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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戈壁上的荒島

玄奘一路默念著觀音名號和《般若心經(jīng)》,只希望這一次不要再回到原地了。

不過他也沒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觀音菩薩身上,而是想出了一個很聰明的方法——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下馬用石塊堆成了一座小石堆,反正這戈壁灘上別的沒有,就石頭多。

堆完之后,牽馬向西走出大約一百步左右再堆一個,然后再往西走。

走出一段距離后,回頭看看那兩個石堆是否在一條直線上,如果是,就說明道路沒有歪邪,于是再堆一個,繼續(xù)向前走……

這種方法看似很笨,且費時費力,但的確非常管用,是一個最實用的讓人走直線的方法,直到今天仍有人使用。

對玄奘來說,這條路出奇漫長和艱苦,一路上除了零星散落的白骨、馬糞和遠處時隱時現(xiàn)的海市蜃樓外,再也看不到任何活物。

他口干舌燥,身上的僧袍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只留下一層白色的鹽粒。

路上偶爾可以看到舊河床的痕跡,大約曾流淌了上億年,現(xiàn)在卻一滴水都沒有了。

玄奘的心中有些慌亂,但還是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前行。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去想,只能寄希望于盡快到達第一烽。

突然,赤離發(fā)出一聲尖厲的長嘶!身體猛地躥了起來,差一點將已經(jīng)精疲力竭的玄奘掀下馬去!

幸好玄奘反應(yīng)快,迅速抓住馬鬃,還未來得及細想,赤離已經(jīng)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玄奘只得緊緊抱住馬頸,將身體低伏在馬背上,任其狂奔跳躍。

不知跑了多遠,老馬的速度才終于降了下來,玄奘竭力勒緊韁繩,總算將馬匹停住了。

“你這老馬!”玄奘驚魂未定,抬手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這才發(fā)覺,兩只手都麻木了,忍不住低聲罵道,“虧你常年從這里走過,怎么膽子這么小,你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住了,因為他看到前方荒野中出現(xiàn)了一座土黃色的高大樓臺,樓臺附近還有幾棵粗壯虬曲、樣貌奇特的胡楊樹!

“我們到第一烽了!”玄奘低呼一聲,跳下馬,輕輕地拍了拍老馬的頭,微笑道,“好赤離,是我錯怪你了!”

赤離搖晃著大腦袋,一副揚揚得意的樣子。

前方的烽火臺下生長著茂盛的蘆葦,那些在風(fēng)中搖曳的蘆葦叢,給這個灰黃死寂的世界帶來了一道難得的生命氣息。

蘆葦叢中時時閃出一點點誘人的清光,那便是比金子還要貴重的泉水了。

看到水,赤離顯得有些急不可耐,它煩躁地跺著腳,想要沖上前去。

玄奘急忙將它拉住,讓它臥伏在地上,又從行李中取出些草料來喂它。

雖然不算吃飽喝足,老馬還是滿意地閉上了眼睛,抓緊時間打起了盹兒。

玄奘伏在沙溝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烽火臺上那個來回走動的身影。

他已經(jīng)至少絕水兩天,早已是饑渴交煎,疲累不堪。眩暈一陣一陣地朝他襲來,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

看到泉水后,這種眩暈的感覺更加強烈。他只能緊緊咬住舌尖,努力保持住神志,才能讓自己不至于昏過去。

因為怕被守關(guān)的將士發(fā)現(xiàn),他不敢過分靠近烽火臺,只能同老馬一起安靜地躲在沙溝里,等待夜幕的降臨。

終于,太陽落到了遙遠的雪山之下。

當(dāng)全身被寒冷重重裹住時,玄奘悄悄觀察了一下烽火臺,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動靜,夜幕下的大漠一片寂靜,似乎所有的人都睡著了。

玄奘牽著馬,沿著沙溝小心翼翼地朝烽火臺靠近。

他看到了烽火臺上黃色的燈光,看到了燈光中舉著火把的士兵的剪影,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激動,竟有了一種想要過去敲門的沖動!

好在他還有一些理智,因而始終靜靜地伏在沙溝里,觀察著,等待著……

一只淺褐色的小生靈從沙土中鉆了出來,慢慢爬上他的腳背,玄奘低頭,認出是一只沙漠蝎。

露宿在這段路上,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清晨的氈毯里發(fā)現(xiàn)這種可怕的蝎子,有時甚至還有細小的蛇——它們弓著身子在沙地上爬行,只讓身體的很小一部分與地面接觸,以免被炙熱的沙子燙熟。

他沒有動,任由那小東西從他的腳上爬過,匆匆而去,再次鉆入沙土之中。

玄奘心中感嘆,大自然充滿了生命的奇跡,盡管這里是戈壁灘,氣候惡劣,仍有生靈在頑強地生存。

由于被這小生靈分了心,再抬頭時,烽火臺上的那個身影似乎不見了。

他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臺上依然毫無動靜。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輕輕搓了搓因寒冷而有些麻木的手,又緊了緊馬背上的行李,便拉著老馬,輕手輕腳地靠了過去……

今晚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發(fā)出微弱的光,將一團濃濃的夜色攪拌成淡淡的霧靄。

烽火臺居高臨下,附近除了幾棵模樣扭曲的胡楊和水邊幾叢稀稀落落的蘆葦外,什么遮擋的東西都沒有。

可以說,水源就在守軍的眼皮底下,一覽無余。

玄奘知道,自己這么做很瘋狂,但他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要想繼續(xù)走下去,他必須冒險取水。

所以,他只盼這個時候守軍們都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了。

撥開一人高的蘆葦叢,玄奘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一汪泉水澄凈清涼,在星光下泛著清冷的光,令人一見之下煩渴頓消。

老馬輕抬四蹄,慢慢走到沙泉邊上,悄無聲息地把頭伸進去喝水。

玄奘仔細看了看烽火臺的周圍,除了四角那幾面隨風(fēng)擺動的旗幟外,看不到任何人影。

借著濃濃的夜色,他小心地在沙泉邊蹲了下來,先取水洗了把臉,感覺精神為之一振,然后拿過水袋和濾水囊,依律將水仔細過濾了之后,再小心地灌入囊中。

他一向持律嚴謹,即便是在這種危險的情況下,依然會遵循戒律取水。

汩汩的清水經(jīng)過濾水器注入水囊,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在這暗夜之中顯得格外清晰。

玄奘心中緊張萬分,但他毫無辦法。

當(dāng)水囊終于灌滿了清水,他不禁長舒了一口氣,小心喝了幾口后,便將袋口扎緊。

一切竟是出奇地順利!

然而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破空之聲傳入耳中。

玄奘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覺得肩頭仿佛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突如其來的巨大沖力讓他的身體向后飛出,重重摔倒在地上!

水袋從手中掉落下來,幸好袋口已經(jīng)扎緊,里面的清水才沒有潑灑出來。

玄奘被摔得七葷八素,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碎了。他勉強用一只手撐地,想要起身,突然,一股劇烈的撕裂般的痛楚從左肩爆開,疼得他渾身顫抖起來,再也無法用力。

低頭一看,一支箭赫然插在左肩上!

溫?zé)岬难獜膫谔庛殂榱鞒觯寻胫灰滦涠冀噶耍对谕饷娴募疬€在震顫不已。

玄奘不禁倒抽了口涼氣,緊張之際,也來不及細想,伸手便去抓地上的水袋。

就在這時,又一支箭飛來,險些射中他的手!玄奘急急慌慌地將手縮回,只聽“噗”的一聲,箭鏃準確地扎在水袋上,袋中清水如噴泉般噴涌而出,濺了他一身!

玄奘痛心不已,但此刻的他已經(jīng)來不及沮喪了,因為有更多的箭正從蜂火臺上疾射下來!

危急時刻,他只能以手撐地,向身后的蘆葦叢中退著,以躲避那一支支射過來的飛箭。長這么大,他從未這般狼狽過,有好幾回,那箭就擦著他的耳朵飛掠過去,冰冷的“嗖嗖”聲刺痛了他的耳膜……

不知過了多久,臺上總算停止了放箭,緊接著,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是他們沒有箭了嗎?玄奘呼呼喘著粗氣,看著面前那一排排斜插在地上的箭枝,心有余悸。

直到這時,他才感到渾身發(fā)軟,滿額滿身都是冷汗,左肩處更是如火燒一般,痛得出奇。

他不敢將箭直接拔出,只能小心翼翼地將身體往前探了探,抓住地上那只被射穿的水袋,咬牙起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忽聽“嗖”的一聲,又一支冷箭破空而來!

玄奘只覺得腿上一陣劇痛眼前一陣發(fā)黑,再也站立不住,又一次摔倒在地。

緊接著,烽火臺上傳來一聲大喝:“干什么的?待著別動!”

玄奘痛得幾乎昏迷,勉強抬起頭,看到烽火臺上站著好幾個士兵,個個手持弓箭。其中一個將手一松,又射出一箭,他趕緊側(cè)身,那支箭緊貼著他的肋部飛過,斜斜地插進身后的沙土里。

到了此時,玄奘心里明白,他是無論如何也跑不掉的了。

邊關(guān)的冬夜安謐靜雅,天上僅有的幾片浮云早已被凜冽的寒風(fēng)遠遠吹散,只留下漫天的星斗爭相閃耀,灼灼生輝。

黃土夯成的烽火臺在這遼闊的戈壁地帶宛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島,而這里的很多人已在這個孤島上把守了數(shù)年之久。

校尉王祥便是其中之一。此時的他尚未入睡,正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默默誦讀著《四十二章經(jīng)》[8]:

“佛言。眾生以十事為善。亦以十事為惡。何等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殺盜淫。口四者。兩舌惡口妄言綺語。意三者。嫉恚癡。如是十事。不順圣道。名為惡行。是惡若止名十善行耳……”

這部經(jīng)書是敦煌的張皎法師送給他的,那時的他還年輕,在那座西域風(fēng)味濃厚的石窟寺里,張皎法師為他和他的幾個好友一起授了三皈依。

本來還要授五戒的,但他告訴法師,自己馬上就要去邊地任職了,可能要跟那些兇殘的突厥騎兵打交道,不大可能不殺生;邊關(guān)孤冷寂寞,守關(guān)將士們聚在一起,也不可能不飲酒。

張皎法師聞言嘆了口氣,說了聲“眾生皆苦”,便只為他授了三戒,臨行時又送給他這卷簡短的《四十二章經(jīng)》。

“閑來多念念此經(jīng),它會告訴你如何明辨是非,戰(zhàn)勝修持過程中的障道因緣,最終走上菩提之路。”老法師叮囑道。

后來他就來到了這個大戈壁,在第一烽里當(dāng)了校尉,一待就是十年。

這里是商旅往來必經(jīng)之地,不但扼守著從瓜州通往伊吾的官道和水源,還擔(dān)當(dāng)著警戒和瞭望的職能。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是為那些使者、商旅提供食宿。

說是“更多”,其實一年下來,也難得有那么幾次。

沒辦法,誰叫這年頭邊關(guān)不安寧呢?

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些年來,除了偶爾抓到過幾次馬賊之外,他很少率部下與人交過手,自然也就很少殺人。

邊關(guān)苦寒,生活艱難薪俸又少,更難忍受的是無邊的寂寞與無聊,很多人都因此被怨氣弄壞了脾氣,而他卻怡然自得,誦讀《四十二章經(jīng)》成了他每晚必做的功課,就這么日復(fù)一日地在這個戈壁荒島中打發(fā)著漫長的歲月……

十年過去了,對于王祥來說,故鄉(xiāng)敦煌似乎已經(jīng)很遙遠了,記憶中依然鮮活的,便是那個在石窟寺中一字一句為他講解《四十二章經(jīng)》的張皎法師,以及那群一起在佛前皈依的好朋友。

當(dāng)然,還有那些壯觀的石窟寺廟群,和僧人們早晚課誦時的梵唱……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急驟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深思,伴隨而來的,還有雜亂的腳步聲和急切的呼喊聲:“王校尉,王校尉!”

這么晚了,難道又有什么人來了?

王祥一邊放下經(jīng)卷前去開門,一邊在心里嘆氣,這里長年累月見不到一個生人,士兵們都變得過于少見多怪了,就算偶爾抓到一只兔子,都能讓他們像過年一樣興奮好幾天。

“大半夜的,嚷嚷什么?”他打開門,探出半個身子,有些不悅地問道。

一個士兵大聲喊道:“王校尉,弟兄們抓到一個人!”

他的臉紅紅的,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興奮。

王祥大吃一驚:“你說什么?抓到人?”

正愣神間,士兵們已將一個渾身是血,被捆得像個粽子一樣的人推到了他的面前。

王祥從一個士兵手中接過火把,滿心狐疑地走到這個俘虜面前。

火光中映出一個身形瘦削面貌清秀的僧人,一襲殘舊的僧袍上染滿血跡,左肩和右腿處還插著箭,血不停地從傷口處涌出。雙手被麻繩緊緊地捆在身后,腳上赤足穿一雙草鞋。

這是一個標準的游方僧人,經(jīng)過一夜的張皇,加之又受了傷,他的面容和嘴唇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血色,寸許長的短發(fā)被汗水浸透,凌亂地貼在額上。整個人顯得風(fēng)塵仆仆,狼狽不堪。

“是個僧人?”王祥不禁皺了皺眉頭。

真是奇怪啊,他想,自己在這里一駐十年,還是頭一回見到僧人。而且不知為何,眼前的這位看上去既孱弱又狼狽,偏偏有一種極其高貴的感覺,特別是那雙黑眸,就像夜幕下灑滿星光的沙泉,極為清亮。

難道是……他想起了前些天自涼州發(fā)過來的訪牒。

“這是他的行李。”一個士兵提了個竹篋過來,放在地上,興奮地說道,“深更半夜來偷水,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有什么企圖!”

其他士兵們也都在竊竊低語。

對他們來說,平常來這里敲門取水的都極為罕見,偷水的更是多少年都難得碰上一回。

王祥注視著僧人,僧人也在注視著他,那雙澄澈的眼睛在火把的亮光中熠熠生輝。

“哪里來的?”王祥問,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溫和一些。

“長安。”僧人簡潔地回答,聲音聽起來很虛弱,也很平靜。

長安?這么遠!難道他真是訪牒中所說的那個人?

說真的,那天接到訪牒的時候,他可是在心里哂笑了很久,心想這世間還真是無奇不有啊!一個年輕的高僧為了個虛無縹緲的國家,竟然不顧朝廷禁令一意孤行,這件事本身就已經(jīng)夠奇怪的了。更奇的是,涼州那些大人們也不知是吃飽了撐的還是怎么著,居然大張旗鼓地把訪牒發(fā)到這遙遠的邊關(guān)五烽來!

看著那軸加蓋了涼州都督府印信的訪牒,王祥著實感覺好笑,他想:有沒有搞錯啊?大唐邊關(guān),從涼州到玉門關(guān),整個就是一只巨大的鐵桶!有那么多精明強干的捕手,有涼州、瓜州、玉門關(guān)的精兵強將,那和尚要是還能跑到這里來,那他不是成了佛,就是有了飛天的功力!

唉,涼州的大人們哪,想給我們底下的人整點事情干干,也不帶這么夸張的!

火把上的油氈還在嗶嗶啵啵地燃燒著,王祥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面前的僧人,從他的面容和裝束上看,的確不像是河西本地人,莫非,他真是從京師來的?

這時,一個士兵遞上了一只深褐色的小布包。

“什么東西?”王祥問。

“回校尉大人。”那士兵道,“這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王祥示意打開,兩個士兵小心翼翼地解著布包上的帶子,他們神色緊張,如臨大敵,仿佛那里面裝的是見血封喉的劇毒物品。

布包終于打開了,里面是一些土黃色的顆粒狀東西。

“這是何物?”王祥皺著眉頭問。

“黃土。”僧人的回答依然很簡潔干脆。

“黃土?”王祥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這和尚,連謊都不會撒!茫茫大漠,多帶一點兒東西都會讓人覺得沉重難當(dāng),除了水、干糧、馬麥這些實在不可或缺的物品外,別的行李那是越少越好。帶一把黃土,能吃還是能喝?

“長安離這兒可不近哪。”王祥冷笑道,“大師沒有過關(guān)必須的過所,卻帶了一把沒用的黃土,豈不是太可笑了嗎?”

僧人烏亮的眼睛看著他,反問道:“校尉大人最近有沒有聽涼州人說過,有個叫玄奘的沙門欲往婆羅門國去求法?”

果然是這個和尚!王祥暗想。

但他同時也被對方那略帶輕蔑的語氣給激怒了,厲聲喝道:“胡說!玄奘大師已經(jīng)回長安去了。你是何人,敢冒充他?”

見校尉發(fā)怒,旁邊士兵一把揪住那支釘在肩上的箭,喝道:“說實話!不然,要你好看!”

玄奘痛得幾乎窒息,趕緊閉了嘴,在心中默念佛號。

王祥揮了揮手,示意將箭拔出。

四名士兵立即上前,其中兩個將他按坐在地上,另兩個各自握住一支箭,大喝一聲,兩支帶著血肉的箭便被拔了出來!

玄奘再也支持不住,輕哼一聲,昏死過去。

一個士兵拿來一束干草點燃,放在他的鼻下,在白色煙氣的不斷刺激下,玄奘漸漸醒轉(zhuǎn)過來。

王祥蹲下身,盯住他的眼睛問:“你真的是玄奘嗎?”

伏在地上的僧人淡淡一笑,虛弱地回答:“玄奘的……戒牒……就在……身上,校尉大人,只管……自己取出來……看……便是……”

說到這里,他只覺眼前陣陣發(fā)黑,喉間有一股腥氣就要噴涌而出,忙住了口,死死咬住了牙。

他的行李早被翻了個底朝天,不過是一只發(fā)黃的竹篋,上面只有一條沾滿沙粒的舊氈毯,一小袋馕餅,一包馬麥和一只深褐色的包裹。

包裹里面是兩件半舊的僧袍,一襲深色的木棉袈裟,一只瓦缽和一套簡裝文房四寶。并沒有什么僧牒之物。

他說戒牒在他身上。王祥想想也是,這種物件通常都是隨身攜帶的,便叫士兵去取出來。

一個士兵應(yīng)聲上前,將一只手伸入僧人懷中,從內(nèi)兜里掏出一個絲質(zhì)卷軸,打開一看,果然是一份朝廷下發(fā)的戒牒。

戒牒上沾滿鮮血和汗?jié)n,但字跡還是很清楚的,足以用來證明持有者的身份。

原來他真是那個奇怪的長安名僧!

玄奘身上的綁繩被松開了,他軟軟地靠坐在一堵墻邊,閉著眼睛喘息著,已經(jīng)沒有了多少力氣。

王祥坐在他的對面,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傳說中的高僧。

“我看到了從涼州發(fā)過來的訪牒,當(dāng)時還不敢相信,想不到這件事是真的。”王祥說。

“現(xiàn)在,貧僧已經(jīng)在大人手里了……”玄奘虛弱地說道。

王祥見他面色蒼白,冷汗涔涔,憔悴不堪,心中反倒有些過意不去。

“能走到這里太不容易了。”他嘆息道,“我都不忍心治法師的罪了。只不過,祥身為邊關(guān)校尉,職責(zé)所在……”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靜靜地看著玄奘。

玄奘心中黯然,臉上卻無絲毫畏懼之色。

王祥想了想,又說道:“法師要去天竺是不可能的。莫說后面還有四道烽燧阻攔,便是都闖過去,再往西去還有八百里大漠……”

玄奘依然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攤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包黃土。

“此物究竟作何用處?”王祥好奇地問道。心想,莫非是用來施一種特別的法術(shù),比如隱身術(shù)、遁地術(shù)什么的,可以借此逃脫守軍的追捕?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可得想個法子,求他教教我!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卻聽對面的僧人低低地說道:“玄奘遠赴天竺,山遙路遠,日久年長,更不知此生此世是否還有機會回來……這一包故土,不過是聊解日后思鄉(xiāng)之念罷了。”

王祥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包黃土竟是這樣一個用途,可笑自己竟然還以為是用來施什么法術(shù)的。

不過,這份于平淡中透出的濃濃鄉(xiāng)情,倒真的打動了王祥,使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大師果然是讀書人,心思縝密。”他既敬佩又羨慕地說道,“弟子是敦煌人,離開故鄉(xiāng)已有十載,卻從未想過要帶上一包故土,以解思鄉(xiāng)之苦。”

言下之意,頗為遺憾。

不過遺憾歸遺憾,這位邊關(guān)校尉此時的頭腦中竟突然冒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主意:“大師若是再朝西去,這輩子只怕就真的難履故土了。弟子倒有個好主意,能讓大師既學(xué)到高深的佛法,又不至于遠離鄉(xiāng)土。”

“校尉大人請講。”玄奘聲音虛弱,語氣卻極平淡,顯然對這個校尉大人的所謂“好主意”不抱什么期望。

王祥卻依然興致勃勃,反問道:“大師可知,這河西地區(qū)佛學(xué)最興盛的地方是哪里?”

“玄奘不知。”

這一路他走過了不少城市——秦州、蘭州、涼州、酒泉、張掖、瓜州……每個地方的佛法都很興盛,哪里有什么“最興盛”的地方?

“就是弟子的家鄉(xiāng)敦煌啊!”王祥略帶幾分自豪地說道,“原先瓜州就隸屬于敦煌,那里云集了很多從中原和西域來的高僧大德,特別是有一位張皎法師,佛法精湛,又非常敬慕有才德之人,比如像大師這樣的。弟子打算派人將大師送往敦煌,那張皎法師若是見到大師,定然非常高興。”

說到這里,王祥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絲溫暖,那個為他授皈依的慈祥的老法師的形象又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想,我把這位長安來的名僧介紹到敦煌去,老法師定然高興!玄奘因偷渡而被抓,若是稟公辦理,最輕的處罰也是流放,現(xiàn)在我不辦他的罪,他感激還來不及,沒有理由拒絕的。

想到這里,他幾乎要為自己的聰明拍案叫絕了。

玄奘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竟會提出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建議。他不禁睜開眼睛,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這個邊防校尉來。

“大師意下如何呢?”王祥又問了一句,臉上帶著熱切的神情,“大師若是去了敦煌,弟子愿意代為引薦,到那時……”

“校尉大人。”玄奘打斷了他的話,一字一句地說道,“玄奘是東都洛陽人士,年少時也曾游學(xué)各處,廣拜名師,兩京地區(qū)的高僧以及吳蜀等地凡有所長的大德,玄奘無不負笈請教,窮其所解,對揚談?wù)f,也獲得了諸位大德的認可,以及同他們平起平坐的資格。如果僅僅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再添名望的話,玄奘只需留在兩京即可,又何必多此一舉前去敦煌?”

王祥呆住了,他沒有想到玄奘竟會拒絕他——在他看來,這是個多么完美的建議!這和尚竟拒絕得如此直截了當(dāng),毫不留情,且又當(dāng)著自己那么多部下的面,他一時驚怒交集,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了。

“玄奘只是覺得遺憾。”僧人的聲音低了下來,卻還在往下說,絲毫沒有在意校尉大人惱怒的目光,“東土佛法尚有許多缺漏和不全之處,諸位先賢在翻譯和解釋上也常有矛盾。所以玄奘才會不顧性命,不懼艱危,發(fā)愿前往西方尋求佛法真諦。對此,檀越不僅不相勵勉,反而勸我退轉(zhuǎn),難道也是厭倦了塵世,欲樹涅槃之因嗎?”

王祥再也忍耐不住,怒聲說道:“法師偷越邊境,已犯國禁,國有嚴科,本應(yīng)重處!何況此處乃邊防重地,祥身為一烽守衛(wèi),亦不敢違抗朝廷之命。莫說將法師押解回京,就算是就地正法也不為過!祥先前所說,不過是念及法師才華不凡,又尚未出境,這才網(wǎng)開一面,讓法師改往敦煌,這已經(jīng)是法外開恩了。怎么,法師竟不領(lǐng)情嗎?”

他臉色鐵青,顯是動了真怒。

然而玄奘仍是毫不妥協(xié):“既然國有嚴科,玄奘聽?wèi){處置便是。”

“你不怕我殺了你?”王祥探頭過來,緊緊地盯住對方的眼睛。

玄奘微微一哂:“將軍殺我,是將軍的職責(zé),玄奘不會心生怨懟之念。然玄奘決不東移一步,以負先心!”

王祥被這句話給噎住了,他那銳利得讓人有些懼怕的眼神,似乎并沒有令眼前這個文弱僧人感到絲毫的不安——玄奘目光平靜地同他對視著,毫不避讓。

終于,王祥妥協(xié)了,他無力地說道:“此事明日再議。法師累了,又有傷在身,先去歇息吧。來人——”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凜冽的寒風(fēng)順著門窗的縫隙涌了進來。

玄奘側(cè)臥在土坯壘成的榻上,閉目聆聽窗外嗚嗚的風(fēng)聲,久久不能入眠。

他的身體極度疲憊,也知道必須好好休息一下,以恢復(fù)在戈壁荒原上透支的體力。但一來體內(nèi)缺水焦渴難當(dāng),二來肩上和腿上的傷處也越來越難以承受。

他支撐著坐起身,解開自己的僧袍和衲衣,小心翼翼地將左袖褪了下來。只見左肩下面中箭處皮肉翻卷,血還在慢慢地往外涌,也不知道傷沒傷到骨頭。

再看腿上,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那些士兵拔箭的時候太過粗暴,箭上倒鉤竟連皮帶肉地扯出了一大塊,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恢復(fù)。

一個年輕士兵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只看了他一眼,便又退了出去。

玄奘沒有在意,他小心擦拭著自己的傷口,心中默念著佛號。

不大一會兒,那小兵又回來了,這次他端來了一盆清水,放在地上,訥訥地說道:“我來幫你洗洗吧。”

玄奘點頭:“多謝。”

那小兵似乎做慣了此事,很細心地為玄奘清洗擦拭,又取出一包黑乎乎的傷藥,倒在傷口處,最后用麻絹層層包裹起來。

玄奘再次向他致謝,小兵似乎很高興,往他身旁一坐,小聲問道:“你是長安來的高僧,一定很有學(xué)問,你是不是什么字都會寫?”

玄奘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好生奇怪,天下的字有很多,有些字說不定只在某部書里出現(xiàn)過一次,一個人不可能把天下的書都讀完,又怎么可能什么字都會寫?

那小兵見他不答,又接著問:“你會寫信嗎?”

玄奘不知這個小兵想讓他干什么,依舊沒有回答,只是輕聲問道:“還未請教施主姓名……”

總得先知道人家叫什么,才好稱呼啊。

“俺叫石大壯。”小兵爽快地答道。

玄奘忍不住多看了對方一眼,這小兵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黑紅色的臉膛帶著幾分憨厚和狡黠。只是身量瘦瘦小小,絲毫也沒個壯實樣兒,實在對不住“大壯”這個名字。

見對方看著自己,石大壯靦腆地垂下了頭,低聲解釋道:“法師,俺是張掖人,到這第一烽駐守已經(jīng)七年了,一直沒機會回家。俺家中還有一個老娘,全靠哥哥照顧。每隔幾個月,俺都會捎一封信回家,報平安……”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真是個孝子,一封家書足可慰老母思子之苦。”

“其實俺不認識字……”石大壯低著頭,小聲說道,“咱們這第一烽,就只有王校尉上過一年私塾,會寫幾個字。這些家書全是他代寫的。”

“原來如此。”玄奘還是不太明白這小兵跟他說這些做甚。

好在石大壯很快便給出了解釋:“王校尉雖然讀過書,可他的信寫得太簡單了,都是些平安啊,勿念啊這些話,除了開頭和末尾,所有的信都一模一樣。”

說到這里,他有些心虛地看了看玄奘:“法師您別笑話俺啊,不是俺貪心不足,實在是……俺離開家七年了,很想念娘和大哥。可是每次給他們寫信,都是那么幾句。俺心里還有很多話想跟他們說,就是不會寫,也不敢麻煩校尉大人,再說麻煩了也沒用,他也不會……”

說到這里,他憨憨地笑了:“法師您是當(dāng)世名僧,一定很有學(xué)問,您能幫俺寫封信嗎?”

玄奘終于聽明白了,敢情這石大壯半夜三更跑過來給自己清洗處理傷處,神神秘秘的,就是為了這么件私事。

代寫家書也是行善之舉,沒什么理由拒絕,玄奘正要答應(yīng),卻聽那小兵又道:“法師放心,俺不會叫你白辛苦的,你若是幫俺寫這封信,俺一定叫校尉大人善待法師,回頭給你弄些好的傷藥來。”

玄奘呆了一呆,心中苦笑,這第一烽從上到下,都喜歡講條件的嗎?

他此時口干舌燥,就連意識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強撐著說道:“寫封家書,也沒什么……只是,貧僧現(xiàn)在口渴得很,你能……先給我點水喝嗎?”

石大壯頓時大喜過望,連聲說道:“當(dāng)然可以!法師你等著啊。”

說罷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玄奘輕嘆一聲,閉上雙目靜靜養(yǎng)神。

石大壯很快就回來了,不僅拿來了水袋,還帶了一小塊馕餅,外加一只木幾和簡單的文房四寶。

他把玄奘扶起來,讓他趴在木幾上,然后把水倒在碗里給他。

玄奘早已渴極了,一飲而盡,叫他再倒一碗,又一飲而盡,還是覺得口腹干焦,嗓子冒煙,但石大壯卻已經(jīng)把水袋扎緊了。

“法師,俺知道你很渴。但你現(xiàn)在就算喝再多的水也還是渴的,這得慢慢來,不然會死人的!您還是吃點東西吧。”

玄奘知道這小兵說得有理,點頭稱謝,又強迫自己吃了兩口馕餅,總算恢復(fù)了一點體力。

石大壯把紙鋪在案幾上,然后取水研墨。玄奘因為傷重,只能半趴在幾上,提著筆,開始幫他寫家書。

只聽這石大壯先是向母親和兄長問安,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然后便從自己當(dāng)年剛到邊關(guān)時講起,講他與每個弟兄之間的有趣的故事。

玄奘此時渾身是汗,頭暈氣虛,痛得幾乎握不住筆,只能緊緊咬住舌尖,提住神志,才能勉強聽清石大壯在說什么,然后一筆一筆地幫他記錄下來。

石大壯甚至講到有一回,大家一起圍追堵截一只兔子,這樣的樂事居然也被他說得津津有味。還說到自己跟誰吵架,想辦法讓那小子挨了一頓鞭子。說到興奮處,止不住“嘿嘿”地樂,又想到現(xiàn)在是深夜,恐驚了別人,趕緊捂住嘴巴。

以玄奘此時的身體狀況,寫這封信多少有些勉強,但是寫著寫著,心中竟不自禁地憐憫起來,同時對朝廷也有些不滿——像這種地方應(yīng)該實行輪流守關(guān)的,怎么可以叫人背井離鄉(xiāng)這么久呢?這不就相當(dāng)于再也見不到親人了嗎?難怪會出現(xiàn)心理問題。

石大壯總算說完了,仰脖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水。

玄奘的書信也寫好了,他長舒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筆輕輕擱下。

看著那三尺長的卷軸,以及上面那五六千個排列整齊的蠅頭小楷,石大壯喜得嘴都合不攏,跪下磕了個頭,說:“法師您能寫出這么多字來,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惜這些字,它認得俺,俺卻不認得它們。法師,您能給俺念一念嗎?”

玄奘點頭,他已經(jīng)累得渾身脫力,眼前金星亂飛,勉強讀了一遍就無力地躺下了。

石大壯捧著信,歡天喜地地走了。玄奘也是疲累欲死,喝的那點水全化作冷汗出來了,依然渴得要命。

好不容易昏睡了一會兒,睜開眼時,竟看到有四五個士兵圍著自己,大眼瞪小眼地盯著他看。

見他醒來,其中一位愣頭愣腦地問道:“法師,大壯那封像面條一樣長的信是你寫的嗎?”

面條?這都什么比喻啊?玄奘心中苦笑,但還是點了點頭。

幾位很高興,異口同聲地說道:“那你能不能給俺也寫一封?”

原來,石大壯拿了玄奘寫的信,跑到另外幾個值夜的士兵那里去炫耀,結(jié)果一家伙招來了四五位。

這些士兵以為寫信不需要花費力氣,其實不然,寫信也是需要體力的,而玄奘現(xiàn)在哪有這個體力?在眾人的簇擁下,勉強又寫了一封,第二封才剛寫了個開頭,就感覺一陣暈眩,一頭栽倒在案幾上。

“怎么回事?”士兵們都有些慌了,忙扶他躺下,只覺得這僧人渾身滾燙,嘴唇干焦,額上大汗淋漓,顯然是燒得不輕。

“看來是病了。”一個年紀大點的士兵道,“可不能耽擱,虎子,你腿腳麻利,快去找王校尉!”

守關(guān)士兵不論年紀大小,相互之間都稱呼小名兒,除了虎子、大壯,這次來的還有拴柱兒、福貴、大力,彼此親熱得就像一家人。

虎子是個高個子士兵,他答應(yīng)一聲,趕緊跑去敲王祥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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