的反應如此淡漠,或許她和瑞秋并不是part-ner?或者她根本無法左右瑞秋的決定?又或者,馬凌準備到時候來折磨那個可憐的孩子?
“你今天就是來告訴我這個的嗎?”馬凌打斷了瑗琦的思緒。
“當年,我的確做得不好,請你手下留情?!辫ョ曇舴诺煤艿停藨B也放得很低。她意識到,為了女兒,自己身段可以放得這么低,她原是個多么驕傲的人!她的眼睛有些濕潤。馬凌眼睛里也閃過一絲驚詫,接著是一抹令人難以捉摸的深邃。她沒有說什么,而是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祝你好運,我走了?!?
瑗琦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一個人呆呆地又坐了良久才走出了這家咖啡店??Х鹊旮浇羌椅髀撱y行,取款機前有個保安,五十幾歲的樣子,穿著黑色的夾克制服,坐在一個高高的圓木凳上,也沒有靠背,他一只腳踏在地上,一只腳踩在凳子的腳架子上,一動不動,像個木偶。她從他面前過,他也不看她,就那樣看著前方的空氣和虛無。她嘆了口氣,轉身走進了更深厚又更虛無的空氣里。
那天和伊萬諾維奇中午吃飯時,她忍不住又說起這個孩子。
“我剛發現瑞秋是同性戀?!彼⒁獾乜粗寥f諾維奇,沒有說她、馬凌和瑞秋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
“瑞秋,哪個瑞秋?”他居然問得和馬凌一模一樣。
“就是要領養珍妮孩子的那個,原先她說是單親母親?!辫ョ鶝]好氣地說。
“同性戀和單親母親哪個更糟,還真難說?!币寥f諾維奇說。
“總之我不喜歡,你覺得還有什么好辦法嗎?”瑗琦說。
“其實……”伊萬諾維奇猶猶豫豫地說,“其實,我一直特別喜歡孩子,或者我們兩個一起領養這個孩子?”
瑗琦觸電似的抬頭看他,她以前也認真考慮過自己來帶這個孩子,等珍妮大些了再把孩子還給她,但她一想到自己還要一個人辛辛苦苦養孩子就頭疼,現在有一個人愿意和她一起做這件事情,她突然有些興奮了。
“這個主意不錯的。”她笑了,她覺得她已經頗有些日子沒有笑了。
“其實我上一次就想說。但是你好像有些心思不定,我就沒說了?!币寥f諾維奇說,“不過,如果是這樣,我們就要結婚了,這樣才可以正式領養這個孩子?!?
“要那么正式嗎?”瑗琦有些困惑。
“當然,這個孩子就正正式式是我們兩個的孩子了。”伊萬諾維奇說。
瑗琦突然發現事情沒有她想得那么簡單。首先,她得和這個她并沒有非常喜歡的男人結婚,然后填一大堆的文書,走繁雜的手續來領養這個孩子。而且,這樣的話,這個本來是她外孫的孩子就成了她的孩子……她突然就覺得頭大。又是為了孩子,上一次,她執意生下那個孩子是為了和一個男人結婚,現在她需要和一個男人結婚來領養一個孩子。她嘆了口氣,生活總能甩出一些因果倒置的悖論讓人無所適從。
“我先和珍妮說說,看看她的意思?!辫ョf。
晚上吃飯的時候,瑗琦說起了伊萬諾維奇的建議,珍妮有些吃驚:“哦,媽媽,我都不知道你在約會?!辫ョ睦锟嘈?,你在約會我也不知道啊。珍妮又說:“當然,這個主意不錯的,你帶孩子我肯定放心。不過,首先,我已經答應了瑞秋,在她沒有主動退出之前,我也不好改主意,另外,我真的不希望你為了我而犧牲自己?!辫ョ读艘幌?,她想女兒說得委婉,其實是不想自己再干涉她的生活吧,她原本也在為自己領養這個孩子發怵,這回倒是鉚上勁了。她想,是時候說出來他們幾個人之間的新情舊怨了,雖然她極不情愿觸碰那些前塵往事。她艱難地開了口:“珍妮,有件事情我必須和你說,很重要?!?
珍妮低頭吃飯,并沒有抬頭:“說吧。”瑗琦深吸了口氣,她說得簡短而扼要,多少不堪回首的陳年往事不過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珍妮停止了吃飯,抬起了頭,呆了半晌:“這是真的?”
瑗琦默默點頭:“你是不是覺得媽媽特別糟糕?”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我的媽媽,我會覺得很糟糕,的確很糟糕??墒恰Α瓔寢專蛟S你不該告訴我?!闭淠輸鄶嗬m續說著。
瑗琦默然片刻,說:“如果不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孩子,我是斷斷不會說的……”她突然有些被自己感動了,最后,是對孩子的愛戰勝了羞恥心。
“媽媽……”珍妮皺著眉頭,“很多事情也許并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所以,我們都得學著接受?!?
“這個是沒有辦法接受的,我怕瑞秋和馬凌對孩子不好……”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多么有韌勁的人,總是憋著勁,讓對方接受自己的主意,天哪,這是珍妮口中的控制狂嗎?
“或許她們沒有那么糟糕,你讓我再想想,我的腦子都亂了?!闭淠莅咽址旁陲堊郎?,眉頭緊鎖。
“好吧?!辫ョ行o力地說。她已經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她已經把所有能說的都說了出來。她突然覺得命運遠比她想象的要詭異,它站在那兒,帶著蒙娜麗莎般的微笑,帶著薄潤如煙的神秘氣息,她和它迎頭撞上,好像是撞清醒了些,又好像全無長進。
過了幾天,珍妮回家說:“我和瑞秋說了,孩子不給她撫養了,這個孩子還是讓你和你的男朋友來撫養吧?!?
瑗琦笑了,笑得有些僵硬,內心涌出一種古怪而沉郁的感覺,自己真的要再辛苦一番,折騰十幾年嗎?還要和伊萬諾維奇結婚!這眼看著就要熬出頭,可以空巢,可以放輕松了,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她突然發現,自己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無私。她想起了美國那句俗套的俚語:“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you may just get it.(小心你祈禱得到的東西,你可能就會得到它。)”她囁喏著說:“這個好啊,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更合適的人家……”她最后一句說得很輕,珍妮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么。瑗琦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到。
第二天晚上,瑗琦接到了一個電話,居然是馬凌。
“我得和你說一件事?!彪娫捓铮R凌的聲音有幾分縹緲和不真實,“其實,當初的一切都是我設的局……自從我發現你喜歡辛鳴以后,我就知道自己的機會到了。張戰那個夏天去外地實習,我謊稱母親生病,也馬上回國了,就是給你們機會……”
瑗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真的嗎?!為什么,為什么?她想用語言表述一下她的震驚,又或者是她的怨憤,卻發現她什么都說不出來。馬凌的話像是顆炸彈,她感到了一股來自時光深處的沖擊波,她的手在發抖,她知道,如果她現在開口,聲音也是抖的。
“我不喜歡異性……這個,你已經知道了。我自己是中學的時候就知道了??墒俏腋緵]有勇氣和父母說。我的父母和辛鳴的父母是朋友,我的父母逼著我和辛鳴談朋友,說這樣的好金龜婿哪里找,還是留洋的。我那時只想出國,我也想逃出他們的控制,于是就答應了,我結婚的時候就沒打算長久?!?
瑗琦半天說了一個詞:“天哪!”
“是的,我利用了你,不過,你也是真心愛辛鳴……我只是沒想到你們也沒能在一起。我說這些是為了瑞秋,我知道她多想要這個孩子。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對待你的外孫的,畢竟,那也是我前夫的外孫?!?
瑗琦依然腦子發暈,“對不起,我得好好想想這些……”她掛了電話。
難道是因為她昨天晚上暗自祈禱事情會有轉機,她不需要親自撫養這個孩子?瑗琦嘴角露出一絲苦笑:“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
她把馬凌的話如實告訴了珍妮。珍妮和她一樣驚詫:“不過,媽媽,幸好你把那些陳年舊事和我說了,不然,馬凌也不會告訴你這個真相。天哪,這簡直太不真實了?!?
“是啊,我也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我知道,在中國,很多同性戀根本沒有勇氣和親朋好友說這個事情……”
“噢,其實這邊也不容易的。不過你以后不用內疚了,你原來無意中還做了一件好事?!闭淠菡f著又皺起了眉頭,“可是,我現在該把孩子給誰呢?”
“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把申請大學的事情抓好。這個孩子,老天讓他來這個世界,必定是有它的安排的。我們還有時間考慮。”瑗琦頓了頓,有些艱難地說,“你最后怎么打算我都支持。”她說完這句話,心里有一絲顫。她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珍妮詫異地看看她,沉默了片刻,說:“嗯,我先不想那么多?,F在,我得先把哥倫比亞大學的申請信交上去?!彼f著,上了樓。瑗琦看著她慢慢地像個企鵝一樣走上樓,心里軟軟地發疼,不知道是為著馬凌的話,還是為著眼前的這個孩子以及這個孩子的孩子。瑗琦一直站在那兒。珍妮走到二樓拐角處,停了片刻,回轉身,對她說:“謝謝你,媽媽?!?
瑗琦什么也沒有說,等珍妮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她輕輕地用顫抖的手擦掉眼角滲出的淚水。她在回味著珍妮那句謝謝,也在咀嚼著馬凌的那些話。世間最具力量的是命運,連時間都打不過命運,時間,不過是命運的道具而已?,F在,命運把這枚在時間深河里埋藏多年的炸彈引爆了。
那天瑗琦去西聯銀行取錢的時候又看到那個保安。這一次,那個木偶一樣的保安居然對她笑了一下,早上好,他說。早上好,瑗琦回了一句。他的臉色平靜閑適,大概不覺得會有人來打劫,那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瑗琦有些詫異他態度的轉變,她突然意識到,剛才,自己像是先對他笑了,是的,應該是這樣,是她自己先對這個世界微笑的。她在學著卸下對這個世界的警戒和防備,學著打開自己的心扉,雖然是被拉著扯著不得不如此。這個時刻的世界是可以和解的,這個時刻的自己是張開雙臂的。她這么想著,又輕輕地笑了。
冬天到了,南加州的冬天是不冷的,不過是幾絲并不透徹的寒意。
圣誕節前夕的一天,瑗琦送珍妮去參加一個活動?!懊魈炀褪歉鐐惐葋喆髮W提前錄取發榜的日子了?!闭淠菡f,像是說給她自己,又像是說給瑗琦。瑗琦知道這是珍妮最想去的大學,但是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看了一眼車窗外半明半暗的山巒。她知道,無論結果如何,她和她都會努力去接受它,接納它,用足了氣力去擁抱它,就像擁抱那個即將誕生,不知性別、也不知道會被誰來撫養的孩子。
淺灰色的凌志行駛在山路上,此時夕陽西沉,車子轉了一個大彎,太陽陡然明亮起來,青翠的山巒被薄薄地涂上了一層金黃,天地間頓時變得流光溢彩,光影斑駁交錯,萬物生長呼吸,眼前的一切都被這瞬間的光亮注入了一種靈動和神奇?!翱纯催@顆美麗的星球!”珍妮眼睛發亮,她用的是英文,Look at this beautiful planet。瑗琦心想,planet,這個詞好,星球,宇宙,眼前的一切都放置到了一個更遼闊、更深遠、更恒久的大宇宙的背景里,比起來,人心是多么渺小、多么莫測、多么善變。瑗琦不由看了看珍妮那已經圓滾得像一個小星球一般的肚子,那里正在孕育著這個浩瀚無垠的宇宙里又一個小小的生命,那是神靈賜給每一個母親最奇妙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