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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4評論第1章 序疼痛的鄉村記憶
◎許春樵
人生是一個不停傾訴的過程。
然而,也不是什么心聲都能在所有場合傾訴和表達的,尤其是人生中疼痛與隱秘的心聲壓根兒就不適合在燈紅酒綠、三朋四友的聚會場合傾訴,甚至都不該流露。當然,至愛親朋除外。
去哪里傾訴呢?這時候,文學站了出來。
從形而下來說,文學就是作家的一種傾訴。
生活中有太多的壓抑、痛苦、憂傷、怨懟和憤怒,總不能像祥林嫂那樣見人就說,不好說,不便說,也不想說,所以,每個人都在尋找一種適合自己的傾訴方式。有人寫日記、有人寫博客、有人發微信、有人寫散文、有人寫詩歌、有人寫小說、有人在網上灌水,還有人借酒發瘋,在成群結隊的傾訴隊伍里,胡大平寫小說。
胡大平只有寫小說才能將壓抑在心靈深處對人生、對社會、對情感、對命運的獨特體驗與感受淋漓盡致地傾訴出來,他的口頭表達遠沒有他的小說傾訴來得那般徹底。胡大平在小說中找到了他與人生對話的最好平臺,也在小說中找到了傾訴心聲的最佳方式。
一部文學史就是一部人生和命運的悲劇史。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拔膶W是苦悶的象征”(廚村白川),文學表達的是不如意的人生,作家是站在人生最黑暗的地帶,將自己釘在精神的十字架上,為靈魂吶喊,代眾生受苦,替他人赴難。作家總是敏感而易受傷的,這是作家的宿命,也是胡大平繞不過去的寫作姿勢。
胡大平小說整體上屬于鄉村敘事,“記憶”、“疼痛”、“延伸”是胡大平鄉村敘事的幾個關鍵詞。在胡大平的鄉村經驗中,“記憶”死不瞑目,“疼痛”刻骨銘心,“延伸”無休無止。
胡大平離開鄉村已經很久,但鄉村人和事卻影子一樣寸步不離地尾隨著他走進了城市,即使在沒有陽光的深夜,鄉村的影子依然在他的記憶中糾纏不休,“父親”死了,“弟弟”死了、“王完三”死了,“小王伢”死了,“木然”死了,但鄉村記憶不死,或死不瞑目。心理學家弗洛伊德一個重要論斷是:童年經驗影響一個人一生的價值取向。童年是人生的第一步,童年經驗會沉淀為人的潛意識,會滲透進人生成長的每一步中?!靶≠€莊”作為故鄉的原型,鄉民們在胡大平的記憶中川流不息晝夜奔走,善良與邪惡、堅忍與克己、貧窮與愚昧、壓抑與反抗,那些嘩嘩流淌的鄉村情感已經融入了大平的血液,既滋養著他,又傷害著他。他無法走出鄉村的陰影,于是他用小說來憑吊鄉村逝去時光,祭奠鄉村荒涼的青春。鄉村記憶賦予他憂傷與憤怒的情懷、倔強與搏斗的意志、誠實與自尊的品格,所以胡大平的寫作是為了給鄉村記憶命名,而不是為了遺忘,《我是傻丫頭》中的白根、《換人》中的木然,他們的血性和不甘受辱的抗爭就是對鄉村尊嚴的正名與殊死捍衛。這里面的精神價值是從鄉村經驗中提煉出來的,說爆發出來的也許更準確。
胡大平努力維護貧窮而尊嚴的鄉村,但鄉村帶給胡大平更多的是傷害和疼痛,《山花》頭條推出的中篇小說《插秧》,深刻而準確地概括了胡大平鄉村記憶的靈魂體驗與情感色澤。鄉村的貧窮和封閉遏制不住何小蟲的青春如期而至,何小蟲的青春里不是陽光、鮮花、音樂和天馬行空的浪漫,而是插秧、勞作、偷窺、自虐、暗戀卻又倉皇而自卑的煎熬。性意識覺醒被一種壓抑和有罪的生活囚禁與桎梏,何小蟲跟著耳小痞研究《生理衛生知識》中的生殖器,學著去勾引調戲女孩并失控地手淫,這一切更多的是在心理層面嘗試的,但何小蟲卻和耳小痞一樣被當作“流氓”遭到了公開示眾懲罰,何小蟲所有的不軌其實并沒有對他人造成傷害,他傷害的是自己。尤其是關起門自虐那一場景,讓人為之震驚和戰栗。殘酷的青春,絕望的成長,鄉村的疼痛和憂傷在小說結束后變本加厲。
中篇小說《火辣陰森的正午》以二十三年的時間節點,并通過兩個“雅雀”的符號代碼,將歷史與現實緊緊糾纏在一起,在雙重擠壓中揭示了二十三年前的鄉村陰影一直延續到了二十三年后。王完三橫死,弟弟死于毒蜂,也是橫死,在窒息的空氣里,小賭莊就是一個該死的村莊,一個橫死的村莊。這是一部有著馬爾克斯式細膩而魔幻寫實特征的小說,小說中鄉村的荒蠻、野性與非人道的生存以一種泥濘式的稠密直逼人心。而在這部集中體現胡大平敘事耐力與敘事能力的中篇小說中,鄉村的疼痛不是消失,而是被激活了;不是被抹平,而是被感染擴散了。如同《蘇菲的選擇》,噩夢沒有過去,卻在歲月里時常被復制。
《父親》是一個具有情感穿透力的小說,大平用一種幾乎“零度敘事”的技術,將父親的病痛、隱忍、屈辱、抗爭寫得那般的平實、平靜,而正是這不動聲色地將內心的傷痛壓制在靜如止水的文字背后,才造成了文本閱讀的巨大張力,才使得這部小說的情感穿透力更強,也更具殺傷力。父親背著在上??床〉木W兜回到鄉下,上海親戚寫信來問父親死了沒有,許多場景和細節寫得異常冷靜,冷靜得近乎冷血,冷靜得近乎殘忍。最大的悲傷是欲哭無淚,而不是號啕大哭。不煽情,卻能讓讀者情不自禁。這就是功力。
胡大平小說中有一個過不去的坎,疼痛和傷害無法解脫,找不到出口。他不停地寫作的過程可以視為不停尋找出路的過程。我很奇怪胡大平小說中那些走出鄉村、事業有成的人,他們仍然沒有生活的快樂、靈魂的安寧、精神的圓滿。
《阿青在窯洞里洗澡》可以看作是胡大平在人生的撕裂與苦痛中找到精神出路的一篇小說,十九歲的小王伢子偷看了美麗的阿青姑娘洗澡,從此陷入了萬劫不復的被歧視、鄙視、敵視的痛苦深淵,扛不住壓力的小王伢子為了不讓阿青恨他,在阿青的刺激下,投水自殺了。第二年過年前阿青又去了窯洞洗澡,她卷起簾子,裸體面對小王伢子墳的方向,想讓他看個夠。洗完澡,阿青就到尼姑庵出家了。這是一篇立意很高的小說,小王伢子以肉體的死亡,兌換了靈魂的再生;阿青以遁入空門,為自己致死小王伢子贖罪。小說是悲劇性的,但很能打動人,兩個殘缺而高貴的靈魂溫暖了讀者的心靈。向善、懺悔、贖罪,是這篇小說深刻的主題,也是人生困頓的精神出路之所在。
在鄉村之外,胡大平的小說目光聚焦在進城闖蕩的鄉村青年身上,這些鄉村青年看起來是走進了城市,但他們只不過是換了一身衣裳的何小蟲、小王伢子們,他們走在鄉間小路上忍受的是貧窮和壓抑,而走在霓虹燈閃爍的城市大街上面臨的卻是一個個殺機暗藏的陷阱與騙局。所以,鄉村青年進入城市以后,他們的命運并沒有得到實質性的改變,他們在鄉下所面對的一切精神壓抑、靈魂痛苦繼續在城市“延伸”。這種延伸似乎是帶有宿命式的,因為在不公平的城市里,無論如何努力,鄉村青年依然是被壓迫、被侵犯、被掠奪者。《我是傻丫頭》中的鄉下姑娘王杏花被一個身份和地位優越的退休老頭引誘、強奸而懷孕,并最終被掃地出門。同樣來自鄉下的送水工白根殺死老頭,這是對城市掠奪的報復,是對鄉村愛情的表白,也是對鄉村尊嚴的捍衛?!稉Q人》里的主人公木然被陳占和陳建忠兄弟倆騙去了大批量的衣服,他們合演雙簧將木然騙得團團轉,當木然識破真相后,上門討債無果,報警求助無門,無助和絕望中的木然最后與紅衣老板娘同歸于盡。小說寫得很殘酷,很尖銳,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與憤怒。《阿月老師的教師節》中的民辦教師阿月為了轉正,不得不忍受著諸主任的性掠奪,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卻最終人老珠黃,轉正落空,而更為可悲的是阿月的女兒徐婷又落入諸主任的美麗的陷阱中,兩代人被掠奪和侵犯,傷害在兩代人身上延續。這個故事雖然發生在鄉村,但諸主任是代表城市、代表城里人到鄉下來欺壓和誘騙阿月與她女兒的。胡大平在這類小說中,是帶著憤怒和悲憫的情感寫出來的,作家的善良與惻隱之心躍然紙上,力透紙背。小說的沖擊力很強,情節的對抗性和戲劇性始終在高位運行。
胡大平小說在抗議和揭露外力對鄉村洗劫的同時,同時也對鄉村的愚昧和落后、自私與墮落進行了尖銳地批判和反思。這主要表現在當下性的題材中,比如《送祝米》中的陳小三進城后為了生二胎男孩,賣肉弄虛作假,投靠書記,還把自己的女兒送入虎口,到書記家當保姆,直至懷孕。陳小三即使賺再多的錢,仍然是愚昧而愚蠢的,他是墮落和異化了的鄉村人物典型。利益誘惑,金錢誘惑,進城的鄉村一代在被欺壓的同時,自甘沉淪?!睹酝尽分械哪腥巳A根因為有了錢,居然用一張假錢勾引并包養起了情人小孟和她的侄女,最后被小孟敲詐了十萬塊錢。阿月母女倆被城里來的諸主任洗劫,鄉下進城的華根又洗劫了小孟和她的侄女。仿佛是一種輪回,鄉下人有錢有勢后,同樣會被撕裂人性,摧毀底線。在這背后,是金錢與權力無處不在的對人生和人性的腐蝕與異化的力量。
有批判,更有反思。胡大平小說的語義層面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就是對人性弱點的反思,《我是傻丫頭》中的王杏花既是被誘惑,同時又渴望著誘惑,她是半推半就甚至主動配合著被劉老頭占有。雖然相差三四十歲,但她面對物質、面對關懷、面對體貼、面對溫情,這個在鄉村粗糙成長的丫頭,她的人性恍惚是真實的,同時也是準確深刻的,處理得不落俗套。包括阿月老師母女、陳小三一家和她的女兒,他們的人性中都是有霉斑和污點的痕跡,他們既有可悲的一面,同時也有無奈的一面。人不是真空化地生存著,所以,與生活合作,很多時候付出的是靈魂貶值與人性降價的成本。《我是傻丫頭》中劉老頭的刻畫入木三分,他的孤獨與自私、寂寞與溫情、慈祥與變態渾然天成,恰如其分。一個人性復雜的小說形象豐富而飽滿。在探索人性縱深地帶,《德積的江灘》《騸牛》《葉兒黃》等小說都有突出的表現。
胡大平小說敘事老練而成熟,特別是他的敘事感覺獨特而新穎,屬于“陌生化”敘事,如“藍天湛藍得讓人不敢抬頭仰望,生怕一不小心掉入這個沒有盡頭的倒水洼;白云悠悠地飛,飛成一片片若紫若紅的棉絮,又幻化成兩個既相互戲弄又不離不即的人,一對糾纏不清的男人和女人?!边@些文字中有通感、異質比喻、變形與想象,顯示出大平良好的語言感覺。海德格爾說:小說的本質就是語言。汪曾祺也說過類似的意思: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胡大平作為一個小說作家,他的語言訓練和語言功夫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尤其是《火辣陰森的正午》《插秧》《父親》等小說語言將地域風情和地域文化做了零距離地還原和復制,是一種如臨其境、如沐其韻的造型。大平非常在意對地域特色和地域文化的追隨與認同,這使得他的小說具有某種文化品格。在藝術構思上,大平顯然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如《葉兒黃》《火辣陰森的正午》利用兩條線去結構故事和人物,《腦子有問題》從日常和經驗的生活中捕捉荒誕,《換人》《阿青在窯洞里洗澡》結尾出人意料,明顯有歐亨利小說的遺風。
需要指出的是,胡大平小說在技術上還有不少值得改進的地方。首先是小說的敘述節奏要符合當下的閱讀期待,大平的一些中篇小說節奏緩慢,情節推進不快。其次是小說結構中存在著散和碎的嫌疑,一部中篇小說限于篇幅,必須圍繞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展開小說,次要人物是為主要人物服務的,次要人物和次要事件要少,而且不可著墨太多,不可游離太遠?!恫逖怼分芯陀羞@些問題。
胡大平的小說很用心,也很用力,他對文學持久的忠誠使其小說具有了某種純粹的品質,而他對生活的獨特體驗和對語言的特殊敏感使他的小說擁有了與眾不同的優勢資源。從這本小說集出發,假以時日,我們有理由相信,大平注定會給讀者帶來新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