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書抵萬金
- 行者玄奘2:萬里孤征
- 昌如
- 11590字
- 2016-12-08 11:43:48
“王校尉!王校尉!”
“又有什么事了?”王祥打開門,不耐煩地問。
“王校尉。”虎子一臉的焦急之色,“那個,長安來的法師,他病了!”
王祥一怔,急忙披衣出來:“病了?怎么回事?”
“身上發熱,燙得很!想是那兩箭,傷得太重了!”
發燒這種事情,后果可大可小,不可輕視。想到對方到底是個高僧,若是死在這里,罪過不小。王祥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怠慢,忙跟著虎子來到玄奘身邊。
玄奘的臉色已經變得灰白,雙目緊閉,呼吸微弱,性命有如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果然不太好……”王祥喃喃自語,心中暗暗后悔沒有及時處理他的傷口。
士兵們急了:“校尉大人,咱們絕不能讓他死在這里!要不,給他換個暖和點的房間,好好治一治吧。”
王祥心中正有此意,但同時又感到有些意外——他手下的這些士兵并不信佛,也談不上有多慈悲,居然會同情這個私渡邊關的僧人,這在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士兵們開始輪流照顧玄奘,他們其實也沒有什么退熱消炎的好辦法,只是給他喂水,擦汗,上藥,包扎傷口,頂多再做點物理降溫。
玄奘一直迷迷糊糊,焦干的口唇翕動著,時有囈語發出。王祥有時過來,凝神細聽,卻始終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這樣過了四五天,情況總算是有所好轉,燒退了些,人也清醒了許多。只不過身體依然綿軟,沒有一點兒力氣。
還是那四五個士兵陪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給他講一些當地的傳說故事。
“從這里到玉門關,以前有個驛站,叫馬迷途,商隊從于闐運玉石到中原都要經過那里。法師聽說過那個地方嗎?”一個叫拴柱的士兵笑著問他。
馬迷途?這個名字確實有些耳熟。玄奘想了想,終于記起,離開瓜州菩提寺的時候,老住持曾經懇切地跟他說:“還是先找個向導吧……想當年,玉門關外有個驛站叫‘馬迷途’,那里地形復雜,溝壑縱橫,亂石雜草遍布其間,不知有多少商隊在那里迷路……”
他在那片荒原上遭遇“鬼打墻”的時候,居然忘了這一茬。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想起來了也沒用,徒增煩惱罷了。
看他不發一言,石大壯忍不住問道:“法師真的是自己走過那片荒原,沒人給你帶路嗎?”
玄奘點了點頭。
幾個小兵立刻豎起了大拇指:“真了不起!你知道嗎?那地方常有邪物出現,讓人辨不清方向。就連經常往返的老馬都會暈頭轉向,難以識途。要不怎么叫‘馬迷途’呢?那些販運絲綢、玉石的商隊都是幾十上百人結伴,還得有向導引路,才敢上路。你居然敢一個人走,還走通了!”
“這是菩薩的保佑。”玄奘虔誠地說道。
旁邊的福貴笑道:“法師是個高僧,自然有菩薩保佑。像咱們這些俗人,雖然感不動菩薩,但有時中了狗屎運,卻能碰上大雁引路。”
“大雁?”
“法師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福貴得意地說道,“這是一支途經此地的商隊給我講的傳說!”
虎子一撇嘴:“這故事你都講了八百遍了!”
“但是法師還沒有聽過啊。”福貴轉向玄奘道,“法師你想不想聽?”
玄奘點了點頭,他喜歡聽各地的人講述當地的傳說,這也算是寂寞旅途的一大樂趣。
福貴頓時得意起來,其他人也都不作聲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雖然這故事聽過很多遍,但他們也不介意同這位法師一起再聽一遍。
“當年,有一支專販玉石和絲綢的商隊,常年奔波于這條道上,也常常在‘馬迷途’那兒迷失方向。”
“有一回,商隊剛剛進入‘馬迷途’就迷路了。人們正在焦急萬分之際,忽然從不遠處落下一只孤雁。商隊中的一個年輕人悄悄把大雁抓住,抱在懷里,準備帶出‘馬迷途’后再放掉。”
“大雁醒來之后,朝那年輕人不停地叫,年輕人一開始不知道它什么意思,后來那大雁居然口吐人言,說它是因為餓得飛不動才掉隊的,如果給它食物,它便能將商隊帶出‘馬迷途’。”
聽到這里,玄奘不禁莞爾,這第一烽顯然是受了來往商隊的影響,連故事里的大雁都在講條件。
福貴接著說:“那年輕人聽了這話,立刻拿出自己的干糧和水,大雁吃飽喝足,呼的一聲飛上天空,不斷盤旋,引領著商隊走出了‘馬迷途’,順利到達了目的地小方盤城。”
“過了一段時間,這支商隊再次上路,又在‘馬迷途’迷失了方向,那只大雁又飛來為他們引路,并且不停地對他們說:‘商隊迷途,方盤鑲玉!商隊迷途,方盤鑲玉!’”
“眾人覺得奇怪,不明白它什么意思。只有那個救過大雁的年輕人聽懂了大雁的話,他對商隊的頭領說:‘大雁是叫我們在小方盤城上鑲上一塊夜光玉,這樣以后商隊有了目標,就再也不會迷路了。’”
“那頭領聽了,破口大罵道:‘你傻呀!一塊夜光玉要值好幾千兩銀子呢,打這里走的又不止我們這一支商隊,憑什么要我們破費?’”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沒想到下一次商隊又在‘馬迷途’迷了路,數天找不到水源,人人口干舌燥,難以舉步,生命危在旦夕。”
“就在這時,那只大雁又飛來了,在商隊的上空盤旋。大伙兒非常高興,以為這下可算是得救了。誰知那大雁在空中叫道:‘商隊迷路,方盤鑲玉,不舍墨玉,絕不引路!’”
“年輕人聽罷立即轉告給頭領,這下子頭領可慌了手腳,急忙跪下向大雁起誓:‘一定鑲玉,絕不食言!’”
“大雁聽后,在空中盤旋片刻,便朝東飛去,把商隊又一次引出了‘馬迷途’。”
“商隊到達小方盤城后,那頭領立即挑了一塊最大最好的夜光墨綠玉,鑲在關樓的頂端,每當夜幕降臨之際,這塊玉便發出耀眼的光芒,方圓數十里之外看得清清楚楚,過往商隊有了目標,再也不迷路了。”
“從此,小方盤城就改名叫作‘玉門關’。”
玄奘恍然大悟:“原來這是玉門關的傳說。”
“正是。”福貴咧著嘴笑道,“要不是門上鑲了玉,那座方方的小城怎么能叫‘玉門關’呢?”
石大壯笑道:“可惜現在關門上已經沒了玉,又有人在‘馬迷途’迷路了。你既然喜歡這個故事,不如哪天也去買塊玉,鑲上去。”
福貴眼一瞪:“你當我是那日進斗金的商人嗎?把我賣了也值不了那樣一塊玉呀!”
玄奘笑道:“就算真的鑲上了玉,也不可能在那么遠的方向看到。這其實只是一個傳說,據史書上記載,玉門關是漢武帝時所建,因為從西域輸入的和闐玉石由此入關,故名‘玉門關’。”
“原來這故事不是真的呀。”福貴有些泄氣。
拴柱笑道:“當然不是真的,你見過會說人話的大雁嗎?真要有那樣的雁,還不嚇死你!”
玄奘嘆道:“雖是傳說,也未必不是真的,說不定是很多劫以前發生的事。因為在某些時空,動物是可以與人交流的,就像這傳說中的大雁,深具佛性。”
“法師是說,那大雁是佛嗎?”石大壯驚奇地問。
玄奘合掌道:“就算不是佛,也是菩薩。他不僅知道感恩,數次救助商隊出苦海。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開發那些商人們深埋心底的善根,讓他們學會自救的同時,還能救助別人,讓其他商隊獲益。這便是菩薩自度度人,自覺覺他的精神了。”
眾人聽得贊嘆不已,心說這和尚不愧是長安名僧,隨便一個故事里,都能講出佛法。
又過了幾天,玄奘的傷好了許多,已經可以坐起來了。
他感激地對眾人說:“有勞諸位仁者。若非你們,貧僧已然喪命。”
“俺才不是什么仁者。”石大壯垂頭說道,“法師,上回俺沒跟你說實話,你腿上那一箭就是俺射的,還好你沒死,不然俺的罪過可就大了。”
玄奘怔了一怔,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拴柱跟他解釋:“法師你是不知道,你那天取水的時候,咱們正在換班,有四個兄弟在烽火臺上。虎子射出的第一箭,射中后,我跟福貴兄弟就帶上繩子,準備去沙泉邊上拿人了,誰知法師你居然還想跑,嘿!這下弟兄們可來了興致,便設下彩頭打起了賭賽,說好了誰都不準搶,一個一個地射,看誰先把這偷水的家伙放倒,贏的人可以獨飲一壺老酒。”
難怪!玄奘直到這時才明白,為什么那些箭是一支一支射過來的,而不是萬箭齊發。當時他還以為只有一個人在烽火臺上呢。
不過也幸好如此,他才沒有變成刺猬。
石大壯接口說:“俺看法師避過了好幾輪,再到俺的時候就故意停了一會兒,等法師起身要走的時候再射,果然管用。”
“你還好意思說!”旁邊的福貴一臉不屑地說道,“這不是耍賴嗎?”
“俺沒耍賴,你們才耍賴呢!”石大壯惱怒道,“俺這叫用計!前面也沒說不允許啊。既然是俺放倒的,那壺老酒理應是俺的。你們居然說俺耍賴,給俺昧了去!法師你說句公道話,到底是誰賴啊?”
聽著這沒心沒肺的爭吵,玄奘心中唯有苦笑的份兒。
“你們,怎么可以拿人命做賭賽?”
“那還能拿什么做賭賽?”虎子瞪著眼睛問。
“比如……標靶什么的……”玄奘道。
士兵們笑了:“那多沒意思!若是偶爾來只兔子、黃羊啥的,還值得賭上一賭,但也沒人有意思。”
玄奘一時無語,他眼前的這幫士兵,看上去是如此的單純熱忱、性格淳樸,實際行事卻又有著如此血腥殘忍的一面!
或者,這就是大漠邊關給予他們的雙重特質?
他只能小聲說道:“人命關天,總該敬惜的……”
聽了這話,士兵們一個個大搖其頭:“法師啊,俺們自己的性命尚且拴在褲腰帶上,還在乎別人的性命嗎?再說了,命貴的人也不會到這里來,凡是來到這千里大漠的人,都是賤命一條,比螻蟻也強不到哪里去,有什么好敬惜的?”
玄奘徹底無話可說了,只覺得內心一陣悲凄。
虎子見他不說話,以為生氣了,心中頗有幾分不安,上前說道:“法師千萬別見怪,咱們這些守關的兄弟,常年待在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有時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個大活人。好容易碰上個半夜偷水的,都當稀罕物一般,要是再放不倒,那大家干脆一頭撞死好了。”
說到這里,眾人都憨憨地笑了起來。
玄奘知道他說的是實情,西北武風濃厚,尤重射術,對這些鎮守邊關的將士來說,射箭早已成了一種本能。四個守關士兵在這么近的射程之內,若是連一個孤身至此的文僧都放不倒,這對他們來說的確是一種恥辱。
“不關你們的事。”玄奘輕嘆道,“貧僧自找的。”
士兵們聞言,似乎都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石大壯說道:“其實法師若是中了第一箭之后躺著別動,就不會再挨第二箭了。”
這小兵果然聰明,居然用這種玩笑的語氣為自己辯解起來。
“大壯說的是啊。”拴柱接口道,“再說法師的水囊都扎破了,沒有了水,還跑什么?”
福貴也說:“法師您一定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跟您說啊,就算要跑,那種情況下也該伏低身子,慢慢地往后退,你怎么能站起來呢?”
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年輕敦厚的面龐,玄奘突然有了一種想跟他們談談佛法的沖動。不過這個念頭只在他的腦中一閃而過,就被他放棄了。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說道:“其實,并不是所有偷水的都是壞人和奸細,有的或許只是不小心跑出關的老百姓,或者是時運不濟交不起關稅的商人。就算他們有錯,就算你們職責在身,能不射殺,也還是不要射殺的好。須知一念之善,便可救得一條性命。”
拴柱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法師說的也是。聽說幾個月前,葫蘆河附近抓到幾個人,當時突厥人犯邊犯得厲害,各關卡都嚴加防守。那幾個人命不好,抓到玉門關后全被當成了突厥奸細,當場砍了腦袋!事后才知道,其實根本不是什么奸細,是隨豐就食誤出邊關的老百姓。”
聽了這話,玄奘心中一慟,忍不住合掌輕誦一聲:“阿彌陀佛……”
見他這個樣子,士兵們也都不再說話,房間內出現了一段詭異的平靜。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機靈的石大壯率先打破沉默,問了一句:“法師,你怎么想起來要去天竺呢?”
“是啊法師。”另外幾個士兵也都看著他,“您是長安名僧,要金銀有金銀,要地位有地位,要名聲有名聲,您可是貴命之人啊!何苦違逆圣命,跑到這里來受這份罪呢?”
玄奘沉默片刻,反問了一句:“石大壯,你有沒有遇到過什么事情,覺得無法解決,非常困惑,非常煩惱?”
“有啊。”石大壯立即說道,“俺小時候家里窮,沒錢,沒吃的,就很煩惱。后來好容易掙到點錢,還被人搶被人欺負,那時就煩惱極了!”
玄奘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去解決?”
“想過,怎么沒想過!”石大壯道,“俺那時就想,干脆,去當馬賊好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不用受人欺負。要不就是,哪天多找幾個朋友,廢了那幫狼崽子!”
玄奘嘆了口氣:“你有沒有想過,以暴易暴,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使問題越來越多?”
石大壯苦笑著說:“想過,而且俺也知道,廢了他們,他們肯定饒不了俺!當馬賊,就是觸犯王法,早晚死于非命。要是俺真是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就罷了。可俺家中還有老娘,就不能不在乎了。現在入了行伍,有了餉銀,也算解決了些煩惱吧。”
“阿彌陀佛。”玄奘贊嘆道,“仁者果然是個有善根的人。”
“是嗎?”石大壯笑笑,“俺現在也覺得自己挺有善根的了……”
這話一出口,立刻引來周圍一片鄙夷的聲音。
福貴笑道:“你小子能有什么善根?不過是小胳膊小腿的打不過人家罷了,一邊兒待著去吧!”
他又轉向玄奘,熱切地說道:“咱的煩惱就是沒錢!法師啊,您會念那么多經書,佛門中有沒有專門的一部什么經,念了之后就能發財的?”
“專門發財的經?”玄奘啞然失笑,“這個倒不曾聽說。”
福貴失望地嘆著氣,周圍的兄弟們都在“吃吃”地笑。
“你就知道錢!”虎子鄙夷地說道。
“我名字就叫福貴嘛。”這個尖嘴猴腮,看上去既沒福也不貴的家伙理直氣壯地說道,“咱命里注定就是要大福大貴的!”
“大福大貴?”石大壯拉了拉他破舊的衣襟,笑道,“嘖嘖,這樣的大福大貴……”
“怎么啦?”福貴不滿地一抖,便將衣襟從他手中抽了出來,“咱這是還沒到時候……”
玄奘道:“其實,財富多了,并不能解決所有的煩惱。一個人若無溫飽,確實容易煩惱;有了溫飽之后,財富的多少就與快樂的多少沒有多大關系了,有時候,財富甚至是煩惱的根源。”
“法師說的是啊。”拴柱道,“要是咱也能像師父這樣,出家當了和尚,沒事打打坐,念念經,俗世間的那些個破事兒都不再過問,那倒也挺好,什么煩惱都解決了!”
玄奘啞然失笑:“你這算什么解決?不過是逃避罷了。”
“就是。”福貴笑道,“那不就討不了婆姨了嗎?”
“你不出家就能討到婆姨了嗎?”拴柱反問,“不是誰都有虎子的造化的。”
“說的也是。”福貴立即轉口道,“法師,要不你干脆把俺也剃度了吧,俺這就出家!”
玄奘沒想到還真有把出家當兒戲的人,他淡淡地問:“你懂什么是出家嗎?”
福貴道:“出家有誰不懂?不就是剃掉頭發,住在廟里念經拜佛嗎?”
“住在廟里念經拜佛?”玄奘啞然失笑,“那么,貧僧現在又在做什么呢?”
福貴一時無語,士兵們也都說不出話來。
玄奘的目光越過他們,望向窗外蒼涼的大漠,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出家,是出煩惱家,出生死家,出欲望家,出小家而入大家。成就大眾,利益有情眾生,這才是出家的真正本意,而不是為了逃避煩惱。”
“原來出家不只是剃掉頭發,遁入空門啊?”福貴有些茫然地說道。
玄奘道:“若是你的心不清凈,就算是剃除須發,遁入空門,也是沒有用的,因為那只是身出家,而非心出家。”
“這個俺知道。”拴柱笑道,“你們不覺得,咱們的校尉大人,就是心出家了嗎?”
“可不?”虎子也笑了起來,“俺那天喊他的時候,還聽到他在里面念經呢!”
這倒讓玄奘覺得很意外,雖然從王祥邀自己去敦煌一事中,能隱隱猜出這位邊關校尉與佛門有些因緣,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在讀經!
玄奘的眼前又浮現出王祥那怒氣沖沖的模樣,實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威嚴的邊關將領,讀佛經時是個什么樣子。甚至難以想象他給士兵們做朝奉、寫家書時的情形。
玄奘不知道,在這個夜晚,同樣難以入眠的還有王祥,面前的《四十二章經》又打開了,然而面對這熟悉的經文,他卻一個字也讀不下去。
他已經從那幾個士兵口中得知,玄奘的身體正在恢復,已無大礙,這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但是,接下來他卻面臨著一個棘手的問題:究竟該如何處置這個僧人?
再有一個月左右,玉門關就會派人過來,送些給養和書信。到那個時候,自己是否應該將玄奘交給他們帶走?而他們又將如何處置這個私出邊關的僧人?
身為朝廷命官,王祥無意抗拒君命。可是,作為一個佛門弟子,他也知道,玄奘要做的事情對佛門有利,于國家無害,也由衷地佩服他的決心和勇氣。那么,自己該不該成全他呢?
可是一旦這么做,他這個邊關校尉可就成了同謀犯了!
何況再往西去,還有四座烽臺和茫茫大漠,把玄奘交上去,固然有很多的不確定性,但應當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而如果放了他,會不會反而害了他?
一想到這些,王祥頓時覺得頭都大了!他甚至想,如果張皎法師在這里的話,他又會怎么決定?
而在玄奘的房內,談話還在繼續。
“俺是想逃避來著。”福貴有些泄氣地辯解道,“想著像法師這樣出家修行,來世總會比今生要好得多吧?”
“貧僧并不覺得今生有什么不好。”玄奘道,“能夠得聞佛法就是大造化。再說,沒有此世焉有彼世,逃避今生何有來生?”
“可是今生有那么多的苦惱,那么多的不如意……”
“逃避了就沒有苦惱了嗎?”玄奘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這個嘛……”福貴登時語塞。
“那法師您呢?”旁邊的拴柱突然問道,“您是個出家人,咱們俗世間的這些個破事兒都跟您無關。那么……您也有煩惱嗎?”
“有。”玄奘點頭道,“眾生的悲苦,佛法的淪喪,都讓貧僧煩惱。所以我才發下誓愿,萬里西去,尋訪佛家真義,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們都能夠脫離苦海,心升樂土。”
士兵們恍然大悟,都說:“怪不得法師要去天竺求經學法呢。可是,求法對眾生真的有用嗎?”
玄奘道:“我不知道,不去求又怎么知道有用沒用?”
士兵們面面相覷,他們原本以為,玄奘既然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又不顧朝廷的禁邊令豁出性命西去求法,就一定是篤定地認為求法有用的。哪想到他居然會說“不去求又怎知有用沒用”?
玄奘是極其嚴謹的,這嚴謹同他的信仰一樣,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法師,您就為了這么個不知道有用沒用的事情,就違旨出關?”虎子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問道。
玄奘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士兵們頓時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勸開了。
拴柱道:“法師啊,您看上去也是個聰明人,怎么行事如此糊涂呢?人誰沒有煩惱?誰沒有困惑?咱們也都有。別去想它就是了。”
“是啊法師。”福貴也說,“俗話說,凡事都要看開。您是個出家人,按說應該比咱們這些俗人看得更開才對,干嗎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啊?”
石大壯也道:“法師您都不確定求法是否有用,那么您到了西天佛國,是想得到什么呢?”
是啊,我想得到什么呢?
我希望一切眾生都能遠離苦海,在這世間覺悟;我希望一切眾生都能在生活中獲得智慧,化煩惱為菩提。
可是,我是否真有這樣的福德呢?
如果不能澤及蒼生,我又該當如何?
清晨,玄奘被請進王祥的房間。
“大師請坐。”王祥客客氣氣地說道。
面前的書案上放著一軸信箋,上書:母親大人安好……顯然是王祥正在寫的家書。
不是玄奘成心要看,實在是那箋上的字太大,筆跡又稚拙,很容易吸引眼球。
他真正注意的卻是另外兩封長信,那分明就是前幾天幫石大壯和拴柱寫的家書,不知怎么就到了校尉大人的書案上。
王祥順手將其中一軸拿了起來。
“這是法師寫的吧?”他艷羨地說道,“那兩個小子可真有福氣,也難怪他們越來越敬重法師。弟子離家有十年之久了,家中也有一位老母。便將法師的書信拿來看看,盼著也能摹寫出這么好的家書……”
他又拿起自己寫的,苦笑著搖了搖頭:“實在污眼得很。還是請法師辛苦一下,替弟子也寫封家書吧。”
說罷,他熱切的目光注視著玄奘。
誰知玄奘淡淡地問道:“貧僧若是幫校尉大人寫這封家書,大人能放了我嗎?”
這直截了當的條件顯然讓王祥感到意外,其實這個問題他已經思忖很久了,一直沒能想出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來。
沉默片刻,王祥緩緩搖頭:“這恐怕不行。弟子身為大唐守關校尉,職責在身,還請法師見諒。”
“那么,貧僧為何要替你寫這封信呢?”
王祥愣住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這個原本單純得像個孩子一般的僧人,什么時候學會跟他講條件了?
他苦笑道:“法師,您可是個出家人,當世名僧,慈悲為懷。怎么跟我這個俗人講條件?”
“慈悲……”玄奘凄然一笑,“校尉大人覺得,貧僧在您面前還有講慈悲的資格嗎?”
王祥頓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了。
不錯,眼下這僧人是他的俘虜,他們之間的強弱對比是如此的懸殊,究竟誰應該對誰講慈悲呢?
再想想自己剛才讓他寫家書時的語氣,委實生硬了些。
無奈,他只得收起卷軸道:“既然如此,是弟子失禮了。”
玄奘正待告辭,卻見王祥又取出許多短小的信箋,上面用相同的筆跡寫著各自不同的題頭和落款,內容卻是大同小異的幾句話。
這顯然便是石大壯所說的,王校尉替士兵們寫的家書了。
看到這些,玄奘冰冷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他想,不管怎么說,這位邊關校尉還是有善根的。
“法師想必也知道了。”王祥指著信箋說道,“我這第一烽的守軍都是河西子弟,大部分來自敦煌、瓜州、酒泉、張掖這幾處。每年都有那么幾次,玉門關派信使過來。給弟兄們帶來家書和各種物件,那幾日對弟兄們來說,簡直比過年還要快活百倍!”
玄奘理解地點著頭。
“只可惜我們這些弟兄,除了弟子還算勉強認得幾個字外,其余的全是睜眼瞎。因此,我這個校尉其實大部分時候都是代人寫信的朝奉。”
聽著王祥這略帶自嘲的話,玄奘忍不住說道:“將軍是個仁者,代人寫信,解除人們的思念之苦,也是一種布施,功德無量。”
“多謝法師稱贊。”王祥聽他的語氣似乎不那么抗拒了,頗為高興,“其實弟子也不會寫什么,就這點東西還是張皎法師教的呢。”
“張皎法師?”自從被抓進第一烽,這是第二次從王祥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難道這位邊關校尉還真是個佛門弟子不成?
仿佛是為了印證玄奘所想,王祥從身后的木架上取下一卷半舊的經書,放在案上。
“不瞞大師說,弟子在家鄉曾于張皎法師座下受過三皈,這部《四十二章經》便是師父送給我的,弟子每晚都讀,已經十年了。”
玄奘不禁有些動容,在這遠離人群的邊關烽火臺上,竟然有一個軍官,用十年的時間讀一部佛經,殊為難得。
王祥嘆道:“弟子生性愚鈍,有很多東西還不甚明白,大師可以為我開示嗎?”
“不敢。”玄奘合掌道,“貧僧愿與居士共同參詳。”
見玄奘改口稱自己為“居士”,王祥不禁大喜,忙說道:“大師明鑒!弟子確實是佛門居士。那天晚上……實在是……實在是……多有得罪,弟子心中一直懺悔不已……”
“阿彌陀佛!”玄奘輕誦道,“居士職責所在,就不必自責了。至于家書,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居士不嫌棄玄奘文筆粗陋,玄奘愿為居士代筆捉刀。”
王祥驚喜不已,隨即又有些不安:“可是,弟子終究不能放法師西去……”
“那是天命使然,不必多說了。”玄奘嘆道。
指望這個邊關校尉放了自己,確實不太現實,只能再想別的辦法了。
王祥見他神色黯然,心里一陣難過。但畢竟對方答應幫他寫家書了,這份歡喜還是壓過了一切。
他立即拜倒:“如此,弟子先謝過大師了!”
拜罷,他恭恭敬敬地請玄奘到書桌前坐下,自己取水研墨,口授書信。
他思緒很亂,幾乎是想到哪里說到哪里。好在玄奘此時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些,一邊聽,一邊在心中暗暗替他組織著語言,手中提筆疾書。
很快,一軸書信便寫好了,玄奘又給他讀了一遍,王祥聽了大喜,忙跪下頂禮道:“弟子得遇大師,實在是太幸運了。請受弟子一拜!”
玄奘伸手攙扶道:“居士快快請起,這都是居士自身的善念使然。”
看著王祥手捧書信愛不釋手的樣子,玄奘也被他感染了,不禁說道:“王居士,玄奘在此養傷,左右無事,也曾答應過幾位軍士,要幫他們寫家書。如若還有其他人也有要寫的,居士可叫他們都來,玄奘可一并為他們捉刀。”
“太好了!”王祥喜道,“來人——”
茫茫沙海中,這本是一座極為孤寂的烽火臺,可在這一天卻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熱鬧場面!
“今日玄奘大師要為大家寫家書!”王校尉揮動著手臂,眉飛色舞地說道,“他可不像我,翻來覆去地就只會寫那么幾個字。人家可是京城來的大法師,什么字兒都會寫!你們想跟家里人說什么話,都可以跟大師說,讓大師給你們寫到信里。”
這下子士兵們全都炸開了鍋,他們圍攏過來,簇擁著遠方來的法師,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最想對家人說的話,讓法師將這些話寫在他們的書信當中。
原本按照玄奘的想法,是要他們一個一個到王祥的書房里單獨寫的。那里有一個寬敞的書案,寫起字來比較方便。更為重要的是,可以讓他們說一說只想單獨對家人說的體己話。
可誰知士兵們一個都不去,反而七手八腳地將校尉大人的書案搬到了大廳,這樣,大家就都可以圍聚在一起看法師寫信了。
這里面數虎子最急,大聲嚷嚷著:“先來后到!先來后到!法師早幾天就答應給俺寫了!”
“還有咱呢,法師也答應了!”福貴也跑了過來。
“行,行,那就你們先吧。”士兵們倒也不跟他們搶。
虎子開心地笑了起來:“俺這封信可是寫給家里的婆姨的哦。”
“婆姨”就是媳婦的意思,士兵們聽了全都起了哄。
玄奘也不禁搖了搖頭,哪有在大庭廣眾之下給自己媳婦寫信的呢?
“我說虎子。”石大壯笑著捅了捅他,“把你婆姨給你寄的那些信都拿出來,給法師瞧瞧,這樣法師就知道該怎么回了。”
“對對對!”士兵們也都跟著起哄。
“不必了!”玄奘趕緊說道,“檀越只說怎么寫就行。”
開玩笑!我一個僧人,怎么能看人家妻子寫給丈夫的信呢?
“拿就拿!”虎子倒是一點兒都不在乎,一扭頭跑回房間。不一會兒,就抱出了一大捆竹片兒。
“喝!這么多啊!”士兵們都瞪著眼。
玄奘也有些驚訝,因為他看到每一個竹片上都歪歪扭扭地刻了五個字——
“平安,勿念。妻。”
“雖然字少了點兒,可這是俺那婆姨親手刻的啊。”虎子得意地說。
旁邊的福貴笑道:“只怕她就會刻這幾個字兒吧?”
周圍的人哄的一笑。
“怎么啦?”虎子瞪著眼說,“你還一個都不會呢!”
說罷揚著手中的竹片,道:“這是她為了給俺寫信,特意學會的!她嫌紙貴,就刻在竹片上,又省錢,還不容易爛,你們看,多聰明啊!”
看他這副得意的樣子,眾人又都笑了起來。
“虎子!”王祥笑道,“這次你就讓法師給她寫封長信,把你的心里話全都說出來,讓她好好高興高興!”
“對!對!”大家都點頭,“要長的!比面條還長!”
玄奘猶豫了一下,寫“比面條還長”的信倒不難,問題是——
“既然檀越是給妻子寫信,那就與他人無關。要不要到校尉的房間里單獨寫?”他遲疑著問。
在他看來,寫給妻子的信,總該是很私密的吧?
聽了這話,其他士兵立感掃興,大聲嚷嚷起來:“法師這是說的哪里話?虎子寫信,怎么能與咱們無關呢?”
“就是啊,虎子不是咱的兄弟嗎?”
……
在這一片嘈雜聲中,虎子大手一擺,道:“你們這些讀書人,偏偏就這么不爽快!寫個信還有這許多麻煩。咱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寫!”
“對對!就在這兒寫!”
玄奘這才意識到,這些邊關士兵最是豪爽不過,又常年生活在一起,心中更無半點“隱私”的概念,但覺凡事無不可對兄弟言,即便是給妻子寫信這等私密之事,也是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出謀劃策,絕不去小房間里單寫。
“好吧。”他提筆蘸了蘸墨,“檀越請說吧。”
“嗯,法師您就這么寫啊——”這個大個子軍士將雙臂抱在胸前,一本正經地說道,“婆姨,俺是虎子,俺太想你了!你也想俺吧?俺現在天天做夢都是回家,坐在家里的熱炕頭上,把你抱在懷里,使勁地親……”
“哄——”士兵們頓時笑得炸開了鍋。
玄奘忍無可忍,放下了手中的筆。
看到他這個動作,虎子嚇了一跳:“法師,你咋不寫了啊?是不是覺得俺這樣說……太粗了?”
“你還知道粗啊?”石大壯捶了他一拳道。
“就是啊,簡直不是一般的粗野啊!”福貴嘻嘻哈哈地說道。
“法師可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怎么能寫這么粗野的話呢?”大力搖頭晃腦地說道。
“快改快改!不然法師就不給你寫信了!”拴柱推著他。
“錯過這么好的機會,你就等著你家婆姨找你算賬吧!”
“嘿嘿,到時候不讓你上床是輕的……”
虎子撓著頭:“不是說,法師啥字兒都會寫嗎?這,這咋又有不能寫的了?”
玄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得解釋道:“檀越你搞清楚,你的夫人并不識字,這封信帶過去十有八九是要叫別人念給她聽的。像檀越這般寫法,莫說念的時候有多難堪,萬一這念信的人一時興起,出去宣揚一把,讓尊夫人日后如何自處?”
虎子恍然大悟,猛地一捶腦袋:“該死!虧得法師想到這個。俺那塊兒無聊的人比這大漠里的蝎子還多,要是讓他們知道了這信里都說了些啥,不出去學給別人聽,那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呢!好好,俺不那樣寫了!”
玄奘點點頭:“這就對了,寫在信里的東西,跟說話畢竟還是有些不同的。”
其實,還有一個理由他沒說,萬一人們知道,這封內容火爆的書信竟然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背過氣去才怪!
“可是……咋改呢?”虎子又有點頭皮發麻了。
“嘿!這都不會,說你木你還不信!我跟你說啊……”
“你這說的都什么啊?……”
“虎子,別聽他的!聽我的!”
“還是讓我來替你說吧……”
“你就這么講……”
……
士兵們七嘴八舌地出著主意,不一會兒,一封由第一烽全體士兵口述的給虎子妻的信件就新鮮出爐了。
“該俺了!該俺了!”看到虎子美滋滋地捧著信,獨自到一邊兒欣賞去了,福貴興致勃勃地擠了過來。
“檀越要寫給誰?”玄奘提筆問道。
“當然是寫給俺娘了!”福貴道,“先問俺娘好,然后再問問俺娘,啥時候給咱也說上一門媳婦兒。剛才看虎子給他媳婦寫信,眼饞死俺了!”
眾人再次大笑。
玄奘無奈地提起筆,繼續寫著。
這些士兵常年駐守在這大漠邊關,寂寞難熬,如今好容易有了這么一次放縱的機會,興奮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把對故鄉的思念、對親人的感情全部融入到信中,說到動情之處,就連說話的語調也變得溫存了許多。
玄奘寫著寫著,竟不由自主地被他們深深感動了。
不過,時不時地,某個士兵還是會突然冒出幾句俗言俚語,惹得眾人哄堂大笑,少不了又是一輪插科打諢,令玄奘困惑不已,莫名其妙。
看到這位青年法師不明所以的樣子,士兵們笑得更開心了。
月華如水,小小的烽火臺里閃爍著桔黃色的燭光,充溢著滿滿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