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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辣陰森的正午(3)

你租住的房子籮筐大小的客廳,與廁所只有一道紙合板破門之隔,你感到手機在客廳的破餐桌上顫抖起來,你兒子馬兒認為此種狀態叫“發瘋”。爸,你看又“發瘋”了。你兒子喊你。你隔門對他說,把話說清楚了兒子,是爸爸的手機發瘋不是爸爸發瘋。你讓老婆把手機遞給你,她那時沒好氣正吃一碗隔夜的山芋稀飯,早餐還沒有放碗呢。老婆指派馬兒,你聽見你兒子說,他才不想看老爸“馬虎”的屎樣子呢。在你們家拉屎從來被稱為“馬虎”,因兒子的名字叫馬兒,因馬兒貪玩總不好好地拉屎——馬虎,馬兒快坐上馬桶打老虎去呀。

馬兒拿到手機覺得這發瘋的東西好玩,馬兒碰了一個鍵拿到耳朵上聽。那端是一個女人甜如梔子花蜜的聲音,一切靡靡之音是你老婆畢生的天敵,她連《心太軟》都不讓你哼唱呢。“喂——怎么不講話呀!信息也不回我……”你老婆聞見了而不是聽見了,她對小三小四的騷氣的敏感比狗鼻子還要靈。當時她把半碗涎粥撂到了一邊,她開始翻查她丈夫的手機,樣子就像她在店里一筆筆地查賬一樣。你和她開一爿小店,賣一些非常糟糕的破布,時隔二十三年你和你老婆開店賣的布,就像當年奶奶補麻袋的破布條一個樣。老婆查賬完畢臉上是何顏色你搞不清,你隔門聽見她帶著山芋氣息的簡潔評點:“風流加下流!無恥必完蛋!”她是對著破廁所門評點的,完了還捎帶狠踹了一腳。欻!直到現在,你還認為她那一腳踹得過重,以致她一定踢疼了腳指頭吧。哎,你現在再憐她也沒用啰,她和你離了不再是你老婆了,可是你還忍不住有些憐惜她。你真是個“心太軟”啊。

二十三年后的這個夏天的午后,狗屌椒一般的太陽在人間的上空烈火朝天,你汗流浹背著撿拾家中一地的物件尸體,有手機的有電視機的有飯鍋的有米桶的有民國花碗的,驚喜而痛楚地發現“賬面”居然還在:“牛,我有了你的兒。千真萬確。我想你,肚里的你的兒也想你!”

陰天下雨也好,烈日晴空也罷,我母親只要一得空就破口罵,罵得我爸把病腦袋直往肚里縮。好好的古樹能放嗎?它不砸你砸哪個?母親念叨三六一十八遍。爸爸咳嗽停了辯解一句:“不是你要床面板嗎?不是你娘家要大門板嗎?”母親嫁給父親時陪嫁來了床面板和大門板。母親一直希望父親有能力還給她娘家。但是大栗樹把父親打倒了,板子早賣了還不夠給父親買藥。

父親成了個站立的藥罐子,整天整夜整罐整碗地喝中藥,奶奶趁夜趁黑到大路上倒藥渣子,每一口藥渣子都被我爸親吻過的。母親斥責我爸:作孽呢,小賭莊的大路都被你啃遍了!自生病以后,母親先是不讓我爸和她睡一條被筒,我爸拿當年包裹弟弟的小包被睡到床里側,小包被不到三尺長我爸蓋不住腳,奶奶把她的大襟棉襖搭我爸的腳頭。某天下半夜一頓吵鬧之后,母親將我爸一把推出房門,我蒙眬地看見,她還照我爸瘦屁股頭上補上了一腳,母親罵道:“做賊偷屎筢子,攤個臭名聲。你給我滾出去!”咔嗒,母親隨后閂死了房門。我爸病得起一陣風都吹得倒,摔了一跤后我爸歪靠房門外睡著了。

從那晚開始我爸和我奶奶睡一床。糞桶在墻角我爸摸到糞桶邊小便前先拿腳踢踢,站定了伸手解褲扣時每回都要求我奶奶出屋,我有時走進奶奶的臥屋里偷梔子花朵,總聞見我爸的尿一股很沖的中藥味。我爸的病越重尿尿的時間越長,他把他的癟屌子一下又一下地抖,像做掛面的甩軟軟的掛面頭子那樣。我聽見我爸對我奶奶說:“生兒養女一大群了,我還過轉去了,可憐跟我的娘睡一床,我還不如死了哦?!蔽夷棠桃豢跉鈬@得有我爸的尿那么長,“我兒命上帶的,別要講了呢。”我奶奶并不背過身去說。我爸想過很多方法尋死,因齋塘離大門口最近,尿長一步路,他至少三次投過齋塘,被人撈起時我爸被仰放在老竹床上瀝水,紅茶色的老竹床上我爸看上去像一縷卷著的破布。像我奶奶纏老芭葉扇補麻袋用的破布條。那時候我奶奶哭得牽絲哀哀,我母親也哭了。但是母親流淚沒過一會兒,她又和我爸吵起來。母親說:“死鬼,你這個死鬼也,你有本事再去投塘呀。我保證這一回再沒人拉你了?!蔽野謨赏纫簧?,身體一硬,接著窩成了一團,大概是病處疼痛起來。母親卻罵“裝死”。我爸最后也哭了,爸的哭聲像貓叫。

那個春末陰雨綿綿陰風慘慘,王完三娘淚水漣漣哭聲哀哀,腫脹胖大的王完三紅衣艷麗肚腹朝天,黃色的“蓋臉紙”,有醬缽子大的“上路鞋”,直挺挺的王完三身穿三領五腰裹了綿裹了麻,直讓人頭皮發麻。老木匠兇兇地漆黑著一張馬臉,看上去就是一個煞神鐘馗。那把大斧子上系了一塊紅布,“嗐!”木匠高喝一聲是給自己壯膽。只見木匠把掛紅的大斧子兇狠地砸向地面,轟的一聲泥地被砸個咧嘴般坑口子。說時遲,幾條壯漢甩一條胳膊粗麻繩兇猛地捆住王完三水桶粗的腰肚;那時快,大家沉肩起背齊呼一聲“哎喲嗨,起!”“起呀!起!”卻起不來,王完三的腫脹尸身沉得賽過死牛。木匠生氣了,破口大罵道:“操你娘王完三!你活是害人,死是個惡鬼!”再起,又起不動。木匠沖天大怒,噗!往掌心吐一口釅痰,豁朗朗拎起地上的大斧子,甩過頭頂,是要殺人了。王完三娘望著木匠,“啊耶!”她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喊叫,卻連忙捂住了嘴巴。木匠把一對雷公眼惡狠狠地瞪著她。轟隆,那把大斧子殺進了門板里,鋒利的斧口,站立不倒。

“操娘!操你娘!鬼都怕惡人!”木匠叫罵著。

“吃不住它,它就吃住你!”木匠死瞪著完三娘。完三娘嚇得哭都不敢哭。

木匠吐噴一口濃痰,扯嗓子呼道:“多把人手!娘的個×,多把人手?。 标犻L徐三爹學道:“王麻打狗,多把人手??!”話音剛落,就又增加了幾雙手。傻子也擠進去湊熱鬧。那時,小賭莊的男人們,捧頭的,抱腰的,抬腳的,足有十幾二十雙手,七七八八大家一呼而上,似乎都帶著一股沖天的怒氣。壯漢王完三這才被惡狠狠地抬了起來,但他那紅大的尸身架在棺材口上,硬挺挺地,死活不下落。將軍身板王完三又壯又長,四方都靠,薄板棺材嫌窄嫌短,承受不住地吱呀呀叫,木匠讓大伙把王完三的腦袋放進去,木匠揮起斧腦照準王完三翹上天的大腳:“操你娘!操你個娘!”斷喝著,咬牙切齒地磕砸,死人骨頭吱嘎嘎響,像頑強的栗樹段,但終于被砸斷了。不甘的王完三斷腿落棺,墊尸的石灰騰空而起,轟出一道嗆人的白煙。塵埃尚未落定,王完三娘的哭聲乍起,像瓢潑的豪雨,挨刀的雌豬……

“藥死的!”

傻子不著邊際地叫了起來。

“藥死的!”徐三爹的傻兒子重復喊道。

一股煞煞陰風像是被傻子喚來的,呼呼地湊腳而起,又涼又冷,賽一場寒霜驟然降臨。正是黃昏時分,堂心屋的蠟燭煤油燈三盞滅了兩盞,剩下的一盞搖曳如鬼火。王完三娘的哭聲更加撕心裂肺呼天搶地了,一群跟哭的女聲拖耶耶的像老長的裹腳布,卻又斷了,接不上氣似的……接著又哭,接著又斷,接著又哭。堂心屋里暗了下來,整個天空暗了下來,整個人間暗了下來,黑暗的乾坤袋吸去了全部光明,黑暗席卷得人無處存身。我嚇得直打哆嗦,心兒都跳不動了。我站在薄板棺材的側面如臨深水中,上下牙齒齊心協力打擺子,我冷,我駭,我恐懼得直想找個地窖躲進去,我用黑暗給我的黑暗的目光尋找我親愛的能給我溫暖的奶奶。堂心屋瓦檐上的雨點噼里啪啦打拍子,王完三出殯的爆竹就在這時狠命地炸響,一串滿地亂蹦的爆竹引動了大家雜亂的腳步,哀號的哭聲好似尼姑和尚念經一下子擰大了音量,隨之而起的是一張又一張的“上路錢”,四散飄飛,有一張蝴蝶一般撲上我臉,涼得冰心,燙得似火,我大叫一聲“奶奶——”

“奶奶——大門口奶奶——”我叫道。

昏天黑地??謶峙c恐懼纏在一起。

黃表紙“上路錢”從抬棺起點開始拋灑,從堂心穿過大門口弄堂,再經過我家的梔子花樹,老堂心屋——大門口弄堂——梔子花樹下——這是一條小賭莊任何死人的必由之路,也是小賭莊任何一個行人的必由之路。銅鑼臉盆發出“鐺”的一聲,第七張黃表紙張開蝙蝠般的翅膀,飛起,然而被雨點打落,淋濕的蝙蝠經過我家的大門口弄堂,我感到那是王完三向我扇來的一個個鐵扇似的巴掌。那會兒王完三還停在門板上一動不動,傻子偷偷拎起他那只大手給我看,我嚇得直想哭,但是哭不出聲,我跑到一旁找我奶奶,冷得打戰的我太需要奶奶溫暖的懷抱。但我找不到我奶奶,我奶奶大門口不知去了哪里。

是我奶奶幫王完三換的“小殮(換內衣)”,是她老人家給王完三穿的“上路衣”。奶奶幾乎給莊子里每一位死者“換小殮”,穿“上路衣”,這是她老人家的一項絕頂“手藝”。王完三死后,奶奶把這“手藝”徹底地扔了。

這時候奶奶不知去了哪里。

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個夏日的午后,大門口弄堂里靜得能聽見蒼蠅蹬腿,那時梔子花的香氣像一只膽小的麻腳蚊子,陰氣森森的弄堂里飄浮著涼水似的憂傷的涼意。

奶奶睡著了,奶奶在那張大背寬窄的泛著冰涼滋味的紅茶色竹床上睡著了。那時我臥躺在奶奶的胳肢窩下,我三番五次地強迫自己睡去,可我怎么也睡不著。奶奶睡著了,手里的大芭葉扇還在搖,奶奶的眼睛安詳地閉合著,幾乎看不見上下眼皮間那一條縫。眼睫毛也安詳地靜立著,像歇腳的蛾子翅膀,靜靜的迷人。

奶奶年輕時一定很美麗很溫柔,奶奶睡中舒展而溫柔的眼袋就是很好的證明。奶奶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些褐色的老人斑,老人斑在弄堂涼涼的空氣里有一種別樣的慈祥。奶奶的鼾聲很細幾乎聽不到聲息,奶奶的鼻翼在均勻的鼾聲里輕輕地翕動,奶奶鼻孔里呼出如蘭的溫馨氣息輕輕吹動著嘴唇上艾絨一樣的茸毛,我的一輩子也走不出的羞恥與慚愧就是從這時開始的(直到這一刻羞愧流向筆端,一種終生無法走出的羞恥還咀嚙著我的心)。梔子花迷人的香氣像身子乍起了一層痱子,梔子花的香氣痱子一樣使我心頭癢癢,越撓越癢越癢越撓越抓越癢越癢越抓……鴉雀無聲,鴉雀無聲……我的不能止癢的右手就在這時伸向了奶奶的胸脯子,我的十三歲的探尋與放肆的小手就在這時伸向了我奶奶的乳房……

十一

十三歲的李秀蘋怯怯地走進了大門口弄堂。

她是街上下放到小賭莊來的地主婆的女兒。她說話并不吵嚷可是卻也得了個“鴉雀”的綽號。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個小女伢子唱一臺小戲。小女伢子喜講喜笑,莊里人統稱為——嘰嘰喳喳的山鴉雀。一定是因她母親的緣故吧。親愛的,她母親的鼻子尖上有一顆皮下痣,綠幽幽的蕩漾梔子綻蕾時的春色。

“要不是這一顆呀,”鴉雀媽媽捺著她鼻尖鮮嫩的綠點兒說,“要不是它呀,那一年我多半就跟孫先生的副官騎馬走啦。”

她說當年孫中山的隊伍扛槍經過白楊街,她立在她家門口看啊看。她看見孫先生的副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在竹筍子似的人叢里發現她,跳下馬來把她打量了又打量。

乖乖,那你不差點當了皇后娘娘國母啦。徐三爹笑笑地盯著鴉雀的娘,專注地瞅著那一朵梔子花朵般的綠痣。

鴉雀來討梔子花,大門口領著這女孩子圍著稻堆般的大花樹轉悠,大門口盡摘些開過頭的給她。大門口說:“開開來的香呢?!兵f雀低頭看那開了七層的梔子花,外沿兩層老菜葉般泛黃了。鴉雀說:“我想討青朵兒?!贝箝T口不讓鴉雀摘,猛地打一下她的手,說青朵兒還沒開開呢。大門口熱愛著她的梔子花樹,一年開三季,她希望它天天開得像生產隊豐收后茁壯的稻堆。

我偷了梔子花朵兒悄悄地塞給鴉雀,鴉雀把它插在一只洗得亮黑的墨水瓶里。鴉雀的小房間干干凈凈的,涼涼的,她外婆的遺像在一只黑木箱上瞅著我們。鴉雀說她外婆是一位省長一樣大的大官的夫人。油燈燈盞一樣大的團口墨水瓶瓶口上,那枝梔子花朵兒一開就能開上七天,之后我再偷來,一直把鴉雀和她課本書都染得香香的。有一天上學的路上我啃著冷烀山芋噎住了出不來氣。我哽得直泛眼白差點被哽死了,急得小鴉雀拿小手兒直拍我耳刮子:“你不能死呀!”

“大牛,我舍不得你死!”

鴉雀剛發育的小奶子比我弟弟的小墳包還要塌,那點奶頭子向里害羞地洼著怎么叼都叼不出。在梔子花涼涼的香氣里在大門口弄堂陰氣森森的香氣里,鴉雀把小小的一只桃蕾慷慨地捧與我:“你想,就吃一口呀?!蔽邑澙返嘏踔?,如捧住一輪初三四的月牙兒,后來當真有了淚水般的汁液,鴉雀的那一滴比梔子花蜜還要甜,比掛露的“琴三”還要動人。

十二

有一種花草芳名“琴三”,俗稱三鴉雀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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