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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徑向第四烽

通過寫家書,玄奘與第一烽的士兵們變得親近起來,王祥干脆邀請他為大家講經說法。

玄奘略有幾分為難,按理說,隨緣說法是一名佛弟子的責任,絕沒有拒絕的道理。但他也知道,當此邊關不寧之際,給士兵們講佛經實在是一把雙刃劍,一旦稍稍走偏,弄不好就會危害國家安全。

思慮良久,他終于還是答應下來,并且小心翼翼地挑選了幾部最合乎世俗標準的經書,比如《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講給士兵們聽。

他還向士兵們推薦了《四十二章經》,從里面挑了幾章淺顯的適合在家人的來講,并講述了此經的緣起——

“東漢永平十年的一天晚上,漢明帝做了一個夢,他看到一位渾身金色的神仙從遠方飛來,身上有日光環繞。漢明帝非常高興。第二天上朝,就把自己的夢告訴眾臣,詢問是何方神圣。太史傅毅博學多才,他告訴漢明帝:聽說西方天竺有一位得道的神,號稱佛陀,能夠飛身于虛空中,全身環繞著日光,君王您夢見的大概是佛。漢明帝便派使者羽林郎中秦景、蔡愔,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三人去西域。一行人跋山涉水,來到大月氏,遇到了兩位天竺高僧,一位叫攝摩騰,一位叫竺法蘭,他們給蔡愔和秦景講解了一些佛經義理,于是被盛情邀請到了中國,并且用一匹白馬帶回經書和佛像,在洛陽翻譯出了第一部漢文佛經,這便是《四十二章經》。”

聞聽此言,士兵們立刻叫了起來:“原來,校尉大人讀的經書,竟是咱中原地區的第一部佛經啊!”

“正是如此。”玄奘點頭道,“你們莫看此經文字簡短,卻是理事圓融,包括了世間的和出世間的、小乘的和大乘的很多道理,涵蓋了佛法中的主要精髓。佛經數量浩大,三藏十二部,可謂汗牛充棟,兩位天竺高僧卻單單選擇了這部《佛說四十二章經》傳入中國,不是沒有道理的。”

王祥恍然:“難怪!那石窟寺里經書那么多,張皎法師偏偏要教我這一部!”

“這便是老法師的智慧了。”玄奘道,“這部經典,并不是佛陀在一個專門的法會上說的,而是在佛陀涅槃以后,由他的弟子們,把他一生所說的一些警句,擇要系統編集而成。就像《論語》一般,佛所說的某一段話稱為一章,共選了四十二段話,編集成這部短小精悍的《佛說四十二章經》。因此這部經典,既不能說它是小乘佛法,也不能說它是大乘佛法;而是綜合佛一生所說的大小乘全部佛法。諸位閑來可多多誦讀。”

“讀此經還有別的什么好處嗎?”福貴忍不住問道。

“你這個臭小子,什么都問好處,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王祥忍不住發了脾氣。

見校尉大人生氣,福貴只得悻悻地閉上了嘴。

“大師千萬別生氣。”王祥略帶歉意地對玄奘道:“這些個猴崽子,平常被我驕縱壞了,沒規沒矩的。大師接著講吧。”

玄奘微微一笑:“貧僧沒有生氣,是居士生氣了。”

士兵們“哄”的一笑,連王祥也忍不住笑了。原本緊張的氣氛重又變得輕松起來。

玄奘先是回答了福貴剛才的提問:“居士問我此經的好處,貧僧可以告訴你,此經作用不可思議。它告訴我們如何觀照自心,進而付諸行為去斷惡修善,通過正確的修行而改變命運,達到清凈安樂、究竟解脫的境界。”

“就這個?”福貴瞪著眼睛問。

“難道還不夠嗎?”玄奘平靜地說道,“須知人的生滅自無始劫以來皆輪回不已,讀此經可以使我們明白苦、集、滅、道四大真理,這是修行者修學的基礎。以及如何去惡行善,修福修慧,廣利有情眾生。”

“可是,我們駐守邊關,如果遇到來犯邊的突厥兵,或者攔路搶劫的馬賊,是否也要遵循佛門慈悲為懷的原則放過他們呢?”虎子突然問道。

“當然不是。”玄奘道,“盡自己的職責,保護邊關安全,不使對方威脅到本國百姓,既能讓百姓不受外侵和盜匪之苦,又能于無形中幫助那些突厥人和馬賊免造惡業,這本身就是莫大的福德。”

“法師說的一點兒也不錯。”大力在這里面年紀最長,人也顯得穩當些,“如果咱們放過了那些壞東西,讓他們任意劫殺,害我邊境百姓,那不是造孽嗎?又怎么能算是慈悲為懷呢?佛肯定不是這么教我們的。對吧法師?”

玄奘點點頭:“即使抓到壞人,也不要折磨他們。他們不會永遠是壞人的。”

說到這里,他略帶幾分感傷道:“其實,大家都是人,同處輪回的旋渦之中難以自拔,卻偏偏還要成為敵人,刀戈相向,這實是往昔的宿業使然。佛說,‘夫見道者,譬如持炬,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獨存。學道見諦,無明即滅,而明常存矣。’就是說,一個人修道,就如同拿著火炬,進入到黑暗的房間中,黑暗立即滅去,光明獨存。學習真理,認識真理,就會使愚癡滅去,心中充滿光明。這部《四十二章經》,就像是一支火炬,能除黑暗。”

“原來是這樣!”虎子扭頭對王祥道,“王校尉,這就是您的不是了。既有此寶,怎么總是獨自享受,也不讓弟兄們跟著一起沾點佛氣?”

“你們又不識字,怎能怪我?”王祥辯解道。

“不識字,您可以讀給我們聽啊。”士兵們倒有些不依不饒了。

“好好好。”王祥笑道,“算我以前是‘自了漢’。主要也是怕你們聽不明白,還要問我。先說好,今后我愿行菩薩道,讀此經給你們聽,你們聽就行了,可別問東問西的啊,問我我也說不明白。”

士兵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石大壯道:“說都說不明白,大人這算行的哪門子菩薩道啊?”

“怎么不算?”王祥道,“法師說了,讀經也算是代佛說法,當然是行菩薩道。對吧,法師?”

“不錯。”玄奘正色道,“此經極為殊勝,通攝大小乘一切教義。且淺顯易懂,實為進入浩瀚佛法的最佳入門。”

士兵們聽到這里,臉上均露出歡喜的神色。

轉眼又過了數日,玄奘的身體恢復了許多,已經可以在烽火臺的四周自如地行走。

王祥站在烽火臺上向遠處瞭望,看到玄奘,高興地朝他招手:“大師,快上來!”

玄奘手執荊杖慢慢爬上烽臺,站在這茫茫戈壁的制高點,向四處張望了一下,不禁感嘆,難怪那天晚上自己會被發現!

站在高處,四周所有的一切均一覽無余,樹木、水潭,就連他留在水潭邊上的凌亂足跡都清晰可見。

“別看咱這只是座小小的烽火臺,可也算是銅墻鐵壁了。”王祥得意地說。

玄奘點點頭,由衷地認同這句話。

“那些胡楊長得可真是奇怪!”看著水潭邊那幾棵虬曲的胡楊樹,玄奘自言自語道,“貧僧路經河西,一路所見,都是些紅柳、胡椒,可是自打過了玉門關,便只有這種樹可見了。”

王祥笑道:“法師你有所不知,沙海之中也只有這種樹能活下來。河西地區的老人都知道,此樹活著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玄奘驚嘆不已,望著那些虬曲的樹干,心中感佩萬分。

樹尚如此,人豈不如?

王祥接著說道:“法師若能在沙海中見到這種樹,便可在樹的附近找到水。要知道在這千里大漠之中,沒有比胡楊更會找水的了,它們龐大的根系就是為找水而生的。”

玄奘不禁一喜:“居士的意思是,放玄奘西行嗎?”

王祥眼中不禁流露出復雜的神色。

這個問題他已經想了好幾天,直到昨天夜里玄奘睡下之后,他還專門將第一烽全體軍士召集起來,商議此事。

第一烽里大約有二十多個士兵,每個人都讓玄奘寫過家書,且大都不止一封。雖然只有短短一個月時間,已經讓他們同這個遠方來的法師產生了深厚的情誼。

所以王祥一開口,士兵們就七嘴八舌地叫了起來——

“絕不能把法師交出去,他可能會被處死的!”

“聽說上個月,玉門關就砍了好幾個私渡關的!”

“即使不被處死,也會被流放,總之討不了好去!”

“你們講的或許沒錯。”王祥沉吟著說道,“但是咱們這小小的烽火臺是藏不住人的,他又不肯去敦煌,不交出去怎么辦?放了他?”

“放了他吧。”石大壯懇切地說道,“法師只想西行求法,普度眾生,對國家和百姓都是無害的。就算他是私渡,也已經受到了懲罰,就不要再繼續傷害他了。”

王祥問:“那他萬一要是突厥人的奸細,怎么辦?”

士兵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拿腦袋擔保,他不是!”

大力嘆道:“王校尉,咱們守關多年,不說閱人無數吧,也算見多識廣。您見過這樣的奸細嗎?一個奸細,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干凈的目光?”

王祥點頭承認:“你說的沒錯。只是,咱們把他交上去,他有可能死,也有可能活。他是朝廷發文要拿的人,無論是玉門關還是涼州都督都不會殺他,而是將其押解回長安。到時候,說不定圣上敬他是個高僧,給予赦免也未可知呢。可如果咱們把他放了,只怕他死在路上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那樣豈不是反而害了他?”

士兵們聽了這話,都覺得有理,于是沉默了。

這時候,拴柱突然開口道:“法師一心西去,如果真的死在路上,也是死得其所,好過被抓回去。”

這話一說,其他士兵都連連點頭。

王祥也覺得有理,于是最終下定了決心。

“弟子放法師走。”王祥對玄奘說道,“但是法師你須答應弟子,不要走北邊東突厥人的領地。”

玄奘大喜過望,立即合掌謝道:“居士盡管放心,玄奘本來就計劃走莫賀延磧道的。”

王祥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凄然。

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眼前這個文弱書生能夠闖過八百里莫賀延磧。

正想著是不是再勸說幾句,好歹盡盡人事,卻聽玄奘說道:“那么,貧僧這就上路西行去了,居士多多保重。”

“不必這么急吧?”王祥道,“大師傷還未愈,不如再多住幾日。”

“居士好意,玄奘心領。只是玄奘離開長安已近半載,其間多有阻滯,至今尚未能走出國門。玄奘自覺業障深重,心中慚愧不已,唯愿速行,不敢再行耽擱。”

王祥情知無法再勸,只是用手往西一指:“大師請看……”

玄奘早看到了,他所在的烽火臺地處這戈壁沙漠的海洋里,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小島。從這里向西望去,茫茫一片,是無邊無際令人心悸的荒涼。

“居士不必擔心。”玄奘目光平靜地望著遠方道,“這大漠看似可怕,其實也有很多人走過。他們都不懼,玄奘又有何懼哉?”

王祥苦笑:“大漠暫且不說,法師打算怎么過后面的四座烽隧呢?”

這確實是個很現實的麻煩。

玄奘咬住下唇,沉默片刻,方才說道:“玄奘會倍加小心,希望佛祖保佑吧。”

王祥默默注視著眼前的僧侶,似乎想從這輪廓分明的面容上看出什么來。多年之后,他還常常回想起這一幕,想起玄奘平靜而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沒有絕望和恐懼,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寧靜與堅定。

“既然如此,弟子不敢再強留大師。”其實也留不了,他只能嘆息著說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大師就再歇息一晚,待弟子為大師準備好干糧飲水,明日當親自為師父指路。”

“多謝居士。”

得知法師要走,守烽將士們都圍了過來,依依不舍地同他道別。

王祥拿過來一只大水囊,比玄奘原來的那只至少要大出一倍。

“有了這個大水囊,走沙漠就安全多了。”王祥說道。

玄奘合掌稱謝。

看到這只大水囊,士兵們也都打開了話匣子——

“俺早就覺得法師原來那個水囊太小了!”虎子說,“趕路之人,每天都要喝很多的水,而這里是沙漠,找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虎子說得對!”大力慢悠悠地說道,“裝水的家伙一定得結實,個兒大!”

由水的話題展開,大伙兒七嘴八舌地為他即將到來的沙漠旅行出起了主意——

“法師睡覺的時候,別靠馬匹太近了。”拴柱提醒道,“也別睡在灌木叢的旁邊,不然那些該死的虱子會在你身上做窩!”

“記住了,如果水喝光了,就別再吃東西了,不然死得更快。”福貴說道。

石大壯則囑咐起另一件事:“法師早晨起來時,一定要先把氈毯和鞋子抖一抖。不不不,不是為了倒沙子,是因為那里面很可能會進去蝎子。”

提起蝎子,大家的話可就更多了——

“要是不小心被蝎子蜇了,可千萬別動!”大力提醒道,“蝎子蜇人雖然很疼,但一般不會要你的命,如果你去抓它,沒準兒會讓它再蜇一下。”

“這俺們可不是騙你!”福貴神秘兮兮地說道,“就算是一只已經死掉的蝎子,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它的尾巴,還是有可能被蜇到!”

“你們這些臭小子,就別再嚇唬法師了。”王祥走過來說道,“法師不用擔心,蝎子是大漠里最普通不過的東西,被蝎子蜇也是常有的事兒,沒什么大不了的!法師慢慢就會知道了。”

“不不不,還是先說明白的好。”大力道,“法師你一定要聽俺們的話,不然可就有你好瞧的了。”

玄奘心中感激萬分,起身合十,對著眾守軍團團一揖:“玄奘多謝諸位仁者大恩。”

又是一個清晨,當玄奘推開房門時,驚訝地發現烽中所有的將士竟然都在門外等他。

太陽還沒有出來,天空中只有幾顆被凍結的星星,泛著清冷的光。

士兵們口中哈出的熱氣,在他們身周結成一片白色的霧靄。

見他出來,王祥走過來道:“水和食物,弟子都已經準備好了。大師這就動身嗎?”

“多謝居士。”玄奘合掌道,“貧僧想趁著天光早點出發。”

“也好。”王祥黯然道,“這樣明天晚上還來得及趕到下一烽。”

這時,虎子已將老馬赤離牽了過來,幾個士兵一起將行李架到它的背上。老馬平靜地站在那里,嘴里還在安詳地嚼著草料。

“這馬已經老了,真的能行嗎?”石大壯小聲嘟噥了一句。

玄奘看著這個將他一箭放倒又為他療傷的小兵,不禁朝他微微一笑。

他笑得輕松溫馨,石大壯的眼圈卻止不住地紅了,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王祥嘆道:“你們都待在這里,我去送送大師。”

茫茫戈壁,壯闊中透出一片蒼涼。偶爾可以看到一些抗熱和抗旱的植物點綴其間,更多的地方則是純粹的不毛之地。

急促而有節奏的馬蹄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兩騎由東向西疾馳,所過之處,揚起一片高高的沙塵。

一口氣跑出十余里,直到看到幾棵虬曲的樹,兩匹馬才停了下來。

王祥從馬上跳了下來,緊接著玄奘也下了馬。

“居士請回吧。”玄奘道。

王祥看著他,猶豫著問:“不知大師要去的西天佛國,究竟在什么地方?離這兒有多遠?”

“玄奘也不知,僧人的終點是自己的心靈。”

王祥的心不知被什么東西觸動了一下,熱淚幾乎洶涌而出。他抬頭掩飾了一下,指著遠方道:“大師從這個方向一直往前,有一條捷徑,可直達第四烽!”

玄奘驚訝地看著王校尉,他沒有想到,這個邊關守將竟會向他泄露如此重要的機密。

王祥沒有看他,自顧自地說道:“雖然需要多走一天,但能避開二、三烽,還是值得的。第四烽校尉是我的同宗,名叫王伯隴。他雖是個粗人,卻是心地良善。你到那里之后,就直接去找他,那個大水袋他認得。”

玄奘只覺眼中發濕,道一聲:“多謝居士……”

他心中激動,聲音都有些哽咽。

王祥合掌道:“不必客氣,大師保重!”

“居士保重!”

玄奘說罷又跨上老馬,雙手抖了抖韁繩,老馬一聲長嘶,撒開四蹄,精神抖擻地朝著茫茫戈壁奔去。

王祥牽馬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那清瘦孤單的背影在清晨透明的塵靄中漸行漸遠……

有了王祥的指路,玄奘的行進速度快了許多,不到兩天,就已經來到了第四烽下。

這座烽火臺建在一座小山包上,用土墼砌壘,夾層用蘆葦層層迭壓,烽臺下是一片胡楊樹林,密密麻麻的枝葉遮住了沙泉。

此時已是凌晨,殘月西垂,清冷的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

玄奘牽著馬,在月光下快步走著。

那片胡楊林看上去很黑,擋住了高高的烽火臺。看這樣子,直接取水也不會被發現。

玄奘想,還是不必去驚動守軍了吧,自己畢竟是私渡,何必拉那么多人下水呢?沙彌道整說得沒錯,私渡就得像個私渡的樣子。

想到這里,他牽著馬,小心翼翼地朝那片樹林走去。

誰知尚未走到,烽火臺上突然火把通明,一個士兵高聲喊道:“誰?干什么的?!”

玄奘尚未開口,一支飛箭已經疾射過來!

幸好他心中早有防備,身體一側,那箭緊貼著肋骨從身旁呼嘯掠過,正落在赤離的腳下。

老馬嚇得前蹄躍起,仰天一陣嘶鳴。

這時又有兩支箭凌空飛來,雜夾著更多士兵的喊聲。

玄奘高聲喊道:“不要放箭!貧僧是長安來的僧人,找王伯隴校尉!”

一個士兵喝道:“把馬牽著,自己走過來!”

玄奘趕緊拉住馬韁,用手拍拍馬背,安撫了一下驚魂未定的老馬,然后一人一馬乖乖地朝烽火臺走去。

可能是由于已在戈壁深處的原因吧,相比第一烽,第四烽要簡陋許多。

同樣,相比王祥的復雜,同為守烽校尉的王伯隴也顯得頭腦簡單得多。

“你就是那個從長安來的,要到西天去的玄奘和尚?”人高馬大的王伯隴站在廳中,瞪著一雙牛一樣的大眼,上下打量著面前這個滿身塵土的僧人。

“阿彌陀佛,貧僧正是玄奘。”

王伯隴哈哈大笑:“真好玩!我活了這么大年紀,還是頭一回聽說,好端端的人要去西天的!”

接著他又神秘兮兮地問道:“法師可知,去西天有一條捷徑嗎?”

“玄奘不知。”

“嘖嘖,這都不知道,還高僧呢!”王校尉一面說,一面“唰”的一聲抽出一把彎刀,得意地比畫道,“你拿著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不就到西天了?這法子多簡單!又快又省事兒!”

說罷哈哈大笑,周圍的士兵們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玄奘并不覺得對方的話有什么可笑,他正色道:“校尉大人差矣,貧僧要去的地方不是西天,是天竺。”

“那不都一樣嗎?”王伯隴仍在笑。

“不一樣。”玄奘道。

“哦?怎么個不一樣法?”王校尉終于止住了笑。

“西天遠在極樂世界,天竺仍在娑婆世界,二者距離不可以道里計。”

王伯隴撓撓頭:“你是說,一個遠一個近,不是一個地方?”

玄奘點頭:“正是。”

“可我覺得都差不多嘛。”王伯隴道,“你說的那個西天,我知道的啊,就是阿彌陀佛的極樂凈土嘛,要死了之后才能去,這沒錯吧?天竺也是佛土,跟極樂世界有啥區別?”

這個王伯隴雖然看上去是個粗人,又喜歡開玩笑,總算對佛教還不是一竅不通。

但玄奘還是覺得,跟他有些纏雜不清。

有些事情不是不能解釋,而是解釋起來需要時間。

他用最簡單的話回答說:“天竺國在娑婆世界是真實存在的。”

王伯隴立即追問:“難道極樂世界便不存在?”

玄奘道:“我說的是天竺國在娑婆世界的存在,是你我這樣的凡夫可以憑借雙腳到達的地方。極樂世界當然存在,不過是以居士你不理解的方式存在的;而天竺國,是以你能夠理解的方式存在的。”

王伯隴張口結舌,好半天消化不過來。

不過他的興趣顯然還在玄奘本人的身上,因而很快就將什么娑婆世界、極樂世界拋到了腦后。

“算了算了,你說不一樣就不一樣吧。”

他背著兩只手,饒有興味地圍著玄奘繞了幾圈,帶著幾分研究的口吻說道:“真是奇怪,你這和尚瞧上去文文弱弱的,也沒三頭六臂啊,怎么大唐的邊關對你來說就形同虛設呢?”

見玄奘沒有答茬,他便又湊到面前,一臉壞笑地問了一句:“你倒是說說看,我該如何處置你?”

玄奘皺了皺眉,這種無法掌控自身命運的無力感令他很不舒服,他只能說:“玄奘死而無憾。”

“應該不至于死的吧。”王伯隴笑著擺了擺手,“最多我把你交給玉門關的人,他們應該也不會殺你。唉,要不這樣吧,你先跟我說說,你是怎么從瓜州跑出來的?又是怎么通過葫蘆河和玉門關到這里來的?你一個人,這不太可能吧?”

這王伯隴別看沒什么文化,倒還真是粗中有細。

玄奘當然不能提李昌、石槃陀等人的名字,略想了一想,合掌答道:

“這都是靠了佛祖和菩薩的慈悲加護,玄奘才能到達這里。”

這話等于沒有回答,但這又是一名佛教徒最為穩妥的回答。玄奘也沒有打誑語,因為他的的確確就是這么認為的。

正因為有了佛菩薩無處不在的關照,我才總是能夠遇到貴人相助啊。

希望這一次,佛陀依然與我同在。

讓玄奘驚奇的是,王伯隴對他的這句話竟沒有絲毫的懷疑,而是爽快地說道:“沒錯!真正的高僧都是有佛菩薩相助的!當初我皈依的時候就知道了。”

“校尉是在敦煌從張皎法師皈依的吧?”玄奘忍不住問道。

“你怎么知道的?”王伯隴問出這句話后,又想起來似的自己回答道,“是了,肯定是那個小白臉王祥跟你說的。”

玄奘沒接這個話,算是默認。

王伯隴回身喊道:“來人!趕緊準備素齋,再收拾間干凈點的屋子,給貴客住!”

玄奘不知道這位校尉大人是個什么意思,會不會真的把自己交給玉門關來的人,但看他頗為爽朗,似乎沒什么惡意,于是合十行禮:“多謝居士。”

這個晚上他睡得竟是出奇的好,絲毫沒有為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擔憂。清晨,他在床上打坐誦經,做完早課后,靜靜地思維了一下昨天王伯隴的態度,再一次確認這個邊關校尉沒有惡意,便決定去找他辭行。

可是王伯隴卻不在烽火臺內。

玄奘向一個士兵詢問,那士兵道:“王校尉到沙泉邊上取水去了,我帶您去找他。”

“多謝檀越盛情。”玄奘道。

士兵笑了,對玄奘說道:“法師可是個了不起的人。您大概不知道,一個多月前,玉門關派人送訪牒來,說是朝廷要捉拿法師。送諜的人剛走,王校尉就跟我們說,這個和尚,要是真能走到咱這里來,那絕對是個大英雄!咱就算抓了他,也得先跟他喝上一杯,交個朋友!”

玄奘感慨,這個王伯隴,果然是個性情中人。

坡下小樹林中竟有兩眼泉水,兩泉南北相距不過數十步,就像沙漠的兩只眼睛。第四烽校尉王伯隴就在那口較大的泉邊。

看到玄奘,王伯隴得意地說道:“法師你看,別的烽火臺都只有一泉,我這里有兩泉,所以又叫雙泉烽!”

玄奘俯身掬起一捧水,清涼的泉水如透明的玉石般,在他的手心里閃動著光澤。

他取出濾網和王祥贈送的那只大水囊,“咕嘟咕嘟”地濾水灌水。

這時一個士兵牽馬過來,王伯隴接過韁繩道:“法師有那個大水囊,直接走莫賀延磧就行了,第五烽不要過!”

“為什么?”玄奘抬頭問道。

“叫你別過就別過,問那么多干嗎!”王伯隴瞪著大眼說道。

見玄奘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王伯隴湊到他跟前道:“你可別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兒!我跟你說,第五烽那個校尉,那脾氣,我可是知道的。要是讓他抓到法師,肯定是問都不問,直接剁成八瓣兒,順便再灑上點鹽,拿來下酒!嘿嘿,到時候,可別怪我沒提醒法師。”

“多謝居士好意。”玄奘道。

此時水囊已經灌滿,玄奘直起身來,一面用細繩將囊口扎緊,一面又問道:“只是不知這一袋水夠不夠走出莫賀延磧?”

“當然不夠!不過沒關系,你跟我來。”王伯隴一面說,一面帶著玄奘走出小樹林,指著一個方向道,“你瞧,由這里向前,行百余里路,有個野馬泉,法師可到那里去取水。”

玄奘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極目遠眺,眼前除了茫茫黃沙,什么都看不見。

但他知道,同王祥一樣,這位第四烽的校尉也給他提供了一個重要的邊防秘密。

帶著深深的感激,他忍不住問了一句:“玄奘與檀越素不相識,檀越為何這般幫我?”

王伯隴咧開嘴笑了:“法師啊,我王某是個粗人,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英雄豪杰。您一個出家人,能孤身走到這里,實在讓王某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玄奘心中一滯,長這么大,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是“英雄豪杰”。在這之前,在李大亮、獨孤達、李昌以及王祥等人眼中,他一直都是個文質彬彬的學問僧,渾身上下充溢著佛家靈動出塵的氣息,外加幾分學者的書卷氣和孩子氣。

王伯隴不知道,正是大唐的邊關,給玄奘在這層儒雅的底色上又染上了一層英雄氣。這也是玄奘有別于其他學問僧,并最終實現西行取經壯舉的最重要的氣質。

“我就不遠送了,法師路上多加小心!”烽火臺前,王伯隴抱拳致意,玄奘忙合十回禮。

“切記,不要走錯了方向。”王伯隴叮囑道,“若是沒有了水,法師在這沙漠之中絕活不過三天!”

玄奘點頭合掌:“多謝居士提醒,玄奘記下了。”

幾個士兵站在校尉大人身后,目送玄奘離去。他們看到那遠行的智者只身一人穿過霧靄,他的背影消瘦而又孤寂,風吹起僧袍的下擺左右搖晃,孤獨的身影在這茫茫大漠中顯得極為渺小又極其莊嚴。

王伯隴突然感慨起來,回身對士兵們說道:“你們這些小子,成天價舞刀弄棒,有誰敢說比這位法師更英雄?”

一個士兵點頭道:“就是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說什么呢?”王伯隴一瞪眼,“我跟你們說,高僧的頭頂上都有菩薩保佑的,你們看不見嗎?嘿嘿,當然了,我也看不見。不過你們想想看,要是沒有菩薩保佑,他一個文文弱弱的和尚,能走到這里來嗎?行了!咱們這些凡夫俗子就不要咸吃蘿卜淡操心了,趕緊回去操練去吧……”

離開第四烽已經很遠了,身后再也聽不到追兵的喊殺聲,還有講了一輩子的鄉音。玄奘抬起頭,目之所極是蒼茫無際的戈壁沙海,上無飛鳥,下無走獸,赤地千里,熱風搶地,黃沙卷天……

這便是那個傳說中令人生畏的莫賀延磧?這便是那個足以吞沒任何人煙的瘋狂地獄?

對于莫賀延磧,他心中是有些畏懼的,在偷渡邊關的這一路上,不斷地有人在他面前提到這個大沙漠,他已經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了。

回首東望,那身后的如鐵雄關依稀可辨,長安城的禮佛誦經之聲還如雷在耳——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重歸故土?

玄奘雙手合十,向著東方故國的方向,深深一拜。

別了,我的故國!

許久,他終于回過頭來,牢牢地握住馬韁,邁步踏進沙漠,在沙地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足印。

狂沙漫過,足印旋即不見……

大唐貞觀二年(公元628年)初春,玄奘踏入莫賀延磧。這時距離他從長安出發,已經過去了半年多的時間。

他平生第一次面對如此浩瀚的大漠,眼前,無數的沙丘星羅棋布,大大小小,一直延綿到視線的盡頭……

西部天空的邊緣,是直插入云霄的冰山雪峰,晶瑩剔透潔白無暇。

玄奘就以這些雪峰為參照物,一路向西。

瓜州商人們所說的“四大邪門”,他很快就都體驗到了——白天的酷熱,夜晚的森寒,黃沙漫漫,鬼火飄忽,凄嚎遍耳,再加上那干燥得仿佛能發出聲響的空氣,以及忽軟忽硬時時崴著腳的沙土,所有這一切都在提醒著他,這是一個死亡的世界。

那些老干虬枝、傲立戈壁的胡楊樹不見了;那些又尖又硬,一不小心就會劃破肌膚的駱駝刺不見了;甚至,那些在河西地區無處不在,常趁他睡覺的時候鉆進他的芒鞋和衣袖,給他增添了不少麻煩的沙漠蝎和食金蟻也都不見了。

從進入莫賀延磧起,玄奘就再也沒見到一個活物,這里是生命的禁區,死亡之海。

剛開始的一段路上,人馬的遺骨還隨處可見,散落于沙石之中。然而很快,連這些東西也不容易見到了。目之所及除了天邊的雪山,就是綿延萬里無邊無際的沙丘。

好容易等到太陽落山,森然的寒氣開始籠罩大漠,仿佛有人從天上往下傾倒冰水,尖銳刺骨。

他在沙丘上挖了一個洞,鉆進去把自己埋了起來,只露出鼻子和嘴巴。

這法子是第四烽的士兵們教給他的,黃沙里面還保有白天的溫度,非常溫暖。玄奘又累又乏,躺在沙洞里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其實這么做也很危險,一旦遭遇狂風,就要被活埋了。士兵們說,沙漠中的風暴可以把整座沙丘刮到天上,再將散亂的沙子拋灑下來。人若在里頭,會被活活撕裂。

好在這樣的風暴基本上都發生在白天,有些沒有經驗的旅人大白天的把自己埋在沙丘里休息,結果往往死得很慘。玄奘這一路上經常見到一些零零碎碎的骸骨,就是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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