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吧?你說。
她被讓進了門使得小客廳無處存身,淡淡的梔子花氣息撐滿了空間。她一笑說不好意思我有東西落你家了。是嗎你說你自己找吧。你轉了轉身子盯著她的后背看。咝,多么像一個人啊,你心口吸口涼氣。后來她進了你臥室彎了柳腰伏窗臺上使小叉兒,使得她的小腰兒露出窄白的一段肉。你立在后方呆呆地觀賞,不用說就想起了大楓樹下刮痱子的那個她。
鴉雀,鴉雀草,鴉雀仿佛小草。鄉下人懶得起名,喜講喜笑的丫頭,“跟鴉雀一樣的,就叫鴉雀吧。”
鴉雀早已去了,在二十三年前。
她手舉一柄晾衣用的竹柄小叉子,使你想起當年你和鴉雀經常使用的竹筢子。你租住的這老舊的破房子。一租經年為此老婆沒少譏諷你,她說她是你“租房里的租妻”,你們結婚生子都在這三十平方米里進行的。老婆問你是不是要租到兒子養兒子才罷休?你敷衍說快了快了,可心里曉得那是撈塊豆腐墊腳望,缺少銀子的人生路像大門弄堂一樣看不見盡頭。樓上人家常有衣物小東西掉下,一樓的那戶人家做了一排伸出的塑棚,落物天上來,三樓掉下小物件你家就成了最佳打撈地。
后來,你一伸手替她撈著了物件。挑在叉上叉上滾,拿在手上手上燙,拎那帶子也不是,捉那窩兒也不是,那是一只“8”字形粉色胸罩。遞與她后,她把它合上疊起,說了聲謝謝。
臨出門送她走,想想你還是說了。你說真想不到,你那么像她,真像一個人。她回首一笑,說俗了吧,男人打女人主意都這么開頭。說完,她搖了搖小手,笑著向你說聲拜拜。
她走了。你半天都回不過神來,涼陰陰的梔子花氣息繚繞不散,你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上一口。她早已經走了。
一連幾天都沒遇著她,但那一縷梔子花氣息經久不散,她每晚回家都很晚。凌晨之際高跟鞋跟兒在頭頂上方叩響。第一只扔得很兇,第二只半天不響。你老婆被吵醒了罵道:他媽的。老婆切齒斷定樓上必不是什么善鳥。
對不起,你長得太像一個人,簡直和她扒一張皮。你終于再次捉住她。
你說出那個名字,你說她叫鴉雀和你是兒時的玩伴。
愣了足有無數秒,她后來驚叫一聲:“我的娘哎,你如何叫起我的小名了。”
她也叫鴉雀。趙鴉雀,也叫三鴉雀;李鴉雀,又叫李秀蘋。兩個鴉雀,堵在你三十六歲人生二十三年的兩頭,那個鴉雀死的時候十三歲。
五
二十三年前夏日正午大門口弄堂的小南風秧兒,分外涼爽。
大門口弄堂有一個特別的好處,無論怎樣的炎炎夏日,這條車筒形胡同夾巷總會涼風習習、陰氣森森、寒意逼人。夏日的滾滾熱浪大馬金刀地奔到大門口弄堂,仿佛性欲狂盛的男人興致勃勃地走近博物館艷麗的古代女尸,沮喪失望而無為將在所難免。這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弄堂,它一邊是完三娘家的石屋的老墻,另一邊是我家草屋的土基壁子,兩下夾攻從而形成一條悠長的夾巷。據生產隊長徐三爹講,這條弄堂的走向絕對“南北”,分毫不差。說有一年堪輿的“地星”先生打死都不信,便在弄堂的正中拉起一條量棺材蓋用的紅線測量,銅錢叮當,羅盤一擺,“地星”盯著羅盤準星,絲毫不差簡直就是一刀切下來的,瞠目結舌之后“地星”轉身就跑把羅盤扔了。“大門口”陰氣習習,“地星”抱住膀子說他受不了。
那時候,我經常聽到我們小賭莊女人口中閃爍一個詞:“大門口”。她們說大門口的兒子放古樹腦瓜上長了瘤天報應呢;她們說大門口家的梔子花樹一年開三季季季滿樹白花興許是孝花呢;她們說大門口家盡出古怪事兒黑狗給伢做娘哪會活得長;又說大門口家新添的孫子叫蜂子蜇死了狗崽也一窩死了不主幸事……
我在飯桌上把這些話向奶奶學舌,并請教奶奶誰家是大門口,哪個叫大門口呀?奶奶有些驚愕地橫我一眼,仿佛不認識她的孫子。母親狠狠地賞我一筷頭,瞪著道:“飯都塞不住你嘴巴!”母親繼而斥責:“小伢兒稱名道號,有人養沒家教!”母親的揶揄我聽不明白,被揍得不明不白,我想辯解這哪里是飯,分明是難咽難吞的狗東西烀山芋嗎,每天都是烀山芋,頓頓都是烀山芋,像屌子一樣硬軟的烀山芋,像屌子一樣塞進喉嚨管的烀山芋,總有一天我們搞不好都會變成死山芋。但我不敢申辯,母親她會更加賞我爆栗子的,或者“黃荊條下掛面”,抽得我的皮膚上掛面痕毛孔里冒生血。那個年代,這些饕餮套餐滿漢全席我幾乎嘗個遍。順便告母親一狀,母親打我從來不怕我死的,她把我的腦袋按到硬土沿上,像摔山芋一樣地摔。母親似乎一直恨我,巴不得我死。
此后,我便曉得大門口一定與我家有關,是母親的爆栗子把我打醒的。嘻嘻,大門口的男人嫖剩一條光胯腰系草裙子回家,莊里的女人們說。哈哈,大門口的孫子耍吃大門口的癟奶子,莊里的女人們說。說得這么分明,那我還不曉得嗎?我又不是徐三爹的傻兒子。整個小賭莊穿過草裙的男人只我爺爺一個。整個小賭莊耍過奶奶奶子的……就我一個。親愛的,你還搞不明白大門口是誰嗎?對,是我奶奶,我奶奶綽號叫大門口。
大門口弄堂里為何總陰風煞煞寒氣森森呢?也許是只緣身在此山中吧,村里人的疑問我并沒有感覺。我在弄堂里玩耍我在弄堂里藏貓貓逗狗子我在弄堂里親我的小鴉雀粉紅的小奶頭,梔子花送來一陣陣清香弄堂里清爽爽弄堂里干凈凈弄堂里舒舒服服的,我進進出出生活在那兒感覺像地獄像天堂呢!
六
我終于同莊子里人們合拍,感覺到這條絕對南北的弄堂陰氣森森,是從那個落雨天開始的,是從小賭莊的光棍頭子王完三的死開始的。一共下了三七二十一天雨,滴滴答答的,把人都下霉了,奶奶皺眉說:“把人的眉毛都下起了毫。”那個陰煞煞的落雨天王完三死了。王完三玩完了直挺挺停在兩塊門板上,占據著王家絕無僅有的兩塊杉木門板,一塊門板子力不勝任被變形腫脹的尸身壓得吱呀叫,尸水抑或是雨水沿著門板縫滴落,“兒喔——我的兒……”完三娘哭著,哭她的兒也是哭她家的大門吧,沒有門的空洞是一個巨大的豁嘴兒,空洞中的停尸如一根直杵的齙牙,濕漉漉的氣流裹著雨水直往這個豁嘴里灌,整個的小賭莊陰風號號,發出餓狼哭崽般的叫喚。
王完三是一條寶塔一樣的壯漢,王完三腳步咚咚力大如牛,他筆直向你走來整個小賭莊都會地動山搖。有一回王完三上圩挑江堤和人打賭,一頓吃了三六一十八碗米飯,連干了十八碗王完三腰不能彎,肚脹得像稻籮,他一顫也不敢顫,動一動就要爆炸。不能上江堤干活,王完三便撐著站在蘆席工棚門口,先是站著放屁,很大很臭的屁差點把棚頂的蘆席掀翻。他想吐但舍不得,三六一十八碗可都是真正的白米干飯呀,雖說也攙了點高粱,在小賭莊八年十年也吃不上啊!當天晚上,王完三跑了三六一十八次糞缸,后來真的跑不動了,王完三索性一屁股坐上江堤沿發展體育運動——“拉標槍”。哪個小孩拉肚子了,小賭莊的人總說:“呀,伢兒拉標槍啦。”
將軍身板害鬼投胎。徐三爹給完三看過手相后又說,將軍的身板螻蟻命。
我是很害怕王完三的。
不是怕王完三的人,而是怕王完三手里那把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刀。他一遇見我總是鼓著腮叫:“呵!小大牛!呵,小大牛!”親愛的,我在家中排行老大,莊里的人都叫我小大牛兒。王完三接著嚇唬道:“呵,小大牛啊,等我來,等我來!”
王完三說:“等我來,把大牛小狗日的屌子割掉!”
他這么說著一只鐵鉗大手便在褲兜里下勁地掏,邊說:“小大牛你別跑噻,你別跑噻!看我不把你的小屌給割下來!”三魂嚇掉兩魂半,還剩半魂來回蕩。小子小大牛,我可憐沒命地奔逃,兩只小手捂著褲襠奔跑。我逃出了大堂心屋,聽見一旁有人慶幸著道:“小大牛得虧跑得快,不然小屌子早被王完三割去喝酒了。”
駭怵那王完三,我打五臟六腑里害怕。我實在想不明白王完三為何要割我的小屌子,我的小屌子肉肉的,白白的,小若一只出殼的小麻雞兒,它從不招誰從不惹誰,就算拿它放水尿尿我都盡量躲到墻角……可是,王完三非要把它割下來喝酒,他說:“咳,我把你的小屌割下來,擱點韭菜,放點鹽,炒了喝酒!”想想多么害怕呀。王完三那家伙一定炒過不少了,那味道一定妙不可言,他必是拿小屌子喝酒喝上了癮。一天午后我在齋塘埂大楓樹樹蔭下睡著了,醒來發現王完三的大手正鉗著我的小屌子,眉毛胡子一把捋,他拿捏著它嘴眼里嘻嘻地笑。嚇得我扯腳就要奔逃,小屌子卻被他擒住了如同人質。跑啊,王完三向我獰笑著,小發個兒子你倒是跑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屌!王完三后來跟人講,小大牛的小屌皮長得簡直能做把彈弓。傻子和王完三表達了同一個意思,傻子拽拽它說做個彈弓打鳥正好。我踢了他一腳,說傻子你襠里不也有嗎?傻子笑嘻嘻地掏出望望說他的不一樣,我常和傻子一起下齋塘洗冷水澡。
你想想看,我可憐的小屌子是用來尿尿的,而王完三竟然要割下來炒著喝酒,我當然只好捂著襠躲他了。
怕他怕得掉魂,但我有時怎么又巴不得碰到王完三呢?有時狹路相遇見他正陰著一張菜刀臉,看上去似在為一件水牛大的事情發愁,發愁時的王完三并不掏刀子割我小屌,他跟我擦身而過理都不理我,就像我襠里的小屌早被誰割去了一樣。他不割我的小屌子,我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我注意到他要抓我逗我要割我小屌的時候都是他臉上很陽光的時候。他大步咚咚走過大門口弄堂還朝我奶奶笑了一笑。他眼光四下張望問我奶奶:“小大牛,你家的小大牛呢?”那時陽光在他黑臉上一閃一閃地燦爛著,看上去他的國字形菜刀臉像公雞充了血的雞冠。有一回他終于牢牢地逮住了我,我被他那青筋暴起的大手死死焊住不得脫身,王完三急吼吼地回頭對旁人喊:“去!去給老子舀碗水來。”他說:“今朝,讓我把小大牛小狗日吞下去。”我的兩條瘦腿便原地篩起糠來,渾身抖得像小牛抖虱子。王完三太狠毒,這回竟不割屌子了,要把我像吞蛋一樣一口吞下去。王完三喜歡吞蛋,烏鴉蛋、麻雀蛋、雞蛋、蛇蛋到他手里二話不說,撩起褂子襟揩揩往嘴里一撂只見喉頭一哽,張大空嘴給我們看表示吞下去了,嗝都不打一個,末了灌上一大碗水過口。他要把我一口吞下,叫人舀碗水為他過口。
王完三飲蛋吞蛋,但王完三完蛋了。
大門口弄堂徑直朝北的盡頭——小賭莊唯一公共客廳堂心屋里,你看王完三長條條地躺在他家的兩扇杉木門板上。王完三娘在哀哀地哭泣,王完三娘又干又濕的眼淚水一如那年暮春糾纏泛濫的雨水,流得人心里濕漉漉的,淌得人的心凄惶惶的。
一聲接一聲,王完三娘帶哭帶訴的唱詞主要內容是:“鬼也——我兒死鬼也……我兒死鬼也,你還沒做過親呢,你還沒做一回人呢——”王完三早已是三十出頭的家伙了,怎么還沒做一回人呢?對此,徐三爹的傻兒倒比我聰明許多,傻子偷偷告訴我說,就是還沒做過那事兒,就是……還沒操過人呢。“還沒操過人”我更不懂了。你說人活得好好的,要把他操起來干嗎呢?傻子說這話時兩個賊“招子”里全是微微發綠的眼白,簡直就像豺狼的眼睛放出光來,傻子的闊嘴巴淌口水了,一雙狼“招子”盯著哀哭中的王完三娘駝肥的后背。王完三娘一張扁圓的黃柿餅臉,左腮上有幾顆洇開的雀斑,右腮上也有一顆個頭小些。徐三爹形容王完三娘的雀斑臉說,香也香,臭也臭,像幾大滴隔年棉油落進了豆乳碗。王完三娘的頭毛向后梳,梳出個圓圓的坨兒,捏個纂兒拿網巾逮捕一樣地網住了。她的嘴巴扁扁地向兩邊分,她大屁股撅得像墳包,微微含胸換得一副駝肥的后背。傻子癡癡地望著王完三娘不顧下頦淌口水,傻子多眼白的傻眼放光燒出小火苗來……
轟隆,咣當,最叫人膽戰心驚的時候到了,王完三就要被裝進棺材盛殮了,那時候胖大的王完三穿了一身三領五腰,外罩一件鶴氅狀的大紅顏色的“上路衣”,被木匠和壯漢們起力抬著“嘭”的一聲砸進棺材,我哆哆嗦嗦地嚇得小屌子淌汗。
七
你老婆最討厭你哼一首破歌,她說街上商店一放這個她就渾身沒力氣了,要是你在家中哼《心太軟》她就要跟你吵嘴,連推帶搡著揶揄道:“還嫌軟得不夠嗎?某些人早就掛面條似的了!”此種情況下你一般不和她頂嘴,你知道要是頂嘴的話,一句話就在她嘴巴邊,她會接罵道:“癆病鬼吃蠶豆——心軟牙齒硬。”
那天你正端坐馬桶之上讀一本爛《增廣賢文》。上廁所這樣“屁”大工夫都不忘抱一本書啃。你就像八個樣板戲年代啃一根烀山芋那樣。小賭莊的女人形容你母親勤奮,說她是“跌倒尿尿抓草根”,跌倒在地了,順便褪褲子尿泡尿,手呢還抓一把草根。你在馬桶上抓草根“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