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埋沒
第一回
一支生花妙筆,幻化出五百羅漢十六善神,描摹出空中樓閣蜿蜒回廊;且看,那三寸香爐和五寸花瓶之上,勾勒著大和人物和漢族名仕,有些充滿元祿時代[1]的風情風貌,有些梳著神代[2]的高高發髻。那武士的鎧甲以及盛裝威嚴的貴族人物,全都惟妙惟肖,更不必說,古樸清麗的花鳥風月,楚風韻致的高山流水,等等。
意趣高雅,濃淡相宜,怡然成趣,這是一個由入江瀨三創造的斑斕的陶瓷世界。
這絕妙手藝博得喜愛灑金畫的外行人的驚嘆,但是入江瀨三本人卻日漸頹靡,他常放下畫筆感慨此行的衰微。當下這個“薩摩[3]”世道,堂堂錦斕陶器卻比不上聲望日重的“薩摩小魚干”。
猶記得天保[4]年間,那位出身苗代川的陶工樸正官,曾慨嘆此地缺乏制陶能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豪情萬丈,又是向官長陳情,又是到藩廳[5]請示,最終聘請兩位師傅來到堅野教授技藝。他苦心孤詣,披肝瀝膽幾個春秋,終于在安政[6]年間于田子浦成功開辦了陶器窯廠,并在制陶技藝中很有建樹,其歷經的艱難困苦自不盡言。現當下生逢提倡美術的盛世,且東京這個地界兒就聚集了二百多位陶藝師,可其中竟無一人愿極盡藝術之道,將日本陶器之精妙傳播給萬里海外的洋人。他們心中缺乏一展畫技的豪情壯志,盡管手握畫筆,內心卻糾結于蠅頭小利。
“美是什么,美不過是一種養家糊口的方式。”更有人以吉原洲崎[7]的花街娼妓為美,還大言不慚地說什么品川一帶也不乏好貨色。這些人嘴里哼著三味線的調子,邊畫邊唱,亂畫一氣,自大無比。
“在這個金錢世界中,哪里還有什么品位可言,不過是把價格當作藝術品的評判標準罷了,能夠符合批發商要求的商品,就是上乘之作。”不知哪位畫工如是說。
就這樣,日本陶藝界被奸商左右,陶器價格一落千丈,眾多畫工雖然手持一支妙筆,卻彷徨在無明的困夢中。就這樣形成惡性循環,他們既怕耽誤時間又怕浪費材料,繼而不斷偷工減料,最后做出一些粗制濫造的爛品。甚至還有人把剛剛入門的惺忪困覺的小徒弟打醒,任由他們胡亂涂抹,不管灑金還是描金[8],那些圖案簡直和抹布上的污漬無異,根本與美無關,簡直是給業界丟盡了臉面。如果任憑事態發展下去,用不了十年的時間,怕是他們手下的陶器便會淪落到與今戶燒[9]的土器為鄰,在破敗的店面中積灰。
其實這些畫工也備感憂慮,他們并非一無所知的傻瓜,但是很多人認為時勢如同即將傾瀉而下的洪水,總有一天會沖垮堤岸,遂冷眼旁觀之。而且還將自身懈怠原因導致的后果歸咎于地震之類的天災,老天爺真是冤枉極了。誠然如此,如今這世道都是不明就里的人們,雖然大家是蜻蜓州[10]的一分子,卻毫不顧忌大日本帝國的名譽。
“我這般執著,看上去是有些愚蠢,但是我自有主張。也許有人會笑我瘋狂,但縱使賜予我千萬黃金,也不能動搖我的志向分毫。我一定要發奮精進,在這個把輕浮淺薄之人當作才子的明治時代,叫大家睜大眼睛看看所謂愚鈍價值幾何?讓眾人瞧瞧熱情鉆研的結果是什么。即便在世人眼里不名一文,我也立誓要燒制出完美無瑕的作品,將自己的名號留在陶藝史上。可我入江瀨三如今一貧如洗,空抱志向已有數年歲月,我的理想何時才能實現?”
每次想到這些煩心事,瀨三便氣得手腳發抖,幾乎肝膽俱裂,把滿腔熱淚往肚子里咽。
也不知是誰給他起了一個“憤世先生”的名號,由此,入江瀨三慢慢成了人們酒足飯飽后的談資。他家鮮有人來訪,他沒有朋友,沒有弟子,沒有妻子,只有一個妹妹阿蝶與之為伴。在高倫的如來寺前,一處夕顏纏繞的籬垣墻內,蚊香裊裊不絕于檐前的茅屋里,過著與破蒲扇有著不解之緣的日子。
第二回
十六七歲,傷春悲秋的年紀,哪怕望見一片飄零的落葉,也會心生掛念。但對于窮人家的姑娘來說,所謂的風花雪月不過徒增愁苦罷了。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們,紛紛穿著當下流行花樣的浴衣,風姿楚楚,越看越令人心生憐愛。她們涂著厚厚的白粉,費盡心思將頭發梳成發髻燕尾,姿色平平的臉龐,精心裝扮之下倒有幾分正牌美人的味道,擦肩而過留下香氣盈盈。她們如此精心裝扮,原是黃昏前要去神社參拜,也不知道這些姑娘們許了什么心愿,想必神仙也在為實現這么多的愿望感到頭疼吧。
阿蝶雖不為自己的衣衫簡陋感到羞恥,但也并不十分高興,她身著一件漿洗得發白的浴衣,邁著小碎步從她們身邊匆匆路過。緣日[11]那天,她無心留戀賣女孩子飾品的小店鋪,滿腦子都是哥哥的事情。
我心所求并非榮華富貴,只希望哥哥的一身手藝可以大放異彩,讓平日里總是寒磣人的兩個畫工給哥哥道歉,安慰父母的在天之靈。如果可以得償所愿,哪怕自己再寒酸一些也無妨,哪怕是到了用繩子當腰帶的地步,我也心甘情愿。
阿蝶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所以每次把繡活交到店面的時候,總會順道去白金町的清正公神社祈福。但她從未把心事告訴哥哥,怕哥哥到時會打趣說:“哎呀,妹妹比我還要熱心陶藝呢。”
阿蝶疾步匆匆,想著快點回家。經過一條小胡同時,看見前面路人攘擾聚集,不知是有人打架,還是抓住了小偷。阿蝶不想招惹是非,本想悄悄繞過人群,但此時從圍觀群眾里傳來了嗚咽啼哭的聲音,阿蝶不由得停下腳步,原來中間圍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婦人,跟自己相比,她的樣子更貧寒幾分,原來貧窮真是沒有底線的。
或許從前這位婆婆也是大戶人家的婦女,那皺紋深深的眉目中還殘存著往日高雅的風度。她在此處靠叫賣小餅子為生,此時正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賠罪。對方是個三十出頭、胡須茂盛、身著大花紋樣式浴衣的男人。只見他袒露胸脯,暴跳如雷地大喊大叫。哎。在這個金錢至上的年代,也許他們曾經還是熟識呢。
有些人受到別人錢財方面的施舍,但是后來卻無法遵照約定按期償還。人世難居,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啊。這其中有些人為了躲避債務,總是佯裝自己離家在外,不得已用一些謊言來搪塞債主,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最終還是無濟于事。
還有些人半夜到東家那里請罪,不顧名譽臉面,一逃了之。這個老婆婆也許就有著類似的遭遇,她害怕丟臉似的,一邊流淚一邊小聲求饒著。阿蝶慢慢從只言片語中拼湊出老婆婆的境況,好像是她唯一的女兒如今臥病不起了。
“求您再寬限些時日吧,女兒病好了,我們一定想辦法。”老婆婆苦苦哀求著。
阿蝶覺得自己與她同病相憐,不禁對眼前這個男子心生怨氣。可那個男子卻揚言:“既然還不了利錢,那么就把這個餅攤子給我吧。”
老人抱著他的大腿,痛哭流涕:“求您高抬貴手吧,沒有了這個攤子我和女兒更沒有活路了。”
但那個鬼夜叉卻狠狠撥開老婆婆作揖的雙手,這一幕氣得阿蝶全身發抖,她暗想:“這個惡鬼,他養尊處優,整日胡吃海喝,哪里懂得窮人的疾苦啊。他不是惡鬼就是夜叉,要是自己有錢一定會將鈔票狠狠地拍在他的臉上。”只是自己窮得一無所有,又有什么辦法呢,只能在這里干著急罷了。
阿蝶嘆息著,她多希望圍觀的人群中能夠有人挺身而出,哪怕一個人也好,能夠出面幫幫老婆婆。而就在這時候,有個男子幾乎是擦著阿蝶的肩膀,快步走進了人群中間。還沒等阿蝶反應過來,那個男子一把抓住大胡子的胳膊,望著他微微一笑,看熱鬧的人群立即將目光投放在這個男子身上。
這個人身姿俊朗,微微露出懷表的金鏈,溫和儒雅的風姿,叫人心生敬佩,是位年紀二十八九歲的紳士。
他回頭望望老婆婆,對著大胡子說:“我只是在此路過,并不知曉你們之間的恩怨,不過她已經上了年紀,辦事欠周到也是有的。何況在大街上拉扯容易招惹是非,要是把帶洋刀的大老爺們惹來了,那就不好辦了,給我幾分薄面,饒了她吧。”紳士溫和地勸告道。
“你是哪根蔥?別在這里多管閑事,要是賠罪能夠解決問題,我至于在這里跟她浪費口舌嗎?我現在就把實情跟你好好說道說道。我是她的恩人,把房子租給她住了兩三個月的時間,免去她風餐露宿之苦,哪承想這老鬼又觍著臉跟我借了五塊錢,我借錢給她自然是為了賺錢。當時約定好的利錢是二分,哪怕天崩地裂,就算死了獨生女,我從沒有松口說過可以延期,或是打折扣。現在在這里跟我哭哭啼啼,像什么話,我可不是大慈善家,這個攤子就權當利錢吧。我沒收了這個餅攤子,合情合理。”大胡子放出狠話,那樣子簡直可惡極了。
紳士一聽,放聲大笑道:“沒有用錢擺不平的事情,這個容易,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錢我來替她還吧。”
說罷,他便從錢包里取出一枚五元錢和一塊銀圓,和善地說:“我知道這些遠遠不夠啊,但你是大恩人,好人做到底,就這樣吧,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時候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別看這個紳士老爺看起來慈眉善目的,但是要是那個大胡子依舊不依不饒,說不定也會掄起拳頭,把他臭揍一頓呢。”
大胡子將錢揣進懷里,又接著找出很多借契,那些無數人眼淚寫就的字條在他手里被翻來翻去,終于摸索出寫有老婆婆名字的那張。
“看,全都給你了,這個錢兒哪夠還債啊,不過啊,聊勝于無,這回算啦,你可是遇見大靠山了,不用還利息就能借錢了,哎喲,雖然跟我沒關系,但我可擔心這大善人的下場呢。”
大胡子冷笑著拂去衣裳上的塵土,沒有還禮也絲毫不覺得羞愧,大步流星地走了。這樣的壞人,大地在他的腳下并沒有裂開縫隙,也沒有石頭把他絆倒。
年輕的紳士不等老婆婆道謝,忙勸道:“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剛巧我手里有點錢,這才幫解了圍,要是沒帶錢,我也犯難哪。人生本就起起伏伏,等什么時候你東山再起了,我再去朝你討要這點錢吧。那么在你發達之前就先把這份人情記下吧,我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不用記得我是誰。”
說罷,他推開老婆婆的雙手,人們望著他悠然離去的背影,覺得天空分外明亮烜赫。
第三回
從十三歲那年開始算起,入江瀨三執筆已十六載年月。他沉迷畫道,雖視富貴如浮云,但卻始終放不下成名的念頭,那恒久的信念經年在胸中燃燒著,欲望的火焰燒灼得他痛不欲生。不過他這個人自視甚高,若要他學會世人那般諂媚逢迎,簡直是天方夜譚。他絕對不會輕易放下身段,因此人家都叫他“老頑固”。也因此,他對眼下這個社會更加不滿,只好在獨自一人的時候告慰自己:“我一定可以等到一飛沖天的黎明,待到光耀門楣的那一刻,讓你們好好瞧瞧我瀨三的手藝。”可是事實呢,他除去貧窮之外身無長物,那飛黃騰達的時刻究竟要等到何時?無數個夜里,想到自己那如同彌勒出世般渺茫的前景時,入江瀨三心中煎熬難以將息。
某天,依舊是睜眼到天明。清晨,庭院中露珠漣漣,他恍惚間想起了亡師,遂決定前往寺廟參拜,于是順手摘下幾朵墻根下的夏菊花,也不理會妹妹阿蝶的詢問,沒有吃早飯便出門去了。
師父的墳地在他家不遠處伊皿子的泉岳寺內,瀨三穿過青翠的嫩竹籬笆,拖著格拉格拉的木屐走在還殘存著掃帚痕跡的小道上,小路上面剛灑過涼涼的水。他感到底襟纏在腳底甚是煩瑣,于是利索地撩起底襟,露出兩條赤裸裸的大腿。
瀨三身高適中,模樣不賴,黑黑的皮膚,高鼻梁,嘴巴緊閉著,目露威光,看起來難以接近,冷酷中又有幾分寂寥。他身穿薩摩產的藍色舊單衣,系著白色兵兒帶[12]。咋看都讓人覺得他這個人似有滿腔怨氣無處發泄似的。不過此時的瀨三右手拿著幾枝夏菊花,顯露出幾分溫柔的神色。在他的眼里,所見之物都是可以研究的作畫對象。
這時,路邊一家格子戶中,有位肌膚勝雪的美人,身著米澤亮紗,綁有黑孺腰帶,面如芙蓉,裊裊身姿,楊柳黑發上簪有華麗的首飾。瀨三不禁贊嘆道,“美不勝收,若要將這種美麗映射到我的陶器之上,也是一件妙事,若真能如此,我們也可稱為益友。”
他茫然自失的模樣嚇到了那位美女,“啊,那個人好惡心,傻乎乎的。”美女說完便往前走了五六步。瀨三自討沒趣,覺得很是無聊。
這時屋子里又跑出來一個小男童,三歲左右,穿著一件無袖浴衣,上面印有幾朵變種的菊花。瀨三看見這幾朵菊花,不由得又開始琢磨,“要是把這幾朵菊花畫在顧客定制的香爐上,肯定不賴,可是人家要求的花樣是紅葉。但那又如何,畫畫的可是我的這雙手,我可不愿聽任何人的差遣。”
說真的,瀨三長這么大,只聽取過師父的意見,雖然如今他窮困潦倒,但依舊不改頑固的心志。可是正因為自己的固執,妹妹才會整日為了柴米油鹽愁眉苦臉。瀨三想到這里,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在妹妹面前擺譜,可又轉念一想,“好像阿蝶并不怨我,她也在為我的命運不濟而感嘆,這是自然,總有一天我會時來運轉的,將來有一天,我要讓阿蝶也乘坐黑漆包車出入自家的豪華公館,被人尊稱夫人,這絕對不是難事。嗨,說起大公館,首先要覓得良婿呀。”
想到這里,瀨三抬頭一看,眼前不正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種大公館嗎,牌匾上“筱原辰雄”四個大字赫然醒目。瀨三不禁贊嘆道:“好個氣派的住宅,不知房主是何方人物,如果碰巧是位愛國志士,那么自己可否將日本美術行業的頹靡以及畫工地位的窘迫向他陳情一二呢,說不定他會提供一些幫助呢。”瀨三竟一廂情愿地從一個陌生人身上找出路,也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就這么胡思亂想著,他邁上小土坡,穿過寺門。和尚們還在貪睡,也聽不到念經的聲音,真是自然清凈的寶地。清晨的風吹過松梢,清清爽爽的。他繞過佛堂向墓地走去,當他走過堆放水桶的井臺旁邊時,“入江先生,好久不見。”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瀨三回頭一看,有個男人猛地跑到他跟前,兩手俯伏在地上。瀨三被這幅情景嚇住了,他木然地呆立原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那個縮在瀨三腳底的男子開口道:“你不記得我了嗎?還是你覺得我不配為人所以不愿意理我呀。我知道,跟清白正直的你相反,我真是寒磣極了。可是如今我已改過自新,也并不想為自己辯解,只想著能為曾經的罪孽還債。我如今后悔不已,想懺悔自己的罪過,但是我始終不曾找到可以袒露心扉的人。我們曾經同為師兄弟,我認為只有你才能幫助我。”
伏在瀨三身邊的男子清晰地露出耳朵旁的兩顆黑痣,雖然裝束和以前完全不同,但瀨三一眼就認出他是新次。
“他是故去恩師最寵愛的弟子,師父將來還打算收為義子,誰知他假借購買材料的名義,卷著一大筆錢跑路了。自此,直到師父去世他再也沒有露過面。現在突然出現,跟自己還稱呼什么師兄師弟,真是膽大妄為。”瀨三心里想道。
瀨三氣得急火攻心,橫眉瞪眼地凝視著新次,絲毫不聽對方的分辨:“我不想聽你胡扯,閉嘴吧,如果我們還是師兄弟,那么也就是兄弟,作為兄長的我自然要聽你解釋,還要教訓你;但是你和我什么關系都沒有,我從來不認識你,也沒見過你,我入江瀨三從來清白正直,你可不要胡亂把我當作友人什么的,我還珍惜自己這點清譽呢。你快走開,我要趁露水未干之前為師父敬花,要是花朵枯萎了,就可惜了。”
說完,瀨三便匆匆往前走了。
那個男子喊道:“請等等我。”然后便站起來抓住瀨三的衣袖。
“你說得對,我都聽你的,請你盡情地責備我吧,我認識到了自己的罪孽,哪怕你用鞭子抽我我也認了。可是你卻說跟我是陌生人,難道我以前認識的入江師兄和如今的入江先生是兩個人嗎?或者是你的心變了,或者是我看錯你了,我將你看作師父的唯一親人,我誠心謝罪,想跟你表明自己改過自新的經過,你真的令我很失望。”
“閉嘴。”瀨三不等新次把話說完,就回頭呵斥一聲,那洪亮的聲音幾乎要震破了新次的耳鼓。瀨三生來不是巧舌如簧的人,他氣得嘴唇抖個不停:“新次,你不是人,你不懂得感恩,忘恩負義,你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我瀨三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從來都是遵循人間正道,一步都不曾走錯。你倒說說看,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你這人,做出種種不忠不義之事。奈何師父生前寵愛你,只有我和師父二人知道你的丑行,自從我發誓絕不泄露你的罪行以來,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正是因為我守口如瓶,你才能安穩度日到現在,這一切究竟是拜誰所賜,即便你剛才不提,我也是要拿鞭子打你的。我手中的菊花本來是要供奉給師父的,那么,我現在就用它來懲戒你,不錯,打你的是我瀨三,命令我打你的是師父,新次,你要是真心悔悟,就記住這打在身上的感覺吧!”
瀨三氣沖沖地朝新次鞭打了幾下后,便丟下菊花,狠狠地盯著新次。這回新次倒有個男子漢的樣子,他從頭到尾一動不動,默默忍受著。新次本就俊朗的容顏更添一分莊雅,雙眼充滿悔恨的淚水,眉宇間滿是慚愧的神色。
“這個人曾是師父生前寵愛的徒弟,如今我究竟是將他看作仇人來敵視,還是當作陌生人視而不見呢?”瀨三心中十分迷惑。
此時的新次靜靜地抬起頭來,開始敘說自己這些年的經歷。瀨三聽過之后感到十分懊惱,為方才的沖動羞愧不已。原來新次并不是蓄意卷款逃跑的,他也是因為一時糊涂才誤入歧途的。
“我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啊,以前我認為做大事者不拘小節,想著自己能夠干出一番利國利民的好事,但是沒想到卻弄巧成拙。現在醒悟過來才知道自己的蠢笨。現實和理想根本就是兩回事,我終于領悟到自己的無能,也漸漸認識到正義是人間至寶,因此我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但為時已晚,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于是我不得不痛下決心,遠走他鄉。命運有時就是這么離奇,如今我也算是小有成就,今日榮歸故里,我一心想去師父面前磕頭賠罪,可是沒想到師父早已化入黃土。這些日子以來,我每天汲取新鮮的井水供奉在師父墳前,只要一想到師父就淚流不止,每每由松風吹干濕潤的衣袖。每當從井水中望到自己的臉時,我就增添幾分懷念,我越發思念你,真的,我的好兄弟,哪怕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能夠再次見到你我覺得太高興了,你就是我的親哥哥呀。”說罷,新次滾落下一滴眼淚。
瀨三連連感嘆,將新次從地上扶起,“誤會你了,很抱歉,我很后悔剛才的魯莽,不過我沒有別的意思,希望你能體諒我,走,咱們到師父墳前去吧,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瀨三為人磊落大方,聽完師弟的一席話后,自然是冰釋前嫌。他們兩個從前就非常要好,現在一定是師父的旨意,讓兩個人重歸于好。瀨三與新次互邀到家中做客,新次問道:“哥哥如今住在哪里呀?”
“就在離這里不遠的如來寺前面,那處草叢茂密的茅舍。”
新次高興地說,“我們離得不遠,我如今住在坡下,現在我改名叫筱原。”
瀨三吃驚道:“真是人間奇遇呀,傳說中的辰雄先生就是你嗎?”
第四回
如今天下惡鬼橫行,在黑暗中彷徨已久的瀨三,總算得以看到一點光亮,他慢慢感到光明的前途徐徐在眼前展現出來。曾經的新次,也就是當今的筱原辰雄,以前當畫工的時候,因為心高氣傲而人緣不太好,師父越是寵愛于他,旁人就越是看不慣,常有人在背后詆毀他傲慢狡猾,與之來往者不多。
瀨三心地善良,拿新次就像自己弟弟那樣對待,但是自打新次辜負了恩師的情誼,將錢財卷跑以后,師父和瀨三都覺得自己看走了眼,為了不讓此奇恥大辱被世人知曉,他們隱瞞了七八年的時間。在這幾年中,瀨三始終沒能釋懷,他經常想起新次,擔心他不知在哪里進了惡人的圈子,如今身在何方在干些什么,等等。沒想到世事輪轉,新次如今搖身變成了堂堂紳士,為人高潔謙遜,瀨三越來越喜歡與他交談,從墓地回去的路上,瀨三在新次家同他交談了半日。
如今的辰雄把自己迄今為止的經歷和盤托出,不論好壞都毫無保留地講予瀨三。現在這家公館的原主人姓筱原,是某某地的大財主,辰雄來到他家做事后漸得主人的青睞,于是主家便將自己的獨生女許配給他。后來辰雄繼任戶主,沒過兩年,妻子和岳母也相繼病逝,辰雄便繼承了萬貫家財。雖然并沒有人背后非議,但辰雄心里并不樂意支配這些財產,他希望親戚中能有人出來代為管理。但是一直沒有人愿意出面承擔,于是他便接受了這安逸自在的生活。
辰雄繼續往下說:“自從繼承遺產之后,我心里埋藏的那些理想又開始蠢蠢欲動,雖然知道有些不切實際,但還是不能完全斷念,這可能就是我這個人的老毛病吧。為了籌辦社會福利事業,我四處奔走,這次的東京計劃也是緣于一個項目,抵京的這幾日我的確結交了不少仁人志士,因此在圈內積攢了些許名氣。被人尊重愛戴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每當想起往日的種種,便會嚇出一身冷汗。雖說我不是出于歹意,但是的確辜負了師父的期望,做了有辱師門的事情,青天白日下我也不能安心,我害怕老天爺的凝視,總覺得自己虧欠了太多太多,心中無法得到片刻的安寧,常常從睡夢中驚醒。這隱匿于內心深處的痛苦,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辰雄將自己的想法坦白地告于瀨三,瀨三非常反感那些外表清秀朗朗而內里骯臟輕浮的白面小生,因而辰雄這種坦率的態度讓他大為感懷,他由衷地敬佩辰雄的性情,甚至覺得連其往日的錯誤也似白璧微瑕般,幾經雕琢后反添幾分耀眼的光澤。
慢慢地,瀨三消減了心中的恨意,兩人談得十分投機。由于辰雄人脈寬廣,來訪者絡繹不絕,打擾了二人促膝談心的好時光。
“入江兄,真想找個閑靜的地方跟你暢所欲言,你什么時候有空?”辰雄問道。
“這個呀,窮人哪有清閑時間啊,不過說起閑靜,我那個地方倒是僻靜得很,有的不過是后院的汲水聲和哄孩子的聲音罷了,而且離你這里很近,你隨時都能過來。粗茶淡飯我還是請得起的。”瀨三直率地說。
“這可真是太好了,入江兄不問世事,胸中一股浩然正氣,遠離凡俗的境地,以筆為樂,肯定心無所擾。我和你相比,真是自慚形穢。”辰雄嘆氣道。
“我有什么可羨慕的?我這支筆不能遂心,我這個人也不能融入社會,將來啊,不知道自己是被餓死還是被氣死呢。”瀨三苦笑道。
追憶起往昔的歲月,瀨三也打開了話匣子,一番促膝長談過后,瀨三準備回家。看屋外,回廊曲折蜿蜒,庭院寬敞闊綽,瀨三不禁感嘆人世的變幻莫測。他回顧著辰雄與眾不同的風姿,而辰雄也面帶微笑地目送他離去。
“真是個氣派的人物。”瀨三心里贊嘆著辰雄,竟也毫不客氣地穿上了侍女擺在門廊上的木屐,興高采烈地回家了。
回到家,他忍不住在阿蝶面前對辰雄大加贊賞,雖然阿蝶并不想目睹這位辰雄大人的風采,卻也在心里暗暗思索:“平常在哥哥口中,世人大都是毒如蛇蝎的,能被他大加夸贊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阿蝶看見哥哥開心的樣子,也開心起來。
當夏蟬在后院的樸樹上嘰嘰喳喳的時候,阿蝶收起針線活,又將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正在門前灑水時,聽到門外有人詢問,“入江先生在嗎?”
“您是?”阿蝶急忙回頭問。
來者正是辰雄,他看到阿蝶雙肩上斜系著攬袖帶[13]的俏麗身姿,不禁贊嘆道:“真是個大美人兒。”
阿蝶發現客人正凝視著自己,俄而雙頰泛紅。原來這位客人就是前幾日在清正公神社參拜路上遇見的那位年輕紳士,阿蝶心中詫異:“來我家何事?”
她的心狂跳不止,從此與相思結下不解之緣。
第五回
八月末,蟋蟀在房間一隅鳴叫不已,街道的景色也染上了淡淡秋意。而這時,有人在皇城南面的三田附近買下一塊土地,拆掉原有的二三十棟房屋,熱鬧地興起土木來了。工地上的木樁上醒目地寫著“博愛醫院建筑用地”幾個大字,在堆滿磚頭的臺基處傳來吵鬧的打夯聲。這件大事頓時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人們無不贊揚筱原辰雄的善行。
當今世道下,這位大人沒有怨天尤人,也從不惋惜宛如吉野紙般涼薄的世情,他立志救國救民,雖然個人力量微不足道,但卻甘愿為了心中理想奉獻終身。面對當今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他身先士卒,痛恨著這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現實——
富人傍爐賞落雪觀花的冬日,窮人婦女挨餓的眼淚卻要凍結成冰;權貴在高樓中懸掛宮燈迎風納涼的夜晚,孝子們也許在病床前偷偷抽泣。最最可憐的是身患疾病的人,縱然世有名醫,周圍也不乏藥鋪藥品,但因為無錢求醫問藥,只能任由疾病折磨摧殘。有些人無奈地望著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死亡的原因不是大限已到也不是前世的宿孽,只是由于貧窮。此時,身為親人的內心苦楚可想而知。
人之初,性本善,有些人迫于生活的重壓,哪里還顧得上禮義廉恥,因此群情激憤,世道便動亂了。值此國家危亡之際,必須要挺身而出挽救貧苦大眾。于是筱原先生率先捐出資產,從亟待解決的部分著手,一面構建富國強民的策略,一面周旋于達官顯貴中間。
誠如古人云:“德不孤,必有鄰[14]。”這樣一來,某某大官某某財主跟他意氣相投,行善積德的美名迅速傳播開來,自然,崇尚德義的人也同聲附和,筱原辰雄很快成了響當當的人物,人人傾慕他的德行,無人不知這個有名的大慈善家。
瀨三也越發尊重起這個曾經的小師弟,況且自己又和他親身接觸過,因此對他頗為敬仰。本來瀨三從不愿接受別人的幫助,但在辰雄面前卻無暇顧及顏面,將壓抑已久的話語一股腦兒都傾訴了出來。
某日,二人談到日本當下陶藝界的頹靡,瀨三便向辰雄說道:“我向來篤志畫道,可盡管我一日不曾懈怠,又有誰會聽我傾訴衷腸呢?世人反過來辱罵我譏諷我,想來真是叫人氣憤,但是這又能怪誰呢,我入行十六年之久,卻從未在共進會上獲得什么獎項。雖說貧苦沒能束縛這支自由作畫的筆,可我知道自己性情執拗,不討喜,批發商也只是在我這里訂購一些低等商品。每天都做著不合心意的工作,這心氣怎么能平順呢,對世間萬物的不滿在胸腔里累積著,因此我變得自暴自棄起來,反正沒有人懂得欣賞藝術,那我又何苦苦心孤詣呢?所以我故意將陶器制作得粗俗簡陋。漸漸地,我吞下血淚制造的粗品和同行們節衣縮食制造的粗品并無區別,在他人心里我變成了一個只會吹牛,沒有真才實學的人,現在我已經聲名掃地了。空有一支絕妙之筆和精心構思,不能描繪心中的風景。我身為堂堂七尺男兒,怎能不明白‘有志者事竟成’?但不知是世人太愚蠢,還是我自己過于頑固,冥冥之中虛度了這些年。你曾經在這行待過,多少也了解一些行情,希望你能為我出個好主意。”
辰雄聽瀨三感慨一番,也感嘆道:“其實我也正有此意,我為國家憂慮的也是這個,德義的廢棄,人情的腐敗,我每天都在擔憂這些。世人卻投身濁流仍不自知,而同道之人確實少之又少。不過我始終不曾放棄信念,最終得以被兩三位有識之士所賞識,而今我募得資金,終于可以大展拳腳。雖然這樣說有些大言不慚,但是希望你能將我看作振奮的例子,千萬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的理想,一定要堅持對藝術的追求。我愿意為你擔負制造的費用,不過你生有傲骨,說不定不會接受我的資助。我國特有的石制陶器價格低廉,質量也遠遠不如英國法國之流。唯獨薩摩陶器,土質釉料和其他國家不同,簡直是天下圣品,無奈日本的畫工不爭氣,批發商也沒能耐,導致日本陶器業變得頹靡不振。我多年以來一直惦念著這件事,為之惋惜。現在咱們兩個的想法不謀而合,這就是機緣吧,你千萬要把握住。”辰雄熱心地鼓勵他。
瀨三眼含熱淚。生平第一次向人服軟道謝:“那么就拜托你了。”
辰雄不等瀨三說完,信誓旦旦地回應:“交給我好了。”
幾日過后,三田的工事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一則爆炸性新聞在陶藝畫工們之間傳開,傳聞那位隱身于如來寺門草莽間,三年以來蟄伏無聞的“憤世先生”,這回終于要大展拳腳了。有些人喜歡奚落優秀于自己的人,同行們明里暗里對他冷嘲熱諷。
不過,瀨三當下有了堅實的靠山,反而覺得這群人可笑至極,他靜靜地下筆工作,這次選定的材料是沈壽官[15]的精制細陶[16],作品是瀨三素來喜好的三尺高的西口龍耳花瓶一對,假以時日就可看見百花爛漫燦燦金光的成品,那陶器上的人物景色如在眼前浮動,瀨三莞爾一笑,感覺自己比王侯貴人還要快樂,他仿佛遠離俗世,置身于凌空駕云的神仙境地。
就這樣,日子緩緩流淌著。
第六回
阿蝶由衷地佩服辰雄的人品作為,將他尊為神的化身,如今又看到辰雄像待親妹妹般待自己,心里既高興又感激。隨著兩個人相處的增多,最初互相不通姓名之時就萌生的情感,隨著時間越發熾熱,少女癡心情動,隱而不露。
阿蝶溫柔如水,宛如雅淡的荻花般嬌弱,可無人知道她剛烈的內在。她其實外柔內剛,一旦下定了決心,哪怕是赴湯蹈火也不會有絲毫畏懼。她感到自身卑賤沒有教養,對方是聲望顯赫的知名人士,她總是暗地中責備自己的奢望。不過,人的感情怎么能輕易受控呢?越是想壓制對他的思念,便越是思念萬千。雖說她告誡自己要把相思深埋心底,一輩子清凈寡居,可信念卻時不時發生動搖。她非常在意外界對辰雄的評價,要是聽到世人對他的贊美,自己也由衷地高興,可萬萬沒想到,某天她竟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某子爵有意將自己的愛女許配于辰雄。阿蝶聽到這個傳聞后,胸膛里一陣悸動,于是試探性向哥哥打聽,哥哥聽到后哈哈大笑:“沒有這回事。”
但瀨三也興許記掛著這件事,第二天晚上辰雄過來做客的時候,瀨三向他求證。辰雄回答道:“不是虛言,確有此事,對方是過去收入幾萬石的舊大名,我聽到這個就覺得心煩,早已回絕了對方五六次,你說可笑不可笑,他們竟還不死心,還隔三岔五叫媒人過來說合。”
看辰雄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壓根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為什么呢,你還年輕,不能永遠獨身下去呀,你是不是早已有了心上人啊,如果沒有的話,也應該考慮考慮呀。”瀨三故意試探他。
辰雄回答說:“我也沒有想過永遠獨身下去,不過我可不愿成為富貴人家的上門女婿,也不想娶什么公主小姐,即便這個女人精通茶道花道,容貌姣好,再或者有點學問傍身,那又有什么價值呢?我認為不知人間疾苦的妻子和木偶無異,娶過來根本不會料理家務和處理人際,并且自己還要在有錢有勢的老丈人面前卑躬屈膝。說起娶妻,我一不要求門第高貴,二不奢求家境優渥,我只看中女子的德行,如果有心地純良的女子,希望可以介紹給我認識。”
這一番話說得漂亮,瀨三回頭便看見阿蝶臉上泛起了紅暈。
辰雄來這里串門,從未端出名人的架子,三個人親如一家。瀨三覺得辰雄勝似自己的親兄弟,心里也對他有了一些期望,有時會把自己的這個念頭吐露給阿蝶,阿蝶每次聽到類似的話,便害羞地遮起臉面匆匆跑去廚房。
不過,從這過后,阿蝶一心磨煉自己的德行言辭,從家里的吃穿用度著手,在待人接物方面倍加細心。情思暗涌,總是來回攪動她的心弦,相思無盡無窮。她祈禱自己能得到辰雄的喜愛,不被他厭煩,期盼可以獲得永恒的愛情,兩個人未來可以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一顆愛戀的心永恒地燃燒著,與此同時,內心也升起了某種別樣的情緒,她有時會猜測,辰雄在自己面前那樣溫柔體貼,可背地里是不是也會想起自己;有時她又開始自責自卑,討厭沒來由的胡思亂想。阿蝶一半的心都放在辰雄那里,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以辰雄為轉移,善惡黑白也完全以辰雄為依據,思戀把她弄得心亂如麻。
瀨三站在旁觀者角度觀察著這對年輕人,他認為辰雄對阿蝶的愛意不次于阿蝶,雙方都是真心實意,他們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每次聽到二人繾綣的蜜語,瀨三的內心就猶如雙雙蝴蝶在百花園中飛舞,春風拂過心尖兒,心神在溫流中蕩漾。他身處和樂美好的環境中,沒有心魔作怪,畫筆有力,整個人生機勃勃。他筆下的唐草[17],輪廓細節、顏色構圖等,無不栩栩如生。經過素燒[18]、一窯、二窯、三窯等復雜的環節,在光陰的流逝中,迎來了殘菊落葉的秋日,轉眼又到了北風勁吹的冬天,歲末掃除和搗年糕的聲音在四處回響。
第七回
辭舊迎新乃是人世常態,但像今年這般心情愉悅地迎接新年,還真是不多見。
初日冉冉升起的時候,瀨三在水井里汲水,望著井中旋轉的水轱轆,他忍不住感嘆自己的命運,不斷輾轉之中終于也轉到了出頭之日。他們兄妹二人共飲屠蘇,慶祝新年。
“為青春干杯。”他不免慷慨激昂,斟酒給妹妹的樣子也蠻有趣。
家中雖只有兄妹二人,但也效仿往日宮中的儀式,拿出彩漆三層套盒擺放飯菜,這個家的一切都很陳舊,唯有十二尺長的廊檐上的那個四扇紙門是新的,不再像往年那樣修補得各種顏色,今年換上了嶄新潔白的紙張,不消說,這肯定是筱原的功勞,大早起兩個人就念叨起了辰雄的恩情。
瀨三原本從不受人恩惠,但是為了藝術他也改變了自己的執拗,這四五個月的費用幾乎都是辰雄贊助的,其中包括彩陶貼金的二兩純金,幾次燒窯的花費以及其他費用,等等。辰雄這樣照顧他們兄妹,這讓瀨三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去年年底辰雄又送來幾塊布料,瀨三推辭不過,最終留下了送給妹妹的那件衣料。他說自己是個糙漢子,無須這些裝扮,便把剩余的布料送回去了。瀨三為了不辜負人家的一番情誼,特意叫妹妹縫制了一件新衣,阿蝶今年芳齡十八,穿上新裝后簡直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般嬌艷,更加楚楚動人。哥哥心里委實高興,心想:“要是阿蝶能一直這么打扮自己,該有多好哇。”
新年伊始,大家都忙著走親訪友,但瀨三并沒有這些人際交往的需要,打算休息一天。他橫躺在床上,用手支著臉頰,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盹兒。突然一聲:“可喜可賀呀”傳來,原來是有人串門了。瀨三心中詫異:“真是稀罕,大過年的究竟是誰啊?”原來是平日里鮮有來往的批發店老板。
阿蝶在屋里招呼著,店老板搖著扇子,開始口若懸河起來,并為自己往日的疏于問候表達歉意,希望今后可以多多往來。
阿蝶將老板的話轉達給哥哥,哥哥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神色:“真是見錢眼開的貨,他的那番話可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它們說的。”瀨三指了指內室里的那對花瓶。
大家都對這對花瓶抱有很高的期待,在未完工之前就有很多人開始競爭,想要提前預訂,不過瀨三全都拒絕了他們的要求,他早已計劃要將這對花瓶送去哥倫布博覽會參展,所有事情都是辰雄在背后操持,瀨三自己則悠然地在家工作,這怎能不叫他痛快呢,也難怪他吐出了一些大話。
晚上點燈時分,辰雄拜完年后又來到瀨三這里串門,人脈頗廣的辰雄先生不懼疲倦,叫車夫在瀨三家門口停下。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會兒提起放風箏的往昔,一會兒又說起轉陀螺的趣事,接下來辰雄一反常態地說:“雖然我在塵世中輾轉多年,交游甚廣,可是最難忘懷的還是兒時的回憶呀。如今這人世間沒有一件事是叫我舒心的,我想到這個需要救援,那個也需要扶助,深陷于不相配的事業中,我憤恨自己力量的不足,經常在暗地里流淚,不過,這一切都是我自愿為之的,如今抱怨什么的好像也說不過去。只有在你這,才能讓我暫且忘卻塵世的煩憂。”
瀨三疑惑道:“真是怪事呀,現在無人不知你博愛仁慈的品性,所有人都崇拜你,還有什么不滿足嗎?”
“我心里的苦楚,只有我自己明白。要是值得慶賀的事情,還能拿出來供大家分享,但是這連自己都難以忍受的苦楚,怎么好意思叫你們一起分擔呢。邪易侵正乃是世間常態,所以別再問我了吧,再說下去我只是更加煩惱。”
辰雄說罷,抬起頭來,他的臉色青白,沒有一點血色,阿蝶見他咬住嘴唇眉頭緊鎖的樣子,心疼極了,輕輕拽了拽哥哥的衣角,瀨三稍稍往前探了一步。
“真正的朋友怎么可以只談論喜樂呢,喜憂共同分擔才是真正的朋友,也許有人只喜歡聽高興的事情,不喜歡聽難過的事情,不過我不是那樣的人,你這樣跟我見外,我有點生氣。我明白自稱兄長有些妄自尊大,不過我是真的把你當作親兄弟看待的。我愿意和你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希望你能和我敞開心扉,如果你閉口不言,我是不會安心的。尤其是阿蝶,她也會為你擔心不已。女孩心胸不如男人開闊,她總會為一點小事暗自傷懷,如果這樣的話,我就太為難了,話都說到一半了,你就跟我們好好說說吧。”
瀨三苦口婆心地規勸著辰雄,阿蝶沒有說話,一雙手不安地扭絞著,她的心焦躁不安。
辰雄則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真是的,我怎么這樣呢,這大過年的竟然掃大家的興。有苦有樂,有樂才有苦,樂極則生悲。人生五十年不就是這樣循環往復嗎,要是所有的事情都一一介懷,為此傷神的話,那么恐怕也活不長久吧。阿蝶小姐,千萬別介意呀,方才是酒后失言,我這個人啊,喝完酒就愛說瘋話,你可不要太在意呀。”說完,辰雄咯咯大笑起來,似乎根本沒有什么煩心事似的。接著他又繼續最開始的話題,夜色深了才起身回家。
阿蝶心中越發苦悶,夜不能眠,眼淚不住地流,浸濕了枕頭。她不停地回味著辰雄的話:“可憐的筱原先生,是不是那樣熱心的公益事業出了什么差池,談得來的朋友畢竟是少數,這世道還是敵人多啊,他現在一定非常痛苦。今天晚上的話,今天夜晚的臉色,一定是事出有因,不然他絕不會那么萎靡。是不是他覺得我們還是生疏,所以不肯講予我聽。不管怎么樣,我將來一定要成為你的妻子,我要和你同喜同悲,在你最艱難的時候,我要向你證明我的一片真心。從外表上看人人都一樣,只有剝掉皮肉才能看清內在,希望你有一天能和我袒露心聲,我一定會和你共渡難關。”
阿蝶左思右想之際,清晨的鐘聲將她從夢中叫醒,在這個喜慶的大年初一,怕是只有她一個人在為愛情苦惱吧。
過了三天,辰雄派人送來一封書信,“初七是我的生日,定于該日舉辦新年宴會,懇請阿蝶姑娘過來幫忙一天。”
或許辰雄是特意想讓阿蝶開心,還附帶著當天出席宴會的整套衣飾裝扮。這是充滿心意的禮物,要是阿蝶穿上這身行頭周旋在滿是達官貴人的宴席上,肯定不會惹人恥笑,瀨三高興地答應了辰雄。阿蝶自不必說,她為了回饋辰雄的心意,特意精心裝扮了一番。這可真是錦上添花,純粹的淑女顯得更加嬌俏動人。
“哇,好個名媛淑女,真想讓泉下的父母也看看閨女的風姿呢。”阿蝶聽到哥哥這句話,不由得對著鏡子哭了。
第八回
窗前的梅花早已在百花盛放之前綻放,鶯啼檐前,春風拂面之際,瀨三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在四窯、八次燒制的過程中,有關柴火的增減,火色的反應等所有細節,無一不是煞費苦心。有時候火色不夠理想,他擔憂得整顆心都要燃燒起來,還有時,被窯里傳出的某種聲響嚇得大驚失色,生怕作品發生裂口或是化為烏有,要么就是為金色的色澤憂慮。這幾個月的時間他苦心經營,終于得償所愿,他用新稻草將花瓶的表面擦了又擦,磨出了非常高級的光澤感。當他看著花瓶的彩繪時,感到自己身上也發出了光芒。
花瓶的正面是一條蛟龍,翻涌的浪花呈圓形,周圍環繞著古代唐草、菊花和桐花;中間是一片云海,上端是東大寺的模樣,此外還有長形和圓形的花紋;圓形菊花模樣作為上下端的分界,雖然只是普通的菊花,但勝在畫工精巧,一絲不茍;下面部分是金閣寺和銀閣寺,另一面畫的是稻村和湊川崎。這乃是瀨三誠心誠意之作,彩色鮮明,構圖生動,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名家之手。邊框四周描畫著古薩摩風的七草,點綴著鍍金模樣的蝴蝶,剩余部分則是一片金砂云海,別具一格的設計定是技藝超絕的人才能完成的,底座上的是象征花樣。
瀨三對自己的作品感到相當滿意,他對著這對花瓶說:“如果還有人嘲諷我的手藝,那么隨他吧,懂行的人都應該來見識見識,什么是美,也許我瀨三能力有限,但也把畢生的能力都傾注在這件作品上了。”
晚上小酌一杯,瀨三心情越發明朗輕快,于是想要到筱原家去談談這件作品,順便感謝他招待阿蝶的深情厚誼,阿蝶見哥哥要出門,喊道:“等等。”她拉住哥哥的袖子,之后欲言又止。
瀨三后退幾步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夜涼了,小心風寒。”
瀨三明白妹妹的關心,就高興地說:“放心,我不會逗留太久,不過酒醒了容易感冒,我在外面套一件外套吧。”于是,瀨三到廊檐上披了一件外褂。
阿蝶幫哥哥整整衣襟,望著哥哥的臉說:“哥哥,你該刮胡子了,過年的時候不刮胡子出門,有點不雅觀呢。”
“晚上沒人瞧見,不礙事,明天再幫我刮吧。我剛把作品制作完成,雖說不是躊躇滿志,但也值得慶賀一番,我想著這四五天里把辰雄約出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出去玩吧。今晚我就去約他,不會回來太晚的,不過啊,家里有值錢的東西,你就插上門等我吧。哎呀呀,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這月色真是美。”
阿蝶見哥哥要出門,就拉著手一直送到門外,地上留下兩個斑駁的人影,一個漸漸走遠了,另一個身影在原地一動不動,夜晚的風輕輕搖著屋檐下的樸樹。
瀨三來到了辰雄的住宅,看見了大門上的門牌,心里不禁想:“牌子的主人前幾個月還是陌生人,沒想到未來竟然會成為自己的妹夫。”
瀨三不喜歡叩門通報這等繁文縟節,而且他也很熟悉辰雄的臥房,于是徑自推開通往內室的小門,踏著落滿了寒霜的草坪,悄悄來到了袖籬前。他聽到里面傳出談話的聲音,帳子上映射著兩三個人影,看樣子好像是臥談會,瀨三便豎起耳朵靜聽,一句兩句,里面的對話簡直把瀨三嚇出一身冷汗,那是做夢都料不到的怪事。
“要是利用子爵做幌子來央求某某長官,這件事保準萬無一失,這位長官的印章在花柳街的一位美人那里,金主就是那位大財主,我早已提前打過招呼。若此事能成,管他三七二十一,人們愛說什么說什么。蠢人手里有那么多錢簡直就是浪費,拿出來對社會做做貢獻也好。那人雖是留洋歸來的大才子,也是木頭一個,他百分之百會中計。這麻醉藥嘛,也就是入江的寶貝妹妹,上次宴會時候我就看清楚了,這個大才子早已經為阿蝶神魂顛倒了。不過瀨三這個家伙有點頑固,好在他顧念于我的恩情,不好違背我的要求。那個阿蝶就是個傻女人,又癡情又單純,最容易下手,盡管我投入了不少本錢,不過啊,山人自有妙計,保準能夠獲得成功。話說回來,這個瀨三真是叫我大呼意外,真是個毫無用處的草包,我可不能白白浪費錢財,雖然歷史上也有‘楠公養善哭士兵[19]’的例子,不過世上可沒有白活的人,我如此博愛不就是為了成仁嗎?”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筱原辰雄。
“畜生。”
瀨三氣得咬牙切齒,猛然站起來,但他只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沒有闖進屋去。里面的說話聲不知何時停止了,傳出了清脆的玉笛聲。
第九回
如果能博得辰雄一笑,阿蝶便感到歡喜;如果看見他愁容滿面,阿蝶便憂思滿懷。阿蝶已經完全愛上了辰雄,她的容顏上寫滿了戀愛的苦惱。某天,辰雄這樣跟阿蝶說:
“不知何時開始,我對你一見傾心,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你,本來我一心為國家盡忠,但現在這顆心卻有一半屬于你,心里十分內疚。不知道你是否對我有意,但我將你看作未來的妻子,那位子爵千金的事情,早就斷然拒絕了。俗話說‘千里之堤毀于蟻穴’,這的確是我不好,因為近些日子以來的事業大都仰仗那位子爵大人的扶持,但是眼看我的事業就要見到曙光了,他突然表示不會再繼續支持我了。如果沒有了子爵的資金支援,那我的事業只能陷于停滯,我怎么可以放棄自己的心血呢?但是一切都是為了你,哪怕失敗,哪怕被人嘲諷,我也心甘情愿,但我又不能置國家的前途命運于不顧,我在兩難中百般煎熬。可是我的苦痛卻無人可訴,雖然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但是我不敢向你坦白這些日子以來的全部苦楚,其實事情也是有轉機的,但是,但是我怎么能向你解釋這樣的事情呢?”
阿蝶見狀,就抱怨地說:“怎么,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嗎?”
“我怎么會不明白呢,正因我們心意相通所以我不敢跟你說啊。其實事情成敗與否關鍵在于你,今天賓客有個相當有實力的大財主,他表示愿意做我的財東。”
“但是,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就是這一點叫我為難啊,他不知道從哪聽說的,誤以為你是我的妹妹,執意想娶你為妻,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是不是要放手將你獻身于國家未來,而自己趁早死心呢?雖然我能放棄私欲,但是這怎么好跟你開口呢?”
阿蝶眼看著心愛的人焦灼難過,一顆小小的心也碎了滿地。她將事情的責任歸咎于自己,思來想去沒有一個好辦法。
我是不是要放棄貞潔來表達我對他的忠貞?那么做的話我的心永遠不會安寧;可是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毀掉名聲前途,這簡直是恩將仇報。天哪,到底我該怎么辦,如果左右都為難,那么我還不如死了干凈。世上多艱難困苦,人在來到這個世上之前都是無形的,如果沒有阿蝶這個肉體的存在,他就不會忌憚流言,他就可以同那位子爵小姐結為夫婦。如果是上天的宿命,那么我愿意舍棄自己的身體。死于疾病和歿于相思并無不同,生命只有一次,我想我無愧于天地,神佛定不會斥責于我,哥哥也會理解我的吧。
阿蝶下定決心,再沒有絲毫的留戀了,可憐阿蝶清白之身,始終守身如玉,甚至夢中也不曾忘記訓誡自己:“不慕富貴,不懼貧賤。”十八歲的年華正如美玉一枚,但是如今卻被一個大魔王劃得傷痕累累,這個大魔王寄身于筱原辰雄,時而幻化成引誘鮮花吐蕊的春風,時而變換為蒙住月光的秋云,牽愁惹恨,將阿蝶徹底迷惑。東西南北,最后把她牽引到何處了呢?天涯海角,無處尋覓,一雙明眸不再璀璨,一對櫻唇不再啟開,濃密的頭發雪白的肌膚,全都不復存在了。寒風夜半月凄凄,阿蝶杳無蹤影,獨留下一封帶有淚痕的書信。
第十回
瀨三跌坐在花瓶前面,涌出滿腔熱淚。
他凝望著這對花瓶,眼里似迸發出火光,他死死地抱著自己的胳膊,痛恨地說道:“該死的,打斷我這雙胳膊吧,如果我生來身體殘缺手指彎曲,我就不會踏入這個行當,哪里還會有什么出名的奢望呢?從前在先師名下,我的陶畫首屈一指,雖無賣弄之心,但也成了頗有名氣的陶藝畫匠。后來無瑕的心中也漸漸有了更多邪念,自己總是憤慨抱怨,抱怨貧困導致一身手藝無用武之地,導致自己有了不該有的念想,拜托了不能拜托的人,吃了人家的嗟來之食,這究竟是為了什么!我還將阿蝶許配給那個不仁不義之人。我呀我呀,都怪這身技藝,被迷了雙目,失了心智。阿蝶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難道說我為了一己私利就要逼死自己的親妹妹嗎?為了學藝的艱苦,就甘心讓污濁玷污自己嗎?冷笑我的辰雄,嘲笑我的辰雄,得利的是你,罪孽的是我,‘君子絕交不出惡聲’,雖然我不懂君子之道,但我自知蒙受他的恩惠,恩情如泰山滄海,雖然我對他恨之入骨,但我還是要顧念曾經的恩情,聽到他的奸惡詭計,我不應該袖手旁觀,為了人間正義,我應該揮舞著秘密的短劍刺破他的胸膛,這并不難做到。靜言思之,正因為有此身技藝才會有這個花瓶,為了這對花瓶,我不能用刀刺他,不能掄起拳頭,那么可恨的是我自己呀,是這身手藝呀,是這對花瓶啊。你們是我的敵人,是我的仇人,是禍害。我要將你摧毀,再去刺死辰雄。若不是因為你們,我何苦求得別人恩情,何苦背負人情?”
瀨三緊緊握著雙拳,起身。
花瓶上的金閣寺和銀閣寺映入眼簾,這每一筆都凝結著他畢生的心血。尤其是四周的灑金,甚至連瀨三自己都覺得妙不可言。為了這身技藝,不知歷經多少年的困苦。
瀨三暗自琢磨:“真的是美不勝收。除我之外,是否還有人懷抱如此精妙之藝呢?入行已有十七年之久,現在將不肯輕易示人的名字刻在花瓶之上,為的就是給海外的洋人和萬國的畫工瞧瞧日本臣民入江瀨三的得意之作。我怎么可以親手打碎呢?可是我知道自己終究是不合世道的,我要隱藏起自己的信念,一輩子隱于深山嗎?那豈不是太過可惜?如果阿蝶能夠回來,如果辰雄能夠改邪歸正,這個作品是可以保存下來的。”
瀨三雙手抱著花瓶,心神恍惚,拿不定主意。仿佛身已入畫中,又似被畫中之景包圍。沒有阿蝶,沒有辰雄,沒有志得意滿,沒有意氣風發,唯有身后發出陣陣金光,四方傳來喝彩之聲。
在他莞爾一笑之時,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低語:“瀨三是蠢貨。”那是筱原的聲音。
“畜生!”他猛然回頭,又聽見一聲溫柔的囑托:“哥哥,別著涼了。”
瀨三高興地想,“阿蝶回來了嗎?”
阿蝶指著前邊說:“哥哥,我們去那邊吧。”
瀨三一看,那里有金閣寺和銀閣寺,云彩翻涌,秋花爛漫,蝴蝶飛舞,那夢幻的霧靄好似他親手描繪的那般。瀨三如癡如醉地囈語道:“有趣有趣。”
畫中蛟龍非池中之物,云海翻涌,波濤滾滾,蝴蝶、花朵、鳳凰、桐花、源氏車、斧子車和牡丹花,還有唐草,蔓草、吉野櫻花、龍田紅葉。
“那個美,這個也美,阿蝶也美,辰雄也美,我的筆最美。如今扔下這支筆,我要去哪里呢,天下之人都有眼無珠,我的佳作沒有意義,我的朋友就是你們,你們是我的朋友啊,那么我們一起同歸于盡吧!”
瀨三抱起那對花瓶,狠狠地扔到庭院的石頭上面,而后伴隨著嘎吱的碎裂之聲和哈哈大笑之聲,夜半的鐘聲遠遠傳來,天地之間,唯有一輪明月朗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