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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創作靈感

我估計很少有人知道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創作《阿基里斯雕像》的原委。既然這部作品被視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小說之一,我想,簡要介紹這部作品產生的背景,必定會讓文學領域的后學們很感興趣。評論家預言該書將暢銷不衰,若所言非虛的話,那么本篇所敘之事不僅能供人消遣,更能為將來史學家編撰這一時期的文學史提供有益的參照。

當然,每個人都記得《阿基里斯雕像》出版時獲得的巨大成功。幾個月間,印刷工人廢寢忘食,裝訂工人夜以繼日,版本一個接一個,層出不窮。英國和美國的出版商們緊鑼密鼓,完成書商們的加急訂單。圖書立即被翻譯成歐洲的每一種語言。最近,有消息稱,讀者很快就能讀到該書的日語和烏爾都語版本。小說曾經在大西洋兩岸的報刊上連載過,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代理人從這些報刊編輯身上攫取了高額利潤。作品還被改編成戲劇,在紐約上演整整一個季度,毫無疑問,等這部戲劇在英國推出,也會取得同樣的成功。電影版權已經高價售出。盡管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所賺金額很可能跟傳言(文學圈內)有出入,有一點卻可以肯定,她憑借這部書賺得的利潤,足以保證這一生衣食無憂。

一部書很難同時得到公眾和批評家的青睞。對于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來說,情況尤其明顯(請允許我這么說)。迎合圈子誠然令她格外滿足,評論家們不遺余力地吹捧她(而她確實也開始覺得自己實至名歸),奇怪的是,公眾對她的才華似乎渾然不覺。她出版的那些薄薄的作品,印刷精美,白色布紋裝幀,甫一問世即被視為上乘之作,專欄定會刊發鴻篇巨論,僅在那些古老俱樂部塵封的圖書館中才能見到的每周評論對其極盡筆墨。飽學之士都讀過她的作品,個個贊嘆不已。然而,飽學之士并不買書,她的書因此并不暢銷。如此久負盛名的作者,想象力如此奇特,文筆如此綺麗,卻不為普通讀者熟悉,說起來實在丟人。在美國,她幾乎無人知曉;盡管卡爾·范維克滕先生曾經撰文指責公眾駑鈍,但公眾依然反應平淡。她的一位代理人,對她的天才頂禮膜拜,曾經逼迫一位美國出版商:必須出版她的兩本書,才授權他出版急切渴望的其他作品(毫無疑問,是質量低劣的小說),于是,這兩本書才得以按時出版。這兩本書受到出版社討好似的贊譽,說美國最杰出的頭腦欣賞她的才華。可到了第三本書,美國出版商(用慣有的粗俗方式)告訴這位代理人說,如果有錢,他寧愿投資杜松子酒。

自從《阿基里斯雕像》出版之后,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此前的作品被一版再版(卡爾·范維克滕先生再次撰文,悲痛而堅定地指出,早在十五年之前,他已經向讀書界推薦這位不同凡響的作家),宣傳得盡人皆知,高雅的讀者無不知曉這些作品,無需我在此枚舉。有了卡爾·范維克滕的兩篇佳作,再做贅述無異于狗尾續貂。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很早即開始她的寫作生涯。十八歲,她就出版了處女作《一部挽歌》。此后,每隔兩三年,她就會出版一本詩集或散文集(她對藝術懷有崇高的信念,不愿過于草率地頻繁出版)。創作完成《阿基里斯雕像》時,她已五十七歲,到了受人尊敬的年紀。不難想象,她的作品數量卷帙浩繁。她為這個世界奉獻了六本詩集,皆以拉丁文冠名,包括《幸運》《圣母馬利亞》和《死生之際》,這些詩集都屬莊重型詩體。她善于沉思,不愿涉足輕浮、荒誕的題材,獨鐘情嚴肅和厚重。她依然熱衷于創作挽歌,十四行詩令她如癡如醉。她的非凡成就在于她復興了抒情詩,這是今日之詩人久已生疏的詩體。可以斷言,她的抒情詩《獻給法利埃總統的頌歌》將在任何一類詩歌選集中占據一席之地。這首詩不僅韻腳響亮,對于法國大好河山的描繪更是惟妙惟肖。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描繪了盧瓦爾河的旖旎風光以及文藝復興時期歐洲詩人杜·貝萊留下的印記,沙特爾大教堂鑲嵌寶石的窗戶和普羅旺斯陽光明媚的城市。她的贊嘆之情尤為珍貴,這是因為,除了新婚宴爾之際從馬蓋特乘坐游船到過布洛涅,她再也沒有去過法國其他地方。她暈船厲害,而且,這個廣受歡迎的海濱勝地的居民聽不懂她流利地道的法語,令她羞愧不已。她于是決定再也不去重復這種既不體面又不愉快的經歷,從此拋棄了曾經在《圣母馬利亞》里以莊重甜美的筆調反復歌頌的題材。

《伍德羅·威爾遜頌歌》中也有些精彩的段落。但是非常遺憾,由于她對這位杰出人物的觀點發生了變化,決定不再重印這部作品。然而,我認為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經典力作是她的那些散文。她創作了多篇語言簡潔、結構完美的美文,取材廣泛,包括《薩塞克斯的秋天》《維多利亞女王》《死亡》《諾福克的春天》《喬治王朝的建筑》《迪亞吉列夫先生》和《但丁》。她還創作博雅、古怪的作品,介紹十七世紀的耶穌會建筑,論述百年戰爭時期的文學問題。正是她行文綺麗的散文,為她贏得了為數不多卻絕對忠實的擁躉。這些崇拜者們認為她是這個世紀最偉大的語言大師。她自己也承認,她的強項在于她的風格,鏗鏘有力卻不失生動活潑,語言典雅而又意味深長。她只在散文中展現了韻味十足但又張弛有度的幽默,令讀者們難以抗拒。這種幽默不在于思想意蘊,也不在于遣詞造句,而在于標點符號的精微修辭:電光火石之間,她發現了分號所蘊含的幽默潛能。因此,她大量使用分號,已臻爐火純青的境界。她對分號的巧妙使用令人叫絕,你如果受過良好教育且幽默感強,根本不會滑稽大笑,而是歡暢地吃吃發笑,文化程度越高,笑得就越歡暢。朋友們說,她的幽默令其他所有類型的幽默顯得粗俗不堪且夸張做作。多位作家都嘗試模仿她,但皆以失敗告終。無論你如何評價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都不得不承認她已經將分號的幽默意蘊發揮得淋漓盡致,任何人皆難以學到她分毫。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住在距離石門不遠的一棟公寓,交通便利,租金實惠。公寓包含一間臨街的豪華客廳,一間供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居住的寬敞臥室,一間位于后面的陰暗餐廳,以及一間緊鄰廚房、狹小簡陋的臥室,供福里斯特先生居住。房租由福里斯特先生支付。每個星期二下午,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在豪華客廳里招待她的朋友們。客廳樸素而整潔。墻上掛著世界知名壁紙花樣設計者兼畫家威廉·莫里斯親手設計的壁紙,還懸掛著樸素黑框裝飾的銅版畫,這些銅版畫是在銅版畫漲價之前就已收藏。家具是齊本德爾時期的,帶折疊桌蓋的寫字臺隱約保留了路易十六時期的特色。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就在這張書桌上寫作。總要給第一次登門的客人介紹一番,多數人見了這張桌子都驚嘆不已。地毯厚實,燈飾莊重。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坐在一張鋪有紅綢緞的直背老爺椅上。這張椅子并不值得夸耀,卻是房內唯一舒適的椅子,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安然端坐,高高在上,與客人們保持著距離。負責倒茶的女仆,看不出年紀,沉默少言、無精打采。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從來不向任何人介紹她,但眾所周知,女仆把為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分擔倒茶之苦視作自己的特權。這樣一來,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便能全身心投入聊天。不得不承認,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談吐不凡。言談并不輕松活潑,加之口頭聊天時很難展示標點符號之妙,她的言談雖然可能不那么幽默,卻旁征博引、滔滔不絕,令人受益匪淺,不失生動趣味。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深諳社會科學、法律和神學。她閱讀廣泛,博聞強記,天生擅長引經據典,彌補了智慧的不足。三十年來,她或多或少結識過一些社會名流,于是,總有一大堆趣聞軼事與人分享。她自己也頗為用心,重復講述的次數不致令人作嘔。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善于吸引各行各業的人員,很可能會在她的客廳同時見到前任首相、報社社長和出任某大國的大使。我一直猜想,這些上層人物之所以來到這里,是因為他們覺得,來到這里跟一位作風正派、身份清白的文化人交往,不會招致非議。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對政治深感興趣,我自己就曾聽一位內閣大臣坦率地對她講,她具有男性的智慧。她一直反對婦女選舉權,但當婦女最終被賦予這項權利后,她開始考慮進入國會。令她頭痛的是,不知道該加入哪派政黨。

“總之,”她頑皮地聳動寬闊的肩膀說,“我不會自己創建一個政黨。”

與眾多嚴肅的愛國者一樣,她分不清局勢走向,她的政治觀點模糊不清。最近,她明確轉向認為工黨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希望。如果她能穩操勝券獲得一個席位,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作為受壓迫的無產階級斗士進入公眾視野。

她的客廳也常對外國人開放,包括杰出的捷克斯洛伐克人、意大利人和法國人,以及名不見經傳的美國人。她絕非勢利小人,她的客廳里見不到貴族公爵,除非這位公爵有特殊癖好;她的客廳里也見不到貴族夫人,除非這位夫人除了作為貴族之外,身上還出過這樣或那樣的小插曲引起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這位天主教徒的惻隱之心,諸如婚姻破裂、寫過小說或是偽造過支票。她不怎么喜歡畫家,畫家大多靦腆寡言;也不喜歡音樂家,因為他們倘或有名,通常不愿演奏。而即便他們同意演奏,音樂也會妨礙談天。人們想聽音樂,大可去音樂會。她青睞更加微妙的音樂,心靈之音。她對作家,尤其是前途光明而目前寂寂無聞的作家,熱情不減。她對嶄露頭角的創作天才獨具慧眼,不時與她把盞品茗的知名作家,絕大多數在嘗試寫作階段得到過她的鼓勵,在寫作生涯初期得到過她的指引。她的文學地位已巋然不動,根本不會對別人產生嫉妒之心。人們對她寫作天分的贊美不絕于耳,她因此不會為他人所獲得的成功而心生嫉妒。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對文學后人的甄別能力自信滿滿,確信能做到公正無私。基于上述種種,不難理解她何以能夠在荒蠻之風甚囂塵上的國度成功打造法國十八世紀沙龍似的聚會清談。人人都覺得,能夠接受邀請“星期二吃面包、喝茶”是一種無上的榮耀。置身樸素的客廳,在肅穆的燈光下,往齊本德爾式椅子里一坐,你會恍然感覺自己正經歷鮮活的文學歷史。美國大使曾經恭維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跟您喝茶,是不可多得的心靈盛宴,我有幸參加,真是榮耀之至。”

確實,類似的聚會清談是一種無與倫比的享受。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品位卓爾,她對正確的事情必加以贊美,必做出精準的評判,時常令人叫絕。出席她的高雅聚會之前,我常會先喝上一兩杯雞尾酒解饞。事實上,我發現自己很難融入她的沙龍聚會。一天下午,我到她家門口通報,本來應該問開門的女仆,“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在家嗎?”我卻問道:“今天有沒有禮拜?”

當然,純粹是隨口這么一問,不幸的是女仆吃吃笑了起來。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一位最忠實的崇拜者埃倫·漢納威碰巧在走廊里脫鞋子。我還沒進客廳,她就已經將我的話學給女主人聽過了。我進去時,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用老鷹般的眼睛盯著我。

“你為什么要問今天有沒有禮拜?”她慍怒道。

我解釋說,自己純粹是隨口一問。孰料,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繼續盯著我,眼神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想說我的聚會……”她在尋找合適的詞眼,“很神秘?”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我無意在眾多聰明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于是認定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奉承一番。

“親愛的夫人,您的聚會就像您本人一樣,完美無瑕,高雅神圣。”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高大的身軀微微一顫。仿佛突然沖進開滿風信子的房間,醉人的香氣令她目眩神迷。她變得溫和起來。

“你要是想耍幽默的話,”她說,“我想最好用在我的客人身上,不要跟仆人插科打諢……沃倫小姐會給你倒茶。”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揮揮手,示意我這個話題告一段落了。但她卻開始揪住這個話題不放,在接下來的兩三年里,但凡需要向別人介紹我,她總不忘加上一句:

“您務必好好跟他聊聊,他上這兒來只是為了贖罪。他到門口時總會問:‘今天有沒有禮拜?’很逗,對吧?”

然而,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并不滿足于每星期二舉行一次的茶會。每個星期六她都會準備八個人的午宴:用她的話說,八個人最適合清談,再者,她家的餐廳容納不下更多的人。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吹噓說,比起她久負盛名的午餐會,她為人所知的英國韻律學知識可就小巫見大巫啦。她對客人精心挑選,誰要是接到邀請,不單是受到抬舉那么簡單,簡直就是受寵若驚。餐桌上的交談比魚龍混雜的茶會更加高雅,幾乎所有的客人離開餐廳時都會對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能力信心倍增,對人性的信念也更加積極。她只邀請男客人,盡管她堅定地支持女性并且在很多地方愿意見到女人,但是她認為女人在飯桌上只會談些家長里短,妨礙廣泛的思想交流,她想讓聚會不僅成為味蕾的享受,更是一次心靈的盛宴。不得不說,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午餐會有可口的佳肴、優質美酒和高級雪茄。凡是參加過文人聚餐的人都知道,這幾樣絕對非同尋常,文人們通常精熟于思考,可生活乏味。他們滿腦子充斥著各種思想,鮮少會留意到羊肉尚未烤熟或土豆早已冰涼,他們喝喝啤酒就心滿意足,認為紅酒過于柔和,而咖啡過于濃烈。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很樂意別人贊賞她的食物。

“如果人們肯賞臉與我共同進餐,”她說,“我就有義務提供與他們家常飲食一樣美味的餐肴。”

過多的溢美之詞,她也會稍加推卻。

“承蒙您如此盛贊,我當真有愧。您得表揚布爾芬奇太太。”

“布爾芬奇太太是誰?”

“我的廚師。”

“那她當真不可多得,不過,別跟我說酒也是她挑選的。”

“酒還行嗎?我無暇顧及這些瑣碎事務。全權交給我的酒商啦。”

可要是有人提到雪茄,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一準會滿臉興奮。

“啊,說到雪茄,你們得表揚艾伯特。雪茄是艾伯特挑的。我想,沒有誰比艾伯特對雪茄更在行。”

她看著坐在餐桌盡頭的丈夫,明亮而驕傲的眼神仿佛母雞(尤其是奧平頓雞)看著小雞。此時,一陣贊美聲響起。急切想向男主人表達感激之情的客人,終于找到機會贊嘆雪茄的獨特芬芳。

“不用客氣,”艾伯特說,“你們喜歡我就高興。”

之后,他會就雪茄做一番演講,解釋他挑雪茄時看重哪些品質,并且遺憾地表示,由于雪茄行業越來越商業化,品質每況愈下。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聆聽他的演講,很明顯,她為他演講成功感到由衷的高興。當然,也不能無休無止地談論雪茄,一旦她覺得客人們有些許耐不住,就會引入更加廣泛、更加重要、更加有趣的話題。艾伯特于是再度陷入沉默。但他已然出了風頭。

艾伯特比較木訥,他的存在令福里斯特夫人的午餐會不如茶會那般妙趣橫生。可盡管她無疑深知這一點,還是堅持讓他參加。實際上,她把時間定在星期六(除了這一天,他都很忙),就是為了艾伯特能夠參加。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覺得讓丈夫出現在這些歡樂的場合,是她為著自尊償債。她永遠不會粗心地讓世人揣測到,她嫁給了一個精神世界與她相去甚遠的男人。或許在寂靜的深夜里,她會問自己,哪里才能找到一個精神世界與其比肩的男人。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卻不似這般留情面,她們替她叫屈,說這樣一位有才華的女士配這樣一個索然無味的男人,真是可怕得很。她們私下里議論,她怎么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答案(她們大多獨身)令人絕望,沒有人知道一個人為什么會跟另一個人結婚。

并不是因為艾伯特說話啰嗦,或盛氣凌人、令人厭煩,他不會強人所難地講述冗長的故事或糾纏不休地說些無聊的笑話。他不會拿些陳詞濫調折磨你的耳朵或弄些市井流言摧殘你的神經,他只是個無趣的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久負盛名的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曾經說過,在只有艾伯特一個人的房間里,你會覺得他跟空氣很好地融為了一體。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覺得此語甚妙。知名小說家、最無所畏懼的女士羅斯·沃特福德曾經斗膽對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重復了這句話。福里斯特夫人佯裝嗔怒,卻禁不住嘴角露出笑容。她對待艾伯特的態度令朋友們對她倍加尊敬。她堅持說,無論她們在心底怎么看待她丈夫,必須待他彬彬有禮。她自己的舉止令人羨慕。如果艾伯特偶然發表見解,她會側耳聆聽。如果他幫她拿來一本想要的書,或是幫她找來鉛筆以便她能記錄迸發的靈感,她總是誠意感謝。她不允許朋友們公然忽略他的存在。盡管她不乏心計,但還是明白,要她時時處處帶著他未免太過勉強。于是,多數時候她只身一人外出,但朋友們知道,她希望她們每年至少邀請艾伯特一起吃頓飯。她出席公開宴會發表演講時,丈夫總是陪伴在她身邊。她發表演說時,總是留心在講臺上給他留個座。

我確信,艾伯特應當屬于中等個頭,但興許是因為他總是跟身材魁偉的妻子一道出現,會讓人覺得他個頭不高。他身形瘦弱,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老。他妻子也比較顯老。艾伯特頭發很短,斑白稀疏,留著粗短的白色胡子。五官平淡無奇,瘦削的臉上布滿皺紋。曾經魅力十足的藍眼睛,變得黯淡憔悴。他一成不變地穿著整潔的雪花呢褲子,搭配也一成不變,黑外套,灰領帶上別著珠光針。他毫不惹眼。當他站在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客廳招呼她請來的客人時,看上去跟安靜而具有紳士派頭的家具一樣不起眼。他彬彬有禮,跟客人們握手時笑容可掬。

“您好!真高興見到您!”如果對方有些名望,他會加上一句:“別來無恙吧?”

如果聲名顯赫的陌生人第一次來,客人進屋時,他會恭立門邊迎接,自報家門說:

“我是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丈夫。我來領您去見我太太。”

之后,他會將來客引到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身旁,她背對燈光站立,興奮而急切地歡迎陌生人的到來。

他以妻子的文學名聲為榮,舉止得體不逾矩,從不搶她的風頭。需要他時,他總在那里;不需要他時,他絕不出現。這種機敏,如果不是刻意為之,則必定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是第一個欣賞他優點的人。

“我真不知道少了他我該怎么辦。”她說,“他是我的無價之寶。無論寫什么,我都讀給他聽,他的評論通常很有教益。”

“活脫脫莫里哀和他的廚師第二。”羅絲·沃特福德小姐揶揄道。

“這很好笑嗎,親愛的羅絲?”福里斯特夫人略帶不悅地反問。

艾伯特·福里斯特遇上自己不贊成的說法,總會滿臉無辜地問,是不是自己太笨沒能理解那個笑話,問得大家摸不著頭腦。但這種做法絕不會令沃特福德小姐尷尬。沃特福德小姐風流艷事不斷,但對文學充滿了激情。福里斯特夫人雖然不認同她剛才的揶揄,卻也不好發作。

“得了得了,親愛的,”沃特福德小姐說道,“你很清楚,沒有你的話,就不會有他。他也認識不了我們這些人。對他來說,能接觸到這個時代最出類拔萃的人物是他莫大的榮耀。”

“雖說蜜蜂離開了遮風擋雨的巢穴,也許會死亡,但蜜蜂也有自身存在的價值。”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深諳藝術和文學,對自然史卻一無所知,因此,他們對這一譬喻沒有做出回應。她繼續往下講。

“他不干涉我。他潛意識里知道我什么時候不想被打擾。的確,當我專心思考,文思如泉時,他在家里,非但不會妨礙思維,反而讓我感到非常放松。”

“就像一只波斯貓。”沃特福德小姐說。

“即便如此,也是一只訓練有素、風度翩翩、舉止高雅的波斯貓。”福里斯特夫人厲聲說道,沃特福德小姐終于有所收斂。

但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卻沒有立刻放棄談論她丈夫的話題。

“我們文化圈的人,”她說,“總是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我們喜歡抽象,不喜歡具體。有時我想,我們超然地俯察這個喧囂的塵世,自命清高。你們不覺得我們有面臨缺失人性的危險嗎?我一直感激艾伯特,他使我始終不會脫離凡人的世界。”

朋友們無不欣賞她這般飽含卓越洞見的精妙之詞,正是她這一席話,她的好朋友一度戲稱她丈夫為“凡人艾伯特”。但不久之后,人們又找到了新的話題。他又成了眾所周知的“集郵家艾伯特”。這個稱呼是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的戲作。一天,他絞盡腦汁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跟艾伯特聊,最終絕望地問:

“你收集郵票嗎?”

“不集郵,”艾伯特靦腆地說,“我不集郵。”

剛一問完這個問題,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立刻就發現了玄機。他曾寫過一本有關波德萊爾姑媽婚姻的書,吸引了無數對法國文學感興趣的讀者。而且,眾所周知,他在法國精神研究方面頗有造詣,在很大程度上繼襲了法國人的敏捷和智慧。他全然不顧艾伯特的否認,自顧自逮著機會告訴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說他終于發現了艾伯特的秘密:艾伯特集郵。后來,他每次見到艾伯特都會問:

“噢,福里斯特先生,集郵進展怎么樣?”或是:“上次見面后又買郵票了嗎?”

不管艾伯特如何否認都無濟于事,這個捏造的事實十分巧妙,令人不由得不信。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堅持說他集郵,一跟他聊天就會問他集郵進展如何。連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玩笑開到興頭上的時候也會稱丈夫“集郵家”。這稱呼簡直像手套一樣妥帖。有時候,他們當著他的面講,他也欣然接受,大家不得不佩服他性情溫厚;他毫不嗔怒地微笑,并不辯駁。

當然,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極具社交敏感,斷不會讓高貴的客人坐在艾伯特左右,威脅午餐的順利進行。她想方設法安排老友和密友坐在他身邊。當這些指定的犧牲者進屋時,她會告知他們:

“我就知道,你不會介意坐在艾伯特身邊,對吧?”

他們只好說樂意為之,要是他們面帶難色,她就會開玩笑地拍拍他們的手,說:

“下次讓你坐我旁邊。艾伯特在生人面前很害羞,你知道怎么跟他相處。”

他們的確知道怎么跟他相處:直接忽略他的存在。對他們來說,他的座椅跟沒人一樣。大家吃著他花錢買來的美食卻對他視而不見,他也不會流露出絲毫怨憤。以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收入,自然買不起他們眼下大嚼特嚼的鮭魚和蘆筍。他安靜地坐在那里,如果開口講話,也只是對仆人吩咐一二。如果是位新來的客人,他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客人。幸而他的目光如孩童般天真,如此打量并不會令客人難堪。他似乎是在思索這個奇妙的生物到底是什么,但經過一番細致打量之后答案究竟如何他從來不露聲色。當人們聊得起興時,他的目光就從一個說話人轉移到另一個說話人,但從他這張瘦削而布滿皺紋的臉上,你依然無法捉摸他對飯桌上往來穿梭的奇思妙想有何感觸。

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說,艾伯特聽到的一切奇思妙想就像水珠滾落鴨子背一樣,不會留下絲毫痕跡。艾伯特壓根就沒打算了解他們談話的內容,不過是做出聆聽的樣子而已。可才華橫溢的批評家哈里·奧克蘭卻堅持認為艾伯特一字不落地記在心里,竭力用他愚鈍、糊涂的大腦將聽到的美妙事物理出頭緒。奧克蘭認為艾伯特一定會進城吹噓他認識的名人,沒準跟城里那些人在一起,他還會被當成有見識的文人,被奉為權威呢。要是能聽到他如何自吹自擂,那真是妙不可言。哈里·奧克蘭是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堅定的仰慕者,曾就她的創作風格撰就一篇精妙散文。奧克蘭舉止優雅,長相英俊,毛發異常濃密,酷似生發劑中毒的西班牙巴斯克人。他很年輕,尚不足三十,業已從事過戲劇評論、小說評論、音樂評論和美術評論等工作。但他漸漸對藝術心生厭倦,揚言今后將致力于體育評論。

需要說明一點,艾伯特雖然在城里有份工作,不幸的是,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始終認為她美德過人之處全在于能夠委屈下嫁這么一位沒錢的丈夫。如果艾伯特是手握國家命脈的富商,或者能調遣滿載珍稀香料的船隊到達詩家廣為傳頌的地中海口岸黎凡特港,那也許還有些傳奇色彩。可艾伯特只是個賣葡萄干的商人,只能勉強讓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過上優渥、體面的生活。他常常要在店鋪里忙到下午六點鐘,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星期二下午聚會上最尊貴的客人離開后他才趕得回來。等他回來,客廳里最多不超過三四個密友,肆無忌憚而又幽默風趣地談論已經離開的客人,他們聽到艾伯特的鑰匙插進前門,就不約而同地意識到時間不早了。艾伯特遲遲疑疑地打開門鎖,好脾氣地朝屋內掃一眼。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滿臉明媚地跟他打招呼。

“快進來,艾伯特,快進來。我想這里每一位你都認識。”

艾伯特走進屋,與妻子的朋友們一一握手。

“你剛從城里回來嗎?”她急切地問,明知道他不可能從別的地方回來,“想喝杯茶嗎?”

“不了,親愛的。剛在店鋪里喝過。”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滿臉洋溢著笑容,屋里其他人都覺得夫妻恩愛情深。

“再喝一杯好嗎?我去給你倒。”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走到茶桌旁,渾然不覺已經沏泡一個半小時的茶早就冷透了。她還是給丈夫倒了一杯,加上牛奶和糖。艾伯特道聲謝,接過茶,輕輕攪動杯中茶水。一伺福里斯特夫人回到被他回家打斷的閑談中,他就一口未喝徑直放下茶杯。他回家是聚會結束的信號,余下的客人漸次離去。但有一次,聊天很吸引人,話題又很重要,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根本不理會客人們離開的請求。

“這個話題一定要談透徹。再說了,”她用近乎調皮的口吻說道,“艾伯特對這一話題肯定有話說。咱們聽聽他的高見吧。”

時下正流行女人剪短發。這次討論的話題是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是否該剪短發。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身材魁偉,高大的骨架完美地隱藏在脂肪下。要不是她身形如此人高馬大,肯定會顯得臃腫肥胖。她很以這副身板為豪。她的五官略大,無疑襯顯出她的陽剛智慧。她膚色較暗,可能會讓人認為她身上流淌著黎凡特人的血液:她曾坦言相信自己有吉卜賽人血統,這也解釋了她詩歌中為何時常流露出一股放蕩不羈的激情。一雙黑色大眼睛炯炯有神,鼻子與惠靈頓公爵別無二致,只是豐滿許多。方頷大嘴,嘴唇肥厚猩紅,卻并不是涂抹口紅的效果,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從不屑于使用化妝品。濃密的灰色頭發攏向頭頂,平添了她的高度。這副身形即令算不上驚悚,也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衣著得體,面料昂貴,色澤莊重,非常契合她的文人形象。她小心翼翼地追求時尚(畢竟是凡人,難免愛慕虛榮),衣服剪裁時髦。我認為,她蠢蠢欲動想去剪個短發,卻覺得應朋友們懇求去剪比自己主動去剪更加合適。

“哦,必須剪,必須剪,”哈里·奧克蘭像小男生一般急切敦促道,“你剪短發肯定非常、非常好看。”

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正在創作一本關于路易十四的情婦曼特農夫人的書,他不看好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剪短發,認為將會是一次危險的試驗。

“我覺得,”他一邊用細麻布手帕擦拭眼鏡,一邊說,“我覺得人選定發型以后就不應嘗試改變。路易十四要是不戴假發,會是什么樣子?”

“我很矛盾。”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畢竟,我得與時代同步。我屬于這個時代,不想落伍。誠如威廉·邁斯特[1]所說:美國時代已然到來。咱們老爺的意見呢?艾伯特,你說呢?剪還是不剪,這是個問題。”

“親愛的夫人,恐怕我的意見無足輕重。”他溫和地答道。

“對我來說,你的意見至關重要。”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討好似的說。

她一定非常清楚,朋友們覺得她對“集郵家艾伯特”多么賢淑!

“我要你說嘛,”她不依不饒,“我就是要你說嘛。誰也不如你那么了解我,艾伯特。短發適不適合我?”

“或許適合。”他答道,“我唯一擔心的是,你五官輪廓清晰,短發興許會讓你看上去有點像,怎么說呢,熱情的古希臘女詩人薩福曾經唱過情歌的希臘島。”

現場出現短暫的尷尬。羅斯·沃特福德忍住笑,其他人誰也沒說話。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嘴上的笑容僵住。艾伯特失言了。

“我一直都覺得,拜倫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詩人[2]。”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最終開口說。

客人散去。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沒有剪短發,后來再也沒有提及此事。

又一次,在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星期二聚會臨近尾聲時發生了一件事,對她的文學生涯產生了巨大影響。

這是她辦得最成功的一次聚會。工黨領袖蒞臨聚會,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竭力顯示,差不多要明確向他表忠心,宣告自己已經準備好與工黨同呼吸共命運。現在時機成熟,如果她有心問政,就該下定決心了。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領來一位法蘭西學術院院士,盡管她知道院士完全不通英文,但聽到他贊揚自己文風華麗而清晰還是令她格外滿足。美國大使也出席了聚會。還有一位俄羅斯王子,得虧他有名正宗羅曼諾夫血統,外表看起來真像個舞男。席間還有跟公爵離婚,嫁給賽馬手的一位儀態萬方的公爵夫人。她佩戴著草莓葉,盡管已經干枯焦黃,無疑為聚會增添了一抹色彩。此次聚會,可謂文學巨星云集。此刻,眾人逐漸離去,只剩下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哈里·奧克蘭、羅斯·沃特福德、奧斯卡·查爾斯和西蒙斯。奧斯卡·查爾斯身材矮小,比侏儒高不了多少,年紀不大,長得尖嘴猴腮,戴著金絲眼鏡。他在政府部門工作,閑暇時間喜歡舞文弄墨,給便宜的周報寫些小文章,對世間諸事頗為不屑。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欣賞他,覺得他有天賦,盡管他素愛表達自己對福里斯特夫人行文風格的欽慕,可他出了名的刻薄還是令她畏懼三分(其實,正是他給福里斯特夫人取名“分號女”)。西蒙斯是福里斯特夫人的代理人,圓圓臉,戴著深度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看起來怪誕、畸形,讓人想起玻璃缸里看到的古怪甲殼動物。他長期參加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聚會,一方面是因為他無比仰慕她的天賦,另一方面是因為在她的客廳里容易發掘潛在客戶。

他為她殷勤奔走,但收效甚微,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并不反對給他正當賺錢的機會,常常言辭懇切、滿懷感激地將他介紹給持有待售文學產品的客人。臭名昭著的圣斯威森夫人回憶錄銷路極佳,當時就是在她的客廳里敲定的,每每想起此事,她總不無驕傲。

剩下來的這幾位圍坐在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身旁,興致勃勃地議論當天出席的各位賓客,不得不說,這些議論都是些飛短流長。沃倫小姐沒精打采,在茶桌旁忙活了兩個小時,眼下正滿屋子收拾散放的杯子。她有份馬馬虎虎的工作,但總能抽時間幫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白天倒倒茶水、晚上打印手稿。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并不支付她薪酬,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對那可憐人已經夠好了。她將別人免費送她的電影票轉贈給沃倫,還經常將自己不穿的衣服送給她穿。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正用她深沉、圓潤的嗓音發表長篇宏論,客人們聽得聚精會神。她措辭嚴謹,從她口中噴薄而出的文字可以不加潤飾直接寫在紙上。突然,走廊里傳來一聲重物跌落地上的巨大聲響,緊接著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停下來,高貴的眉毛籠上一層陰云。

“我還以為他們都知道我不能容忍在家里如此喧鬧。沃倫小姐,請你按鈴問問到底怎么回事?”

沃倫小姐按下鈴,過了一會兒,女仆進來。為免打擾到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沃倫小姐站在門口,低聲向女仆問話。但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怒氣沖沖,親自過問:

“喂,卡特,怎么回事?房頂塌了,還是紅色革命終于爆發了?”

“對不起,夫人,是新廚子的箱子。”女仆答道,“門房搬箱子時失手摔地上去了,廚師非常生氣。”

“什么‘新廚子’?”

“夫人,布爾芬奇太太下午走了。”女仆說。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盯著她。

“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布爾芬奇太太提出辭職了嗎?等福里斯特先生回來,告訴他我有話問他。”

“好的,夫人。”

女仆走出客廳,沃倫小姐緩步回到茶桌旁。盡管沒人要喝茶,她卻機械地倒了好幾杯。

“真是飛來橫禍!”沃特福德小姐嚷道。

“你該把她找回來,”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說,“那個女人可是個寶貝,廚藝精湛,每天都有長進。”

恰在此時,女仆又走進來,端著鍍金小托盤,里面放著一封信。她將信遞給女主人。

“這是什么?”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問道。

“福里斯特先生說,如果您要找他,就將這封信交給您,夫人。”女仆回答。

“福里斯特先生人在哪里?”

“福里斯特先生走了,夫人。”女仆答道,好像這么問令她很驚訝。

“走了?好吧,你先出去。”

女仆走出客廳,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滿臉困惑,打開信封。羅斯·沃特福德小姐跟我說,她的第一感覺是認為,艾伯特害怕布爾芬奇太太離開會讓他妻子怪罪自己,索性投泰晤士河自殺了。因為,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讀完信,臉上驚恐萬狀。

“噢,太可怕了,”她驚叫道,“可怕!可怕!”

“出了什么事,福里斯特夫人?”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腳戳地毯,仿佛情緒激昂的馬匹用蹄子扒地逡巡不前。她雙臂交叉,俯視好奇而受了明顯驚嚇的朋友,姿勢很難描繪(就像潑婦即將撒潑的情景)。

“艾伯特跟廚子私奔了。”

房內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之后,發生了令人驚駭的一幕。站在茶桌后面的沃倫小姐突然失控了。三年來,她從沒開口講過話,也從沒被人搭理過。來的這些客人每星期都會見到她,走在街上卻也認不出她。此際,沃倫小姐縱聲大笑。大家不約而同驚駭地轉身望著沃倫。眾人的感覺一定跟以色列先知巴蘭聽到自己的驢子開口講話時一樣。沃倫小姐尖聲大笑。這場面有種難以形容的恐怖,好像自然現象突發異常,就像桌椅板凳毫無征兆地在地板上跳起古怪舞蹈一般令人目瞪口呆。沃倫小姐試圖止住大笑,但她越努力克制,越是笑得渾身戰栗。她抓起一塊手帕塞進嘴里,急急忙忙沖出客廳。門在身后嘭地關上了。

“發神經!”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說。

“真是神經,一點兒沒錯。”哈里·奧克蘭說。

但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一言不發。

信已經被她扔到腳邊,代理人西蒙斯撿起信遞給她。她沒有接。

“讀出來,”她說,“大聲讀出來。”

西蒙斯將眼鏡推到額際,把信湊到眼前,大聲讀道:

親愛的,

布爾芬奇太太想換個環境,決定辭職離開。沒有她,我覺得自己也沒必要繼續待下去,于是也決定離開。我已經受夠了文學,受夠了藝術。

布爾芬奇太太不在意結不結婚,不過,如果你愿意跟我離婚,她很樂意嫁給我。希望你對新來的廚師感到滿意。她的推薦人很棒。隨信附上我的地址,省得你找起來費周折,我和布爾芬奇太太住在東南區肯寧頓路411號。

艾伯特

誰也沒說話。西蒙斯先生將眼鏡戴回鼻梁上。盡管他們平素談鋒機敏,任何時候都能找到合適的話題,此時卻都成了啞巴。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是那種容易安慰的女人,大家都怕弄巧成拙,反而授人以柄。最終,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鼓足勇氣,打破僵局。

“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謹慎地說。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羅斯·沃特福德小姐開口問道:

“布爾芬奇太太長什么樣?”

“我怎么知道?”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略帶惱怒地回答,“我從來沒有看過她一眼。傭人一直由艾伯特管理,那女人只是頭一回來的時候進來了一下,讓我看看品貌是否周正。”

“可你每天早上打理家務的時候肯定會見到她呀。”

“家務都是艾伯特負責打理。他主動攬下那檔子事,說這樣我才能專心工作。人嘛,精力有限。”

“你的午餐也是艾伯特安排嗎?”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問。

“當然。這是他的職責。”

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稍稍揚起眉毛。自己多愚蠢啊,竟然從來都沒想到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美味佳肴全是艾伯特的杰作。美味的夏布利酒冷藏溫度總是恰到好處,口感良好,不至于冰鎮過頭,失去醇香,這自然也是艾伯特的功勞。

“他可真是調配美酒佳肴的好手。”

“我一直跟你們說,他有自己的長處,”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答道,好像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是在責備她,“你們都取笑他。我跟你們說我虧欠他很多,你們還不相信。”

大家都無言以對,沉重而不祥的沉默再次籠罩在這群人頭上。突然,西蒙斯先生扔了一枚炸彈。

“你一定要去把他弄回來。”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萬分驚訝,要不是身后靠著壁爐架,肯定會吃驚地連連后退。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嚷起來,“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去把他找回來?想都別想!他就是回來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會答應。”

“我沒有說把他找回來,我說的是,把他弄回來。”

可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壓根兒不理會他的這套說辭。

“我為他付出了一切。沒有我,看他到底怎么辦?你們想想。我給他帶來他連做夢都想不到的聲名地位。”

不可否認,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發怒都自有一股肅穆勁兒,可西蒙斯先生似乎渾然不覺。

“你打算怎么生活?”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上天自有安排。”她冷冰冰地說。

“我可不這么認為。”他毫不相讓。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聳聳肩,一臉盛怒。西蒙斯先生舒適地坐在椅子里,點燃一根煙。

“你知道,沒誰比我更欣賞你的藝術。”他說。

“是沒人比我更欣賞。”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糾正他說。

“就算是吧。”西蒙斯先生不溫不火地繼續說道,“我們都知道,在創作上無人可與你匹敵。你的散文和詩歌絕對舉世無雙。還有你的創作風格。大家都了解你的文風。”

“兼有托馬斯·布朗爵士的華麗與紐曼主教的清晰,”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說,“約翰·德萊頓的活潑與喬納森·斯威夫特的精確共冶一爐。”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聽完,報以慘然一笑。

“還有你的幽默。”

“世界上還有誰,”沃特福德小姐驚嘆道,“能將機智、諷刺和詼諧的洞察融入分號之中?”

“縱有這些,你的書卻從不暢銷。”西蒙斯先生不依不饒,“我代理你的作品二十多年,實話告訴你,傭金根本養不胖我,可我依然堅持代理你的書,因為我時常喜歡優秀作品。我一直相信你,希望遲早有一天,公眾能接受你。但你如果覺得可以靠寫這些東西養家糊口的話,我不得不告訴你,壓根兒不可能。”

“只恨我生不逢時。”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感喟道,“我應該生在十八世紀,那時出手闊綽的贊助人愿意為一篇獻詞花一百金幣。”

“你以為葡萄干買賣利潤很高?”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嘆了口氣。

“非常微薄。艾伯特一直跟我說,他一年大概掙一千二百英鎊。”

“他想必經營有道。雖然不可能指望這點收入能給你帶來多少盼頭。但你目前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聽我的話把他弄回來。”

“我寧愿貧困潦倒住閣樓。你認為我能夠容忍他帶給我的羞辱嗎?你要讓我跟一個廚子爭風吃醋嗎?別忘了,對我這樣的女人來說,有樣東西比安逸的生活更加重要,那就是自尊。”

“我正要說到自尊。”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不為所動。

他環視眾人,那雙不對稱的怪異眼睛看起來異常恐怖,像金魚的眼珠。

“我篤信,”他繼續說道,“你在文學界名聲顯赫,獨樹一幟。你從來不出賣文才換取骯臟的錢財,你高舉純真藝術的旗幟。你想進入國會。我本人對政治毫無興趣,但無可否認,如果你打算進國會,這些都會是很好的炒作噱頭。到時候再來個全美巡回演講,一定會有很好的效果。你有理想,有追求,我敢保證,即便從沒有讀過你作品的人也一定會敬重你。但以你的身份,有一件事情你承受不起,那就是笑柄。”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明顯吃了一驚。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對布爾芬奇太太知之甚少。我只知道她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但事實是,一個男人如果跟著廚子私奔,他的妻子定會成為笑柄。如果對方是個舞女或者有身份的女人,倒也無妨,但是個廚子卻會讓你徹底完蛋。不出一個星期,整個倫敦都會嘲笑你,如果說有什么東西能終結作家和政治家事業的話,那就是笑柄。你必須把丈夫弄回來,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他給弄回來。”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臉上漾起一層暗紅,她沒有馬上回應。她耳朵里突然響起迫使沃倫小姐沖出客廳的可惡的詭異笑聲。

“我們都是好朋友,你大可以相信我們。”

福里斯特夫人看著她的這幫朋友,能夠察覺到羅斯·沃特福德小姐眼里不懷好意的笑容。奧斯卡·查爾斯的瘦臉上表情古怪。她真希望剛才沒有沖動泄露自己慘遭拋棄的秘密。西蒙斯先生很清楚文學界,將目光駐留在眾人身上。

“不管怎么說,你是他們的核心。你丈夫不僅拋棄了你,也拋棄了他們。這對他們也很不利。說實話,艾伯特·福里斯特讓你們大家都成了十足的傻瓜。”

“我們大家,”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說,“我們大家都在一條船上。他說得非常正確,福里斯特夫人,‘集郵家艾伯特’必須回來。”

“見你的鬼去吧,小子!”[3]

西蒙斯先生不懂拉丁文,他若能聽懂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吐出的這幾個詞,一定不會再幫她出主意。他清清喉嚨:

“我建議,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明天去見他,所幸我們有他的地址,去讓他仔細想清楚。我不知道女人遇到這種情況該怎么開口,但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機敏而又富有想象力,一定會說得很好。不管福里斯特先生開出什么條件,一概接受下來。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如果處理得當,明天晚上就一定能夠把他帶回來。”羅斯·沃特福德小姐輕松地說。

“你愿意這么做嗎,福里斯特夫人?”

至少有兩分鐘,她轉身背對大家,盯著空無一物的壁爐。突然,她挺直身子,面對大家。

“為了我的藝術,不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會讓市井小人卑鄙的笑聲玷污我歷來追求的真善美。”

“好!”西蒙斯先生起身說道,“我明天回家路上會順便來看看,希望你和福里斯特先生屆時能像雌雄斑鳩一樣情意無限。”

他告辭離開,其他人也都不愿意留下來陪著情緒激動的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紛紛跟著離開了。

第二天下午五六點鐘,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穿著黑絲綢衣服,戴上天鵝絨禮帽,氣度不凡地離開公寓,從石門乘公交車前往維多利亞車站。西蒙斯先生已經打電話告訴她如何經濟便捷地前往肯寧頓路。無論是感覺上還是外表上,她都不像妖婦黛利拉[4]。在維多利亞車站,她改乘有軌電車沿沃克斯豪爾橋路前行。過河后,她來到倫敦最喧囂破爛的地區,這里跟她慣常所處的環境迥然不同。然而,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無心打量這里的環境。她很慶幸,電車沿著肯寧頓路一路行駛,她請售票員在距離目的地幾幢房子的地方將她放下。電車繼續轟隆隆前行,將孤單的她留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她感到莫名的失落,仿佛東方傳說中被神仙發落到陌生城市的旅人一樣。她緩步行走,左右張望。盡管憤怒和尷尬的情緒競相涌進她豐滿的胸脯,她還是禁不住想,這里真是絕妙散文的上好素材地。矮小的房屋保留著久遠年代的氣息,彼時這里還是一片鄉野。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在自己驚人的記憶庫里增添一條:必須調查一下肯寧頓路的文學因緣。411號在遠離街道的一排簡陋房屋中。房前有一小塊破敗的草地,一條石子路通向油漆嚴重剝落、裝著柵欄的木門廊。屋前長滿矮小凌亂的藤蔓,再加上那條喧囂嘈雜的馬路,使房子有了一股怪誕、不祥、不真實的鄉村氣息。房子的氣息隱約提醒著人們,仿佛里面住著一些縱情享樂而生活窘迫的女人。

一個身材羸弱、雙腿頎長、頭發凌亂的十五歲姑娘打開門。

“請問,布爾芬奇太太住這里嗎?”

“你按錯門鈴了。她住二樓。”女孩兒一邊指著樓梯,一邊尖起嗓子喊:“布爾芬奇太太,有人找。布爾芬奇太太!”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走上黑乎乎的臺階。臺階上鋪著破舊的地毯。她步履緩慢,不想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剛爬上二樓,一扇門豁然打開,出來的人正是她曾經的廚子。

“下午好,布爾芬奇,”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語氣莊重,“我想見你的主人。”

布爾芬奇太太遲疑了一秒,隨即敞開門。

“進來吧,夫人。”她轉過頭,“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想見你。”

福里斯特夫人快速繞過她進了屋,艾伯特坐在壁爐旁邊一張破爛的真皮扶手椅里,腳上穿著拖鞋,身上只穿了件襯衫。他正在讀晚報,嘴里叼著雪茄。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進屋時,他站起身。布爾芬奇太太跟著來客走進屋里,隨手關上門。

“你還好嗎,親愛的?”艾伯特高興地問,“希望你一切安好。”

“你最好穿上外套,艾伯特。”布爾芬奇太太說道,“福里斯特太太看到你穿成這樣會怎么想呢?我倒是從來都不在乎。”

她拿起掛在木釘上的外套,幫他穿起來。接著,非常熟絡自然地扯扯他的馬甲,把襯衫衣領露出來。

“我收到了你的信,艾伯特。”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

“我想你肯定收到了,不然也不會知道我的地址,對吧?”

“請坐吧,夫人?”布爾芬奇太太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撣撣椅子上的灰塵,將椅子向前推推。全套家具都蒙著暗紫色絨布面,椅子也不例外。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點點頭坐下。

“我想跟你單獨談談,艾伯特。”她說。

他眨眨眼睛。

“我想,你要說的話對我和布爾芬奇太太同樣重要,最好讓她也留下。”

“隨便你吧。”

布爾芬奇太太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在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印象中,她總穿著印花裙子,系著大圍裙。現在她穿一件開領白絲短衫,黑裙子,銀扣高跟皮鞋。大約四十五歲年紀,頭發微微泛紅,面色紅潤,說不上多漂亮,但面容和藹,豐滿圓潤。她讓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想起一位荷蘭老畫家戲謔畫上的胖廚娘。

“親愛的,你有什么話就說吧。”艾伯特道。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臉上露出燦爛、和藹的笑容。碩大的黑眼睛里滿是寬容與幽默。

“你自然應該清楚,這件事很荒唐,艾伯特。我想你肯定是著了魔。”

“親愛的,你這樣認為嗎?我可真沒料到!”

“我不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好笑。但是玩笑歸玩笑,不要開過頭。我來帶你回家。”

“我的信上沒有寫明白嗎?”

“很明白。我不盤問,也不怪你。咱們只當這是一時糊涂,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吸引我跟你繼續生活下去,親愛的。”艾伯特語氣十分和藹。

“你不是認真的吧?”

“非常認真。”

“你愛這個女人嗎?”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臉上依然帶著急切而燦爛的笑容。她下定決心,輕松應對這件事。依她本性看來,這個場面確實滑稽。艾伯特望著布爾芬奇太太,布滿皺紋的臉上笑意盈然。

“我們相處得很好,對吧,姑娘?”

“還不錯。”布爾芬奇太太說。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揚起眉毛。在他們的婚姻生涯中,他從沒叫過她“姑娘”,她也不允許他這么稱呼自己。

“如果布爾芬奇對你有一分在乎或尊重的話,她就應該知道,這件事不可能。有了之前的生活和圈子,在這么簡陋、連家具都是租來的房子里,她根本無法給你帶來長久的幸福。”

“這些家具不是租來的,夫人。”布爾芬奇太太反駁道,“這都是我自己的家具。你知道,我很獨立,喜歡有自己的房子。所以,不管有沒有工作,我總有自己的幾間屋子,好隨時有個去處。”

“一個溫馨、舒適的地方。”艾伯特說。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環顧四周。壁爐里有個灶頭,灶上的水壺咕嘟嘟冒著熱氣,壁爐架上擺著黑色大理石鐘表,兩旁各有一只黑色大理石燭臺。大餐桌上鋪著紅桌布,一個梳妝臺,一架縫紉機。墻上掛著圣誕季照片和裝飾畫。后面房門上遮了紅絲絨門簾,從房子面積看,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閑暇時對建筑有較為廣泛的研究)斷定這套房子僅有這一間臥室。布爾芬奇太太和艾伯特的親密關系至此一目了然。

“你跟我在一起不幸福嗎,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聲音低沉。

“我們結婚三十五年,親愛的。太久了。真是太久了。你有你的好,但你不適合我。你是文人,而我不是。你是藝術家,我也不是。”

“我一直小心翼翼,努力讓你分享我的興趣。我苦心孤詣,不讓你生活在我成功的陰影中。你不能說我沒有讓你參與。”

“你是個出色的作家,這一點我從不否認。可事實上,我一點都不喜歡讀你寫的書。”

“如此說來,容我冒昧,只能說明你缺乏品位。最優秀的批評家都承認我作品的影響力和魅力。”

“我也不喜歡你的那些朋友。跟你說個秘密吧,親愛的。在你的聚會上我經常有種遏止不住的沖動,想要脫光衣服,看看大家如何反應。”

“什么反應都不會有,”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眉頭輕蹙,“我只會派人去請醫生。”

“艾伯特,你可沒有脫光衣服的身材。”布爾芬奇太太說。

西蒙斯曾經暗示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如有必要,她必須毫不猶豫地施展女性的魅力,將誤入歧途的丈夫帶回家。但她根本不知從何入手。她禁不住想,要是穿上晚禮服,興許還能施展點魅力。

“難道三十五年的忠貞不渝一文不值嗎?我從來沒有對別的男人動心,艾伯特。我已經習慣跟你生活在一起。沒有你,我會不知所措。”

“我已經把所有的菜單都留給了新廚師,夫人。你只需要告訴她有多少人吃飯,她就能夠勝任。”布爾芬奇太太說道,“她人很可靠,做糕餅是個好手,我認識的人里頂數她了。”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開始灰心。布爾芬奇太太這么一說,鐵定使她無法繼續打感情牌了。

“親愛的,恐怕你在這里只會浪費時間,”艾伯特說,“我主意已定。我不再年輕,我需要有個人照顧我。當然,我會盡力給你一筆補償金。科麗娜希望我退休。”

“科麗娜是誰?”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萬分驚訝。

“是我,”布爾芬奇太太答道,“我母親有一半法國血統。”

“如此我就明白了。”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完,嘟起嘴。盡管她很欣賞法國文學,可她知道法國人的道德觀念亟待提升。

“我是說,艾伯特已經工作很多年了,該享受享受生活。我在濱海克拉克頓有處產業。那里的生活健康,空氣潔凈。我們可以生活得非常舒適。海灘和碼頭總能找到事情打發時間。那里的人都非常友善。你不干涉別人,人家也不會干涉你。”

“我今天跟合伙人談過,他們愿意認購我的股份。當然啦,免不了吃點兒虧。轉讓之后,我每年能有九百鎊收入。我們三個人,每人每年三百英鎊。”

“這點錢怎么夠我支出?”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嚷道,“我總要維持場面吧。”

“你有一支流暢、多產而卓越的筆呀,親愛的。”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耐煩地聳聳肩膀。

“你知道我的書除了給我帶來名聲別無他用。出版商總是抱怨我的書讓他們賠錢,可實際上他們就是為了贏得好名聲才出版我的書的。”

布爾芬奇太太突然冒出個建議,竟然產生非同一般的效果。

“你為什么不嘗試寫點兒驚悚偵探故事呢?”她問道。

“哪里?”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失聲問道。她生平第一回說話出現這樣的語法錯誤。

“這主意不錯,”艾伯特說,“這主意真不錯。”

“會被文學評論界唾棄的。”

“我可不這么認為。讓習慣了陽春白雪的人看點下里巴人的東西,又沒刻意貶損他,他會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多謝你這么說。”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若有所思,喃喃說道。

“親愛的,文學評論界會接受的。用你美妙的文辭寫出來,他們一定會將其奉為杰作。”

“這種想法很荒謬,跟我的才華大相徑庭。我從來都不會刻意去取悅大眾。”

“為什么?大眾想讀優秀的作品,卻不喜歡枯燥乏味的素材。他們都知道你的名字,但不讀你的作品,因為你的作品索然無味。說實話,親愛的,你本人確實很乏味。”

“艾伯特,真沒料到你居然會這么說。”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語氣里并無怨懟,就像有人說赤道地區寒冷赤道并不會反感一樣,“大家一致認為我高雅、幽默,沒有誰能像我一樣從分號中發掘出如此深刻的幽默韻味。”

“如果你能為公眾創作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好故事,同時凈化他們的心靈,你就會賺到大把大把的錢。”

“我長這么大從沒讀過偵探故事。”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我聽說紐約有位巴恩斯先生寫過一本書,名叫《出租馬車之謎》。但我沒有讀過。”

“當然,你得講究技巧,”布爾芬奇太太應聲說道,“第一個要領就是不要寫情愛場面,這種情節跟偵探小說不搭調。書中要的是謀殺、警犬,要到最后一頁才能讓人知道兇手是誰。”

“親愛的,要是寫,你可一定要尊重讀者。”艾伯特說,“我最討厭嫌疑一直落在秘書或有頭銜的貴婦頭上,結果真兇卻是只會說‘馬車已經備在門外了’的男仆。盡量為讀者設置懸念,但別把他們當成傻瓜。”

“我喜歡優秀的偵探故事。”布爾芬奇太太說,“要寫就寫穿著晚禮服的貴婦,身上綴滿鉆石,躺在書房地上,胸口插著匕首,我敢打賭絕對精彩。”

“不要再囿于品位之類的東西,”艾伯特說,“就我來說,我喜歡類似下面的情節:出身名門望族的律師,留著絡腮胡,戴著金表鏈,面容和藹,死在海德公園里。”

“被人割斷喉管嗎?”布爾芬奇太太急切地問。

“不是,背后被人捅了一刀。讀者們尤其對名聲清白的中年紳士被人謀殺感興趣。表面上看似清白無辜的人,背后卻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想想都讓人興奮。”

“我明白你的意思,艾伯特,”布爾芬奇太太說道,“死者肯定知道了驚天秘密。”

“親愛的,我們會給你各種建議。”艾伯特春風滿面地對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道,“我讀過成百上千部偵探小說。”

“你嗎?”

“這正是我和科麗娜最初走到一起的原因。我看過的小說,經常會拿給她去看。”

“當凌晨的曙光悄然穿過窗戶,聽到他關掉電燈,我就情不自禁笑著自言自語:‘終于讀完了,他現在可以睡個好覺啦。’”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站起身,平靜了情緒。“現在我終于看清我們倆之間的鴻溝,”她說,完美的女低音微帶顫抖,“置身英國文學的皇皇巨著三十年,你卻讀了數百部偵探小說。”

“是上千部。”艾伯特無比滿足地糾正道。

“我來此地,是為了稍作轉圜,讓你跟我回家,可現在我已無意這么做。你讓我看清,我們根本沒有共同語言,從來沒有過。我們之間隔著萬丈深淵。”

“很好,親愛的,”艾伯特溫柔地說,“我愿意服從你的決定。但請你認真考慮寫偵探小說一事。”

“我要走了,”她喃喃自語,“去茵尼斯弗利站搭車。”

“我送您下樓。”布爾芬奇太太說,“您要是不知道地毯上哪里有洞的話,可得倍加小心。”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小心謹慎地下樓梯,同時還沒忘繼續端著高貴的尊嚴。布爾芬奇太太打開門,問需不需要幫她叫出租車,她搖搖頭。

“我坐電車。”

“您不要擔心我照顧不好福里斯特先生,夫人,”布爾芬奇太太輕松愉快地說,“他會過得很舒適。布爾芬奇先生上回生病,我照顧了他整整三年。照顧病人我很在行。我倒不是說福里斯特先生身體虛弱或行動不便。當然啦,他得有個愛好。我一直覺得男人應該有個愛好。他準備集郵。”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暗暗吃了一驚。正在此時,一輛電車駛來,跟所有其他女人一樣(身份高貴的女人也不例外),她冒著生命危險沖到馬路中間,拼命揮手。電車停下來,她鉆進車里。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西蒙斯先生。等她回到家,他一定會在那里等她。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很可能也在。大家可能都在,她得告訴他們很不幸,計劃沒有成功。此時此刻,她從這一小群忠實的仰慕者身上沒有感受到絲毫溫暖的友情。她想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抬頭打量坐在對面的男子,思忖著是否合適向他詢問,卻陡然吃了一驚——坐在對面的是位中年紳士,外表令人尊敬,留著絡腮胡,面容和藹,戴著金表鏈。跟艾伯特剛才描述的死在海德公園里的男子正好吻合。她不得不推斷,他是位家庭事務律師。這巧合真是太離奇了,看起來命運之手真的在向她召喚。他戴著絲帽,身穿黑外套,灰雪花呢褲子,略顯肥胖,塊頭很壯,身旁放著公文包。行到沃克斯豪爾橋路中途,他喊售票員停車。她眼看著他走進一條狹小的街道。為什么在這里下車?為什么?深深沉浸在冥想中,電車到了維多利亞車站她也渾然不覺。直到售票員非常生硬地提醒,她才起身下車。埃德加·愛倫·坡[5]就寫過偵探小說。她上了公交車。坐進車里,陷入沉思,但公交車到海德公園拐角車站時她突然決定下車。她再也坐不住了。她感覺自己必須下去走走。她進了公園大門,走得很慢,不時四處打量,看似心不在焉,實則專注而急切。沒錯,埃德加·愛倫·坡寫過偵探小說,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可以說,他發明了這種文體,但大家也都知道他對法國高蹈派詩人的影響有多大。也許是象征主義詩人?管他呢。反正是波德萊爾[6]還有其他什么人。經過阿基里斯雕像時,她駐足片刻,凝神打量。

終于,她回到公寓。打開門,她發現客廳里掛著幾頂帽子。朋友們已經來了。她徑直走進客廳。

“總算回來了。”沃特福德小姐驚叫道。

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走上前去,面帶微笑,握住伸來的手。西蒙斯先生和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都在,還有哈里·奧克蘭和奧斯卡·查爾斯。

“噢,可憐的朋友們,你們沒喝茶嗎?”她歡快地嚷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時間了,但知道我肯定回來得非常遲。”

“怎么樣?”他們齊聲問道,“怎么樣?”

“親愛的朋友們,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們。我有了新的創作靈感。誰說好曲只應天上來?”

“什么意思?”

她頓了一頓,想讓即將披露的消息產生最令人震驚的效果。趁他們都還沒有回過神來,她陡然丟出一句:

“我打算要寫一部偵探小說。”

每個人都張大了嘴巴。她舉手做了個阻止大家插話的姿勢。實際上,誰也沒打算插嘴。

“我要把偵探小說上升到藝術的高度。我在海德公園突然萌生這個想法。一樁謀殺案,我要等到最后一頁才揭曉謎底。我要用最完美的英文創作。最近,我覺得已經窮盡了分號的潛在優勢,我決定改用冒號。目前還沒有人探索過冒號的潛能。我將致力于發掘冒號的幽默與神秘功能。書名已經想好了,就叫《阿基里斯雕像》。”

“書名太棒了!”西蒙斯率先回過神來,驚嘆道,“僅憑書名和你的名聲,準能賣掉連載的版權。”

“可艾伯特呢?”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問。

“艾伯特呢?”福里斯特夫人機械地重復道,“艾伯特呢?”

她望著克利福德·博伊萊斯頓,從表情看,仿佛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接著,她輕聲低呼,似乎突然回想起來。

“艾伯特!我就想著要出去辦個什么事,可就是完全想不起來到底是件什么事。我走到海德公園,就萌生了這番靈感。你們瞧,我多愚蠢啊!”

“就是說你壓根兒就沒去見艾伯特咯?”

“親愛的,我完全把他給忘了。”她笑得無比開心,“就讓艾伯特跟廚子過吧。我現在可顧不了艾伯特。艾伯特屬于分號的時代。我要寫一部偵探小說。”

“親愛的,你真是太棒了。”哈里·奧克蘭由衷地贊道。

(辛紅娟 譯)

注釋

[1]歌德代表作《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和《威廉·邁斯特的漫游時代》中主人公。

[2]艾伯特所說“熱情的古希臘女詩人薩福曾經唱過情歌的希臘島”出自詩人拜倫名作《哀希臘》的前兩句:希臘島啊,美麗的希臘群島!熱情的薩福曾在這里將情歌唱過,……

[3]此處為拉丁文。

[4]《圣經·舊約》中,參孫的情婦,她將參孫出賣給非利士人,在參孫睡覺時剪掉了他的頭發,使參孫喪失了能量,后來指“妖婦”“不忠實的女人”。

[5]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十九世紀美國詩人、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主要成就在偵探小說、恐怖小說和詩歌。

[6]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國十九世紀最著名的現代派詩人,象征派詩歌先驅,代表作有《惡之花》。

品牌:人民文學出版社
譯者:辛紅娟 鄢宏福
上架時間:2023-08-15 17:29:09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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