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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邊城瓜州

大唐貞觀元年十一月,玄奘來到了瓜州城,這是大唐西北的最后一座城市。[1]

城池不大,城門連同城內的屋舍都被一層厚厚的白雪覆蓋著,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個連綿的小雪包,險些被他錯了過去。

相傳當年周穆王西巡時,西王母設宴款待,命仙女至天界采瓜。仙女回途路過此地時,不慎在云端摔了一跤,失手將天界的蜜瓜掉落。從此,蜜瓜便在此地大量生長,此地遂得名瓜州。

從瓜州往西便是玉門關,再往西去便不再是大唐的國土了。

也正因為如此,這座城市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西來東往的商旅都要在此補充給養,而這里的守軍也會嚴密監視每一個進出者。

玄奘以前從未到過西域,只聽說前面有沙漠有烽燧,道路復雜,別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現在,他站在城外的山坡上,看著城門守將依次檢察過往行人的過所和公驗,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管怎樣,他都必須進城。獨自走過了千里河西走廊,他的體力已嚴重透支,眼下的他需要休息,需要為下一段路程準備馬匹和干糧,需要向當地人打探路況,了解下一步該怎么走,這樣才不至于兩眼一抹黑,遭遇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當然,若是能找到一個熟悉地形道路的向導,為他帶路,就更好了。

問題是,這可能嗎?

耐心等了半日,總算等到了傍晚守將換班之時,玄奘趕緊背起行囊下了山,乘天色昏暗守備疏松之際潛進城去。

玄奘本以為瓜州地處邊關,又剛剛下過雪,定然十分冷清。進城后他方知自己想錯了,這座小小的邊城竟是極為熱鬧,城中居民除漢人外,還有突厥人、高昌人,以及各種雜胡。一條長長的主街貫穿全城,街道兩邊店鋪林立,人來人往。

由于朝廷下了禁邊令,很多原本往來于絲路上的商隊現在不得不在此停息下來,等待著邊關局勢的明朗。以前他們大都風塵仆仆,牽著駱駝馬匹,馱著絹帛布匹、茶葉瓷器、皮毛香料、顏料珠寶,步履匆匆地走過長街。而現在,暫時安頓下來的商旅們紛紛在這條大街上開起店鋪,就地做起了生意。

瓜州市場上集中了中原的絲綢、于闐的玉石,以及來自西域各地的毛皮、胡麻、蠶豆、石榴、大蒜、葡萄、苜蓿等物,還有人拿中原的蔬菜來換這里的椰棗,據說,越是干旱地方出的椰棗,越是甜得厲害。

小小的瓜州城,在政治軍事上風聲鶴唳之際,在經濟上反倒呈現出一派繁華之象。

玄奘身背經篋,獨自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街道上的積雪早已被無數雙腳踏成了爛泥。

他的身上還有一點盤纏,眼下首先要做的就是買一匹好馬。

瓜州有很多販馬的商人,因為當地生長著胡楊、椰棗和大片的牧草,是個牧馬放羊的好地方。被譽為“天馬”的大宛馬、烏孫馬、龜茲龍馬,都可以在這里買到。

眼下因為禁邊之故,馬匹的價格漲了不少,馬行的生意也都不錯。

玄奘挑選了一家看上去挺大的馬行,邁步走了進去。

老板很熱心地迎上來,揚著笑臉問道:“這位師父,可是來看馬的?”

玄奘點了點頭。

老板一臉殷勤地笑道:“師父可算是來對地方了!咱們這里可是全瓜州最大的馬行,什么好馬都有!我這就帶您瞧瞧去!”

說話間,便將玄奘領進了馬廄,不住口地夸獎他的馬有多么精壯。

“師父,您看看這匹,多壯實!用來耕田犁地再好不過了,比騾子都能干!還有這匹,雖然矮小,但是腿粗,能負重,馱多少貨都不嫌累;您再看這匹,別瞧它瘦,跑起來又快又穩當,性子還機靈,若是牽出去打仗,保管立功……”

看著那一匹匹毛色俱佳的馬,玄奘不禁又想起了小白龍,想起了烏騅,心里一陣痛楚。

“貧僧是買來走路的?!彼f。

“原來師父是要出行啊。”老板恍然道,“但不知是走長路呢還是走短路?您跟我說,我替您挑好的!”

玄奘愣了一下:“這有分別嗎?”

“當然有分別了!”老板叫道,“有的馬跑得快但無法持久,適合短途;有的馬耐力足卻不是太快,適合長途;還有的馬渾身都是勁兒,適合行李多的。您瞧,就是這種,兩匹馬馱的東西頂得上一頭駱駝了,交的稅可差得遠了,那些絲綢商人就喜歡這樣的,要不是朝廷禁邊……”

“貧僧要一匹能走長路的?!毙蚀驍嗨?,“最好能走沙漠。”

“走沙漠?”老板停了下來,有些驚異地看著他,“師父莫不是要西去?”

“正是。”

老板眼中露出驚羨的目光,不住口地贊嘆道:“師父,您可真是不簡單!現在眾多商隊都因禁邊被困在了瓜州,您居然可以獲頒過所,厲害呀!”

玄奘沉默了一下,小聲問道:“如果……貧僧沒有過所,檀越可知有什么出關的路線能夠避開守軍嗎?”

“?。?!”老板大叫一聲,倒把玄奘嚇了一跳。

“師父,您不是在開玩笑吧?”他瞪著玄奘問。

玄奘沒有說話,心里有些后悔,不該跟這個一驚一乍的老板打聽事兒。本來覺得他挺健談,又是賣馬的,想必跟各種遠行的商隊打過交道,可以從他這里了解一些西行路線,誰知這么不禁嚇,嗓門還大,真是要命了。

可惜現在后悔也晚了,就聽這老板咋咋呼呼地說道:“你想避開守軍?別逗了!要有能避開守軍的路,那大唐還不得讓突厥人給打成篩子?”

玄奘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正要開口說些別的,誰知這老板卻又熱心起來,拉著他的衣袖道:“師父,您跟我來,我擺給您看?!?

“如今突厥人鬧得正兇,邊境全關閉了,私自越境,那可是死罪……”老板嘴里嘟嘟囔囔地,將玄奘引入馬廄旁邊的一個小木棚里。

然后,他從地上揀起幾塊小石子,很內行地擺了起來。

“師父,您看,從瓜州西行,有兩條道路可以走,一條是北道,一條是南道?!?

“南道由瓜州到敦煌,從敦煌過去,經鄯善、于闐,折向西北到莎車,然后從那里越過蔥嶺,便是西突厥的天下了。西突厥的可汗叫統葉護,聽說是個了不起的人呢,他占的地盤比頡利可大多了。頡利這家伙就知道搶人搶糧,沒多大出息……”

老板自顧自地喋喋不休,玄奘卻只關注路線的信息,默默地在頭腦中勾畫著……

“過了蔥嶺再往西去,全是統葉護的地盤,這其中的具體情形我就不大清楚了,想來差不多該到天盡頭了吧?而且這條道路艱險難行,商旅稀少得很?!?

“那北道呢?”玄奘問。

“北道由瓜州向北到伊吾。”老板一邊擺石子一邊說道,“繞過高昌后沿北部的雪山西行,經龜茲到疏勒,由疏勒越過蔥嶺,再折向西南,就又到了統葉護的地盤……嘿嘿,我雖然沒去過,但知道那些西域胡商大多數走的是這條道,想是這條道上的國家都很有錢吧?”

“如此說來,似乎北道更安全些?!毙食烈鞯?,“貧僧道路不熟,又孤身西行,就走北道好了。”

老板笑著搖頭:“師父你說得輕巧,卻不知這北道也不好走得很哪!別的暫且不說,就光是出瓜州這段路,就難!”

玄奘抬眼看著他:“此話怎講?”

老板繼續在地上比畫:“從瓜州向北行五十多里,有一條葫蘆河,上窄下闊,水深流急漩渦多,根本就無法行船。只有一座官橋,通往玉門關。橋頭有重兵把守,沒有過所,那是決計過不去的!”

玄奘聽了也覺得麻煩,他猶豫著說道:“只是一條河而已,總會有別的辦法可以過去吧?”

老板道:“就算你有辦法過河,對岸不遠就是玉門關,一樣也得受到盤查呀?!?

玄奘不禁皺起眉頭,沉思起來。

那老板又看了玄奘一眼,笑道:“我說這位小師父,你買不買我的馬無所謂,我頂多也就少掙倆錢兒。但俗話說,人命關天??!有些話還是得跟你說清楚。我瞧你一個出家人,單身在外,又生得這般嬌嫩,如若西去,十有八九會死在半道上。還是趁早打消了這念頭吧。”

玄奘心中嘆息,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認定我會死在半道上呢?

“多謝檀越提醒?!彼幌朐谶@個問題上多做糾纏,繼續問道,“是否出了玉門關就算成功出關了呢?”

“你還真以為你出得了玉門關哪?”老板驚叫道,“那可是西行的必經之路!好好好,就算你有本事,能繞開玉門關,前面還有五座烽火臺,一直通到沙漠里!這些烽火臺依官道而設,每座相距百余里,駐扎在那里的可全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一旦發現偷渡出關者和入境的奸細,當即亂箭齊發,哪怕你是佛陀再世,也管教你變成刺猬!”

“那么……”玄奘徐徐問道,“能否避開這些烽火臺呢?”

“避開?”老板瞪大了眼睛,“可以啊,當然可以!如果師父你已經修煉到了不用喝水也能活下去的地步,那就可以!”

“此話怎講?”

“師父,你是不知道啊,過了葫蘆河,再往前,方圓七八百里,就只有那五座烽火臺附近有水,其余地方別無寸草!”

玄奘沉默了,思慮良久,又接著問:“那,要是玉門關和五烽都通過了呢?”

其實他自己也清楚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還是繼續往下問。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這個老板看起來很熟悉這段路,向他多了解些情況,總是好的。

他可不想再找第二個一驚一乍的人問路了。

“通過了又能怎樣?”老板道,“前面的路只會更加難走?!?

“更加?”

“過了五烽再往西,南邊的山地、北邊的草原,全被東突厥的騎兵占領了,大唐正準備跟他們交戰呢。師父,您這個時候過去,一旦被抓,可是好耍的?”

玄奘點點頭。他想,這大概就是當今皇帝不批準他西行的理由吧?

“所以師父,您還是聽我一言,別過去的好?!崩习搴醚韵鄤竦?,“可別還沒走到西域,就被那些天殺的突厥人抓住,綁在鐵架子上活活燒死,然后把你的頭蓋骨做成酒杯,把烤熟了的肉吃掉?!?

玄奘倒沒在意這段恐嚇,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老板擺在地上的石子陣里:“山地和草原中間沒有突厥兵吧?”

“沒有!”老板爽快地回答,“因為那里是一片被魔鬼下了詛咒的地方!”

玄奘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老板:“莫賀延磧?”

“沒錯!”老板道,“八百里的大戈壁!師父,您最好別打那里的主意,可邪門了!白天會把人曬暈,晚上能把骨頭凍透。無水無草無生靈,還時不時地聽到有鬼哭狼嚎!這可是真的,我在這里經常聽說,有好幾百人的大商隊,連人帶牲口,整個兒都被活埋在沙石下面!你一個人過去,那不是找死嗎?”

玄奘聽后默然無語。

“老板人呢?買馬啦!”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來啦!”老板趕緊答應,站起身來,口中還在絮絮叨叨,“再說了,就算這大沙漠也被你闖了過去,那也只是到了伊吾國。再往前去,路還長著哪!”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講到神秘處,不禁壓低了嗓門:“聽人說啊,打蔥嶺往西,什么邪門的東西都有!比方說吧,有一種長著狗腦袋的人,說話的聲音就像狗叫一樣;還有一種鳥,巨大無比,能把大象抓起來,活活摔死!”

“這怎么可能?”玄奘起身笑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老板瞪起了眼睛,“師父,您別不信,好多打西邊來的商人都這么說,神著呢!”

玄奘沒再說什么,在中原人以及河西商旅的心目中,西域本都是妖魔鬼怪住的地方。當年法顯大師西行的時候就曾說過,一出玉門關,附近就有惡鬼。特別是沙漠中的妖魔鬼怪,常有迷惑行人者,以把他們引入死亡之淵為樂事。

西域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蔥嶺以西了,在很多人眼里,那根本就是個傳說中的地方,百鬼夜行在那些國度里是常有的事。

“再說了。”老板還在往下說,“眼下天寒地凍大雪封路,師父,您就算真的要西行,也得先在這兒住上一段時間,等來年開了春再走?!?

玄奘望著馬棚外被踐踏成泥的雪,猶豫著。

“噢對了?!背鲩T前,老板又想起什么似的,轉過身來,“還有啊,看你是個出家人,我還得再提醒你一條,在西域,凡是有水的地方必有狼?!?

玄奘回過神來,合掌道:“多謝檀越提醒。”

能不能走得出去暫且不說,馬還是要買的。于是玄奘也走出了這間木棚,再次將目光投入到馬群中。

看著一匹匹毛色各異的健馬,不知怎的,玄奘竟想起了在驪山上,何弘達對他說過的話:“從星相上來看,你騎的是一匹紅馬。”

他原本不信這話,但小白龍和烏騅的遭遇讓他心有余悸,那個占星家看來有些門道!于是,他竟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紅色的馬。

可惜這里的紅馬不是太多,玄奘剛挑了一匹看上去最結實的,老板便在后面賠笑道:“實在不好意思,師父。這馬剛才已經有人預定了。”

玄奘又去看另外幾匹,結果不是太瘦就是太老,要不就又太嫩,總之都不適合長途跋涉。

在馬棚里轉了一圈后,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舉動很可笑。

我這是在干什么?我是佛陀弟子,千里迢迢只為求法。一個占星家的話,至于這么當真嗎?

最終,玄奘看上了一匹栗色的小馬,這馬的年紀只有四歲多,牙齒尚未換齊,距離成年顯然還差著那么一點兒,但身材已經很高大,長腿修身,毛發油亮,顯得極為健碩,應該是個能走遠路的吧。

玄奘把手放在馬背上,用力一壓,小馬昂首挺立,紋絲不動。

他滿意地拍了拍馬頸,說道:“就這匹吧!”

“師父真是好眼力,這可是正宗的大宛良馬。耐力持久,百里挑一!”老板一面幫他搭上鞍鞴,一面恭維道,“這匹正值青春年少,好好調教調教,最適合長途跋涉了?!?

見玄奘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老板又好言相勸道:“師父啊,依我看,您還是盡快找座寺院住下的好。這西行之事根本就是行不通的!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說,就連這匹好馬也都得跟著遭殃啊?!?

“多謝檀越提醒,貧僧知道了。”玄奘淡淡地說著,牽馬走出了這家馬行。

雪又落了下來,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整個城市的道路都被一層厚厚的積雪覆蓋著,使人難以辨認哪里是路,又通向哪里。

玄奘抬起頭來,深深吸了幾口夾帶著雪花的清新寒冽的空氣。

適度的寒冷讓人清醒,他的頭腦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顯然,那位好心的馬行老板說的都是實情,不管這實情聽起來是多么地令人絕望?,F在,他必須仔細考慮一下,接下來這段兇險的路程該如何去走。

然而,還沒等他理出頭緒來,兩名身著戎裝的士兵已經擋住了他的去路。

“大師剛到瓜州吧?”士兵畢恭畢敬地施禮道,“我們刺史大人有請?!?

玄奘苦笑,想不到自己前腳剛到,后腳就被當地官員發現了行蹤。

瓜州刺史復姓獨孤,單名一個達字。與那位喜歡玩鷹的涼州都督不同,獨孤達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

由于瓜州地處偏遠很少有高僧游歷至此,所以當他見到這位氣度不凡的年輕僧侶時,心中的欣喜竟遠遠多過疑慮,特別是得知對方竟是從關中繁華之地遠道而來,更是立刻便有了供養之意。

刺史府中,玄奘面對桌上豐盛的齋食,有些猶豫。

這位刺史大人既不問他是誰,為何而來,也不管他有什么打算,甚至連度牒都沒說要看,似乎只是把他當作一位普通的云游高僧來供養。朝廷的“禁邊令”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自己又是否應該接受他的供養呢?

“大師云游至此,真乃我瓜州之福啊?!豹毠逻_熱情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沉思,“僻野荒地,比不得關中平原那般富庶,只預備了些山蔬野食供養大師,實在是不成敬意?!?

“阿彌陀佛。”玄奘忙合掌道,“大人太客氣了,貧僧實難承受。”

獨孤達滿面春風,哈哈大笑:“大師不必過謙,達最近也在讀經,有些疑問正要向大師請教呢?!?

“不敢。”玄奘道,“大人請講?!?

就在這時,一個小吏走了進來,遞上一份文書。

獨孤達也不在意,只是簡單地瞄了一眼,就放在一邊,對那個正打算離去的小吏說道:“李昌,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向這位長安來的大法師請教佛法,你也是個信佛的,就待在這里,一塊兒聽聽。”

“是,大人?!蹦莻€叫李昌的小吏垂手道。

玄奘有些驚訝,看來這位瓜州刺史果真是個佛子,竟對一個同樣信佛的小吏視若知己。

他沖李昌點了點頭,便又將目光投向獨孤達。

獨孤達道:“弟子最近正在讀《金剛經》。經中云:‘一切法皆是佛法’,就是說凡事不必太執著。又說:‘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那豈不是說,佛法根本就是虛幻的,無論法與非法,均當舍棄了?”

玄奘反問道:“大人可知何為執著?”

“達不知。”

玄奘又看看李昌,李昌茫然道:“執著,那不就是犯倔?”

獨孤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李居士說得有些道理。”玄奘笑道,“很多人執著于‘不要執著’這句話,卻又不明白什么是執著?!秷A覺經》里說:‘空實無華,病者妄執’。說的就是執著。錯誤地認同那些本來沒有的東西,便是執著?!?

看到獨孤達和李昌都在點頭,玄奘又接著說道:“我們學習佛法的過程,就是遠離妄想執著的過程。佛陀為我們開示了種種法門,都是為了破除這份執著??墒?,如果我們認為所謂不執著便是對佛法本身的放棄,這同樣是一種妄想執著?!?

獨孤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法師說得不錯,達一直在讀經學法,突然看到‘不執著’這三個字,還以為那些經典什么的都不要學了呢。”

玄奘道:“經典都不要學了,我們如何找到修行的方向呢?不錯,經書只是文字,不是真正的佛法。就如同地圖只是一些墨線,不是真正的地形一樣??墒?,如果一個人迷了路,他定會尋找地圖,細細研究,好找到正確的方向。如果有人對他說,‘你不要執著于地圖,那不是真正的地形?!笕苏J為,這樣的建議有意義嗎?”

獨孤達和李昌都笑了,李昌大聲說道:“當然沒有意義!只有對地形了如指掌了,才能不執著于地圖。比如我從小在瓜州長大,在這方圓百里之內辦事,就從來不需要看什么勞什子地圖!”

“正是?!毙寿澰S地點頭道,“學佛也是如此。有的人慧根天成,僅憑著一句話、一棵草、一盞茶便能開悟,于是很多人便以為經典無用。殊不知那是因為他已于無量世中深入經海,今生所需要的無非是一個提點,一個標記罷了。就像居士在熟悉的地方不再需要地圖,只需看到一棵樹、一間土屋便知道自己回到瓜州了一樣,這完全是個人的造化??墒俏覀兌鄶等藳]有這樣的造化。如果對于佛法的道理還沒有弄清楚,有人卻告訴你,不要執著于經典,不要執著于文字,這樣的建議對我們毫無益處。因為我們對佛法所開示的很多東西尚未明了,卻因為一句‘不執著’,而不去研究、學習經典,就如同一個不識路的人,卻扔下了手中的地圖一般,那不是很危險嗎?”

“那樣就容易誤入歧途了?!崩畈舐曊f道。

玄奘驚訝地看了這個小吏一眼,道:“李居士說得甚是。經云:‘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褪钦f我們對世界、對自身,有錯誤的見解和妄執,必須放下。這才是破除執著的真義?!盵2]

“是啊!”李昌又插口道,“我也正覺得奇怪呢,世尊要我們不執著,那又為什么要講戒律?我本來還在想,這倒挺好,什么都不用執著,我們對戒律也可以不必執著了?!?

“對于戒律,我們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嗎?”玄奘問道。

見獨孤達和李昌都不作聲,玄奘接著說道:“如果我們對于戒律尚未很好地實行,連重視起來的習慣都還沒有,又如何能算得上執著呢?”

獨孤達捋著胡子默默點頭。

“回到大人方才所說的問題?!毙试掍h一轉,又道,“《金剛經》云:‘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佛法是一條船,能夠搭載我們脫離生死輪回的漩渦而到達彼岸。那些已經解脫已經上岸的阿羅漢等,自然不需要再將船背負在身上了,可是如果我們這些還在生死海中掙扎的人,也將船只拋棄的話,我們又依靠什么來到達彼岸呢?”

“大師講得真好?!豹毠逻_由衷地欽佩道,“聽大師這番話,弟子實有醍醐灌頂之感?!?

“貧僧不過是隨緣講說?!毙实Φ?,“大人能夠讀經學佛,實為累生累劫之善根。”

說罷,他又將目光轉向李昌:“這位李居士宿植慧根,悟性極佳?!?

聽了這話,李昌咧著嘴笑了起來。

三人談佛論經,不覺已到傍晚,獨孤達高興地說道:“大師來咱們瓜州,不管是云游也好,講經也罷,有什么需要盡管說來,弟子自當盡力為大師辦到。”

李昌也在一邊連連點頭,目光中透著懇切。

玄奘道:“多謝大人,貧僧只是小住幾日便走?!?

“何必急在一時呢?”獨孤達急道,“不瞞大師說,咱瓜州也算是個寶地,平時也經常來個西域大德什么人,傳法講經。只是最近邊境不寧,這才少了許多。弟子這幾天正琢磨著,上哪兒去親近善知識呢,大師就來了,真是佛祖慈悲??!大師就多住些日子再走吧?!?

玄奘默然不語,他沒有過所,沒有向導,就算是想要早走,只怕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

見玄奘不說話,獨孤達只當他同意了,不禁歡喜道:“那么大師就請住在這刺史府里吧,弟子叫人收拾幾間干凈屋子給大師住,也好隨時請教?!?

“不敢勞煩大人。”玄奘趕緊說道,“貧僧還是習慣住在寺院里?!?

“這……也好?!豹毠逻_倒也并不勉強,“城西的菩提寺正好寬敞,弟子與那里的住持師父常有來往,法師就住那里好了?!?

“多謝大人?!毙屎险频?。

菩提寺中的僧人并不多,大多是西域胡僧。

有了涼州的前車之鑒,玄奘不敢過于招搖,在菩提寺里也沒有講經說法,每日除了讀經打禪,便是向那些胡僧學點西域語言。

偶爾有一些前來進香的西域客商,玄奘便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借此了解西域各地風土人情,詢問出關的路線。

由于禁邊令的緣故,商人們上不了路,正是無聊氣悶,想找人聊天吹牛之際,突然打中原來了位對西域兩眼一抹黑的僧人,不厭其煩地向他們打聽西去的路,這可真是瞌睡遇上了熱炕頭,對足了胃口。因此這些商人們都非常樂意將自己商途中的見聞同這位年輕的法師分享——

“一出玉門關外,便是一大片草灘子和白堿灘,到處都是狼、馬蚤子和蛇……對了,你們可曾聽說,有跟流沙一樣可怕的堿灘子,能把人陷進去的?”

“切!”旁邊一位不屑地說道,“就你知道?我可是常年住在那一帶。有一回,我們村一個后生趕著頭毛驢去馱面,回來時迷了路,誤入一個堿灘中,毛驢掉了進去,越陷越深,那后生無法可想,只有眼睜睜地看著毛驢被鹽堿灘吞沒,回家挨了他爹好一頓臭罵!”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人沒出事,也算是萬幸了?!?

“法師要過莫賀延磧,就有事了?!币晃挥袷倘诉@樣跟他說,樣子顯得神秘兮兮,“你可知那里有四大邪門?”

“四大邪門?”玄奘皺了皺眉,“玄奘只知,那里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沙漠,人跡罕至,寸草不生,可能還會有強盜、野獸出沒,不知這些算不算邪門?”

幾個商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法師說的這些,所有沙漠莫不如此,又能算什么邪門?莫賀延磧若只是這些,就不會被稱作魔鬼戈壁了!”

“愿聞其詳。”玄奘合掌恭敬地說道。

那位玉石商人見這僧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頓時來了興致,滔滔不絕起來:“這第一條啊,就是不管春夏秋冬,白天熱得要死,晚上冷得要命!就像是在地獄里,一邊是油鍋,一邊是冰河,來回折騰,鐵人兒也受不住??!你說說,這個算不算邪門兒?”

玄奘想,這一條,那個馬行老板也提到了。只是——

“別的沙漠難道不是這樣嗎?”

“別的沙漠當然也這樣,只是沒有莫賀延磧那么絕!”

玄奘點點頭,接著問道:“那第二條呢?”

“第二條,大漠里不都是沙子嗎?那兒的沙子卻比別處不同,一句話,邪門!”

玄奘更奇怪了:“沙子不就是沙子?如何不同?”

“沙子當然不同了。”一個老者慢條斯理地說道,“有的沙漠沙子軟,一腳下去一個深坑,走不多遠腳就累軟了;有的沙漠沙子硬,石頭地似的,走路嘛還行,就是亮得晃眼,而且從下往上冒熱氣,蒸死人了!”

“那莫賀延磧是軟沙還是硬沙?”玄奘問。

“都有!”先前那位玉石商人道,“一會兒軟一會兒硬,成心不讓人好好走路!打那兒過的人沒有不崴腳的。你說邪門不邪門?”

玄奘皺起了眉,他在想,這樣的路,不知道馬能不能走?若是馬匹也在那里崴了腳,可是個麻煩。

那老者又道:“其實軟沙硬沙倒還沒什么,頂多難走就是了。最可怕的是碰上流沙,那可就真要了命了!”

“流沙?難道莫賀延磧也有這種東西?”玄奘吃驚地問道。

這個問題一提出,商人們比他還要吃驚,十幾道目光一起朝他投來,似乎是在鄙視他的無知:“法師,你不知道莫賀延磧還有一個名字,叫作流沙河嗎?”

玄奘無語了,在此之前,他真的以為,所謂“流沙河”就是一條流經沙漠的河流,萬萬不敢想象是流沙形成的“河流”。

他也曾聽說過“西域流沙”,那是個能把人吸入無底深淵的恐怖怪物,即使是駱駝不幸陷入,也會迅速消失。而一旦有人身陷其中,似乎就只有被沙子吞噬這一種命運了。

“好吧,沙子是第二條。”他無力地說道,“第三條是什么?”

“第三條就是,風大得出奇!”那玉石商人又接著說道,“咱們瓜州的風就夠大的了吧?‘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可跟莫賀延磧一比,那就算不得什么了。那個大戈壁里有個魔鬼風區,可了不得!刮起風來,飛沙走石,駱駝打那兒過,都能被它剝下一層皮來!”[3]

是不是有些夸張?玄奘心里想著,忍不住問道:“不是有很多商隊走過那里嗎?他們都是怎么過的?”

“那是他們中間有人熟悉路徑,避開了魔鬼風區?!鄙倘说?。

原來如此!玄奘想,如果他也能找到一個熟悉路徑的人做向導,便不用怕這一條。

可是,就現在這種情況,如何才能找到這么一個向導呢?

他在心里盤算著,卻沒有多加追問,而是繼續往下聽。

那商人喝了口水,接著說道:“還有這第四條,鬼哭狼嚎吵死人!想都想得出啊,那個大戈壁千百年來也不知埋了多少人了!一到晚上,那些個冤魂野鬼什么的全跑了出來,又是哭又是嚎的,那個熱鬧勁兒!聽到那動靜的人很多都被嚇得掉了魂兒!”

“不是嚇掉了魂兒,是被勾走了魂兒?!币粋€一直沒有說話的中年商人湊了過來,慢悠悠地說道,“我聽說沙漠里有一種鬼魅,專門勾人魂魄,他喊了你的名字,你一答應,魂兒就被勾走了。想當年,我兄弟就是這么死的?!?

玄奘想起河西路上聽到的尖銳叫聲,莫非也是死在路上的孤魂野鬼?

“可是貧僧聽說,莫賀延磧的邊緣有一條官道,以前西域各國前往中原的使節和往來的商隊眾多,走的便是這條官道。難道那官道上也有這些邪門之事嗎?”

商人們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著玄奘:“我們說的就是官道!難道法師還以為,不走官道也能通過莫賀延磧嗎?”

玄奘猶豫著說道:“若要走官道,需持有過所吧?如今這禁邊令一頒,官道豈不是斷啦?”

“這是自然?!?

玄奘不甘心,又問一句:“那莫賀延磧腹地不可橫穿嗎?”

商人笑道:“橫穿?你找死嗎?!那里可是有兇神,專吃過路的人度日!”

他見玄奘笑了一笑,一臉不信的樣子,頓時急了:“法師莫要不信,我們走的就是官道,每次過莫賀延磧都能看到沿途的白骨成堆!常有那走慣此道的商隊莫名其妙整隊人馬消失無蹤的,你還想橫穿?”

“法師,你當真要走莫賀延磧嗎?”一個漢商關切地問道,“年紀輕輕的,可要三思??!就算要走,也得請個常走此道的當向導。不然,一不小心迷了路,那可不是耍的!”

玄奘沒有說話,他在想,這條路該如何走?

品牌:磨鐵數盟
上架時間:2016-12-08 11:43:49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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