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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導讀

據(jù)《宋史》記載,北宋元豐二年三月,己未科殿試“賜進士、明經(jīng)諸科開封時彥以下及第、出身、同出身、同學究出身總六百二人”。在這602個金榜題名的幸運兒當中,獲神宗欽點第三名的陳瓘可謂少年得志:這位新科探花郎生于嘉祐二年,此時年僅二十二歲。陳瓘自此宦海浮沉四十五載,于宣和六年二月在楚州逝世,“敕葬廣陵”。

陳瓘字瑩中,號了翁,曾與王安石、蔡京等同朝為官;他學問淵深,著述頗豐,“在徽祖朝名重一時”。他去世整整二十二年以后,也就是南宋紹興二十六年七月,高宗因“近覽瓘所著《尊堯集》,無非明君臣之大分,深有足嘉”,于是“詔故贈右諫議大夫陳瓘特賜謚忠肅”,后人因此尊稱其為“忠肅公”。但陳瓘在清朝以后的聲名,卻主要來自《宋稗類鈔》上一則流傳甚廣的傳說。

這則傳說出自《宋稗類鈔》卷一“遭際類”,全文如下:

陳了翁之父尚書與潘良貴義榮之父,情好甚密。潘一日謂陳曰:“吾二人官職年齒,種種相似,獨有一事不如公,甚以為恨。”陳問之,潘曰:“公有三子,我乃無之。”陳曰:“吾有一婢,已生子矣。當以奉借,他日生子即見還。”既而遣至,即了翁之母也。未幾生良貴。后其母遂往來兩家焉。一母生二名儒,前所未有。

由于潘良貴也是宋代名臣,這個匪夷所思的故事無疑是絕佳談資,甚至連袁枚也在《隨園詩話》中予以引用,感慨“此事太通脫,今人所斷不為”。

然而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宋稗類鈔》在很大程度上是潘永因的虛構(gòu)作品,視之為小說家言則可,信以為真容易以訛傳訛。《四庫全書》提要中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問題,指出此書輯錄內(nèi)容“皆不著所出”,可惜紀昀、陸錫熊等又強作解人,辯稱“蓋明人編輯舊文往往如是,永因尚沿其舊習也”。其實陳、潘兩家世代為官,假設真有“宋稗”,亦即時人撰寫的關于這兩個望族的文章,理應不會出現(xiàn)基本事實錯誤。但這個傳說破綻百出,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它是不通宋史的潘永因杜撰出來的。

陳瓘之父陳偁“官至知洪州”,從未當過尚書,祖父陳世卿倒是人稱“陳尚書”,但那是因為他知廣州任上病歿以后,朝廷念其政績斐然,追贈了吏部尚書的官職。潘永因顯然混淆了這里面的關系。更大的破綻來自陳瓘和潘良貴的年齡差距。潘良貴生于紹圣元年,比陳瓘小了三十七歲,兩人當然不可能是同母異父的兄弟。

袁枚見聞廣博,才情絕代,實乃清初大儒。盡管他輕信這則純屬虛構(gòu)的軼事,我們現(xiàn)在倒也不便責之過苛,頂多只能說他對宋朝歷史所知甚少;因為一女事二夫固然荒謬,當時卻并非絕無可能。中國古代女性處境十分悲慘,她們?nèi)狈Κ毩⒌慕?jīng)濟來源,數(shù)千年間總是男性的附庸,最明顯的證據(jù)莫過于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袁枚的時代比陳瓘晚了將近八百年,但在所謂的康乾盛世,女性仍然沒有脫離任人擺布的命運。這位以《隨園詩話》和《隨園食譜》享譽后世的詩人不僅妻妾成群,還曾接受友人陶夔贈送的婢女,不過帶回家后發(fā)現(xiàn)有孕在身,這才趕緊將其送回去。

古代女性備受欺凌,不獨中國如此,英國亦然。兩國不同之處在于,前者要到1950年廢除一妻多妾制以后,婦女才能夠“頂半邊天”,至少在政治權(quán)利上終于和男性平起平坐;至于英國女性,則早在袁枚的時代便已開始覺醒。

袁枚的時代結(jié)束于嘉慶二年,亦即公元1797年。這年11月1日,英國漢普郡斯蒂文頓堂區(qū)司鐸喬治·奧斯汀寫信給倫敦出版商托馬斯·卡德爾(Thomas Cadell),提及他手頭有一部小說稿,想知道對方是否感興趣,“如果作者自費出版需要多少錢,如果你看過以后認為值得出版,愿意出多少預付金”。小說稿的名字叫做《第一印象》(The First Impressions),主題與卡德爾先前出版的暢銷書《西希麗婭》(Cecilia)相同,也是關于當時英國女性的家庭和婚姻。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18世紀英國女性比中國女性幸運一些,因為英國信奉基督教,實行一夫一妻制,即便貴為國王也不能在原配之外再擁有側(cè)室。但這只是名義上的,實際上該國隱婚和重婚歷來極其普遍,乃至下議院在1753年通過新《婚姻法》,以便杜絕這種現(xiàn)象。該法規(guī)定,凡男女結(jié)合,均需刊登結(jié)婚啟事,并于教堂舉辦婚禮,否則婚姻無效,但獲得坎特伯里大主教頒發(fā)特別證書者除外。這部《婚姻法》徹底否認事實婚姻的法律效力,導致那些在婚前發(fā)生性關系乃至生子的女性被污名化。當時英國男性,尤其是中上層階級男性,享受著和袁枚大致相同的優(yōu)待,他們可以嬉游章臺,包養(yǎng)情婦,甚至強暴女傭,但在世人眼里依然是可敬的紳士。至于女性,如果最終沒能嫁給那個與其發(fā)生性關系的男人,那么將會悲慘地背上罵名,其中絕大多數(shù)人的下場不是自絕于人世,便是淪落為娼妓。有的學者因此將1753年的《婚姻法》稱為“在兩性平等方面最糟糕的法案”。

和古代中國的情況一樣,這種兩性不平等的根源在于女性從制度上被剝奪了獨立的經(jīng)濟基礎。1870年的《已婚婦女財產(chǎn)法》生效以前,英國女性婚后沒有財產(chǎn)權(quán),不僅嫁妝全歸丈夫所有,婚后通過勞動、饋贈或者繼承得到的錢物亦是如此。因而即便是頂層貴族出身的女性,也擺脫不了受制于丈夫的命運。倒不是說當時英國已婚男性均是冷落妻室的薄情郎和尋花問柳的登徒子,琴瑟和諧自然所在多有,但婚后生活不如己意的女性面臨一種絕望的困境:她們的婚姻沒有退出機制。18世紀的英國人理論上可以離婚,然而涉及程序極其復雜,須經(jīng)國會批準才能生效,所以無論丈夫或是妻子,想要另謀幸福實際上無異于登天之難。根據(jù)現(xiàn)存歷史文獻,1700年到1749年,英國如愿離婚的夫妻僅有14對;1750年到1799年則是117對,每年平均僅2.3對。已婚婦女如果遇人不淑,慘遭無視甚至虐待,也只能忍受到死神將自己或者對方帶走為止。

盡管如此,就18世紀末英國中上層階級未婚女性而言,覓得門當戶對的夫婿仍然是普遍的理想。當時英國并行兩種田產(chǎn)繼承制度:長子繼承制和限定繼承制。前者的規(guī)定是這樣的:如果家里有男丁,活著的兒子當中,年紀最大者獨享田產(chǎn)繼承權(quán);如果沒有男丁,田產(chǎn)將會平均分配給所有活著的女兒。但這不意味著沒有兄弟的女性一定能夠得到父親的田產(chǎn),因為還有限定繼承制的存在。這種特殊制度是對長子繼承制的完善,目的也在于強化父系血緣的興旺。凡屬限定繼承的田產(chǎn),均不得變賣或抵押,只能傳給和現(xiàn)任繼承人血緣最近的男性親戚。這種制度安排使得絕大多數(shù)中上層階級未婚女性在父親去世以后,不得不托庇于兄弟或其他親戚。她們非但沒有財產(chǎn),而且缺乏自食其力的渠道。工業(yè)革命已經(jīng)在英格蘭北部創(chuàng)造了適合女性就業(yè)的崗位,比如紡織工人,但只有下層階級女性才愿意做廠妹,中上層階級女性僅有的選擇是當塾師——替貴族或鄉(xiāng)紳教育女兒。然而塾師的收入相對菲薄,年薪大約25英鎊,社會地位也十分低微,和女傭、廚子等量齊觀。所以中上層階級女性通常希望盡早成婚,她們擇偶的優(yōu)先標準是豐厚穩(wěn)定的收入;這樣的婚姻固然未必鸞鳳和鳴,但至少可以保證衣食無憂。

這種婚姻本質(zhì)上就是生意。雙方有意向后,開始商談具體事宜,最終達成結(jié)婚協(xié)議,明文規(guī)定女方帶來多少嫁妝、男方每年給女方多少零用錢、生兒育女以后財產(chǎn)如何分配等等,然后攜手走進教堂。中上層階級女性要找到理想的丈夫并不容易,因為和其他市場相同,這個婚姻市場也以等價交換為基本原則,不僅女方看重配偶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條件,男方亦然。貴族家庭沒有繼承權(quán)的兒子希望找富商的女兒,以便改善經(jīng)濟狀況;富商的兒子希望找貴族的女兒,從而提高社會地位;鄉(xiāng)紳牧師家庭的男青年同樣傾向于找條件對等的配偶。另外由于英國在18世紀末接連卷入美國獨立戰(zhàn)爭和拿破侖戰(zhàn)爭,大量適婚男性被派駐海外參戰(zhàn),光是傷亡總數(shù)便多達三十五萬以上;這造成了婚姻市場上男女供需關系的失衡,女性終身未婚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

中上層階級女性結(jié)婚難的問題引起許多作家的關注;18世紀末出版的英國小說,尤其是女性作家撰寫的小說,多以這種社會現(xiàn)象為主題,比如女權(quán)主義先驅(qū)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匿名出版的《瑪麗》,安·拉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的《猶多爾福的秘密》(The Mysteries of Udolpho),當然還有法蘭西斯·伯尼(Frances Burney)的《伊芙麗娜》(Evelina)和《西希麗婭》。

《西希麗婭》講述的是一個富裕的上層階級少女如何把自己嫁出去的曲折故事,1782年由托馬斯·佩恩(Thomas Payne)和托馬斯·卡德爾聯(lián)合出版,上市以后特別暢銷,到1796年總共刊行了六個版本。卡德爾是愛德華·吉本、大衛(wèi)·休謨、亞當·斯密、羅伯特·伯恩斯和薩繆爾·約翰遜等文壇巨擘的出版商,在業(yè)界聲譽卓著,喬治·奧斯汀自然希望《第一印象》的手稿能夠得到他的賞識。

怎奈事與愿違,卡德爾甚至連讀一下小說稿的興趣也沒有,直接拒絕了喬治·奧斯汀。但收到卡德爾的拒信之后,最失望的恐怕不是這位圣公會牧師,而是其女兒簡·奧斯汀,因為她才是《第一印象》的作者。

奧斯汀家族祖上靠羊毛生意發(fā)跡,買地當上食租的鄉(xiāng)紳,但到喬治·奧斯汀這一代已經(jīng)沒落。喬治·奧斯汀是獨子,1731年出生時母親去世,八歲那年父親續(xù)弦,隔年撒手人寰,繼母不愿撫養(yǎng)他,幸虧親戚伸出援手。憑借聰穎的天資和不懈的努力,他考取牛津大學圣約翰學院的獎學金,就讀期間邂逅貴族出身的卡桑德拉·雷。奧斯汀先生畢業(yè)后加入英格蘭圣公會,隔了幾年獲富豪親戚托馬斯·奈特提攜,成為漢普郡斯蒂文頓和迪恩兩個堂區(qū)的司鐸,然后在1764年和雷小姐結(jié)為伉儷,生下六男二女,1775年12月16日出世的簡·奧斯汀是倒數(shù)第二個孩子,也是最小的女兒。

奧斯汀先生九歲便成為孤兒,卻是一個十分成功的父親。六個兒子當中,除了殘疾的二子喬治,其他都是出人頭地的俊彥:長子詹姆斯也是圣公會牧師,三子愛德華過繼給托馬斯·奈特,官至肯特郡治安總長(High Sheriff),四子亨利曾在倫敦開辦銀行,1816年破產(chǎn)后回到斯蒂文頓擔任堂區(qū)司鐸。按照世俗的標準,兩個小兒子最有出息:六子查爾斯在海軍歷練多年,1846年升任少將,四年后(即道光三十年)執(zhí)掌大英帝國侵略中國的主力先鋒東印度和中國艦隊;五子弗蘭西斯更是功高望重的將領,1863年晉升為海軍元帥。

與少小離家各奔前程的兄弟不同,在1797年,已經(jīng)二十二歲的簡·奧斯汀和二十四歲的姐姐卡桑德拉仍然寓居于漢普郡斯蒂文頓的牧師公館,隨父母一起過著安寧平淡的鄉(xiāng)村生活。身為女性,她們既沒有資格像詹姆斯和亨利那樣去圣約翰學院進修,也沒有機會像愛德華那樣成為其他家族的繼承人,更沒有可能像弗蘭西斯和查爾斯那樣,通過親戚關系加入海軍,自此踏上平步青云之路。她們最好的出路和當時絕大多數(shù)女性相同,就是找個如意郎君把自己嫁出去,但這對家境欠佳的她們來說極其困難。

除了擔任斯蒂文頓堂區(qū)和相鄰迪恩堂區(qū)的司鐸以外,喬治·奧斯汀在家開辦寄宿學校,還種植一些農(nóng)作物,相對普通人而言,其收入已經(jīng)頗為優(yōu)裕,但仍不足以為兩個女兒提供豐厚的妝奩。簡·奧斯汀曾在1796年由于這個原因錯失一段美好姻緣。那年1月,過完二十歲生日不久的她認識了鄰居埃薩克·勒夫羅伊牧師的侄兒托馬斯。托馬斯比簡小一歲,剛從都柏林三一學院畢業(yè),即將赴倫敦林肯律師學院進修,因為尚未開學,所以先到叔父家做客。他們在公共舞會上傾蓋如故,此后數(shù)次相逢情投意合,以至于簡在寫給卡桑德拉的信里提到,她認為托馬斯很快將會向她求婚。但勒夫羅伊太太發(fā)現(xiàn)兩人相見恨晚以后,唯恐每年只有20英鎊零用錢的簡·奧斯汀拖累侄子,立刻將托馬斯打發(fā)去倫敦。托馬斯·勒夫羅伊很快移情別戀,三年后迎娶某個富家女,事業(yè)蒸蒸日上,于1852年就任愛爾蘭王座法庭首席大法官。簡·奧斯汀對這段戀情久久不能忘懷,直到1798年11月17日,她還向姐姐抱怨勒夫羅伊太太前來做客,卻一次也沒有提到其侄子的名字,她自己則“驕傲得什么也沒問”。卡桑德拉的境遇本來要好得多,因為她已經(jīng)在1792年和托馬斯·福勒訂婚。但在簡情場失意之后不久,1797年春天,西印度群島傳來噩耗,正在皇家海軍服役、原定復活節(jié)前歸國完婚的托馬斯·福勒不幸染上黃熱病,葬身汪洋大海。此后她們分別有過幾段戀情,可惜均是無疾而終,不得不成為備受歧視的spinster,也就是現(xiàn)在所謂的“剩女”。

但和其他終身未婚的女性相比,奧斯汀姐妹是幸運的,因為她們畢竟有父兄可以依靠。她們在斯蒂文頓住到父親退休,于1801年5月隨父母移居著名旅游城市巴斯。她們的父親在1805年1月21日去世,姐妹兩人和母親從此靠幾個兄弟供養(yǎng),雖然搬過幾次家,總算不用為生計發(fā)愁。而對簡·奧斯汀來說,更大的幸運是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竟然得到父親的支持!

在簡·奧斯汀時代,小說是一種新穎的文學體裁,它起源于丹尼爾·笛福在1719年出版的《魯濱遜漂流記》。18世紀20、30年代及之前,英國文人熱衷于創(chuàng)作戲劇而非小說,因為戲劇演出市場相對成熟,寫出成功劇本意味著名利雙收,撰寫小說則無利可圖。1737年的《牌照法案》(Licensing Act of 1737)徹底改變了這種現(xiàn)象。該法案和當時中國(1737年即乾隆二年)大行其道的文字獄一樣,目的在于通過扼殺言論自由來維護君主統(tǒng)治;其主要規(guī)定有兩條:所有戲院必須申領牌照才能上演含有對白的戲劇,所有劇本必須通過宮務大臣(Lord of Chamberlain)審查才能上演,違者以重罪論處。然而獲得牌照的只有兩個皇家戲院,《牌照法案》生效以后,倫敦其他戲院紛紛關門大吉,許多劇作家和詩人失去經(jīng)濟來源,只好寫起了小說。因此從18世紀40年代起,英國的戲劇陷入低谷,小說卻是蓬勃發(fā)展,涌現(xiàn)了薩繆爾·理查德森的《帕米拉》、亨利·菲爾丁的《湯姆·瓊斯》、勞倫斯·斯特恩的《特里斯特拉姆·項迪》等杰作。其后印刷社和流通圖書館的增加提高了寫小說的報酬,也對這種新文學體裁的興旺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等到該世紀末,可供選擇的小說種類已經(jīng)頗為可觀;根據(jù)詹姆斯·雷文(James Raven)和安托妮雅·福斯特(Antonia Forster)等人的研究,從1770年到1799年,英國總共出版了1421種新小說。

但這些小說遭到持續(xù)的非議和責難。早期英國小說題材狹窄,通常是婚外戀引起的悲歡離合,私生子遭遇的愛恨情仇,而且大多含有怪力亂神的內(nèi)容,宣揚的價值觀和傳統(tǒng)倫理背道而馳,所以被衛(wèi)道士視為誨淫誨盜的垃圾讀物。《寰宇雜志》(The Universal Magazine)和《愛丁堡評論》(The Edinburgh Review)等重要刊物經(jīng)常呼吁讀者千萬不要看小說,威斯希姆·諾克斯(Vicesimus Knox)之流的神職人員則干脆認為小說是導致道德淪喪的罪魁禍首。輿論環(huán)境如此,更顯得身為圣公會牧師的喬治·奧斯汀有多么難能可貴:發(fā)現(xiàn)早慧的小女兒喜歡寫小說,他非但沒有大發(fā)雷霆,反而給予了鼓勵和支持。這位慈父不僅為小女兒提供了在當年十分昂貴的紙張,還送了一塊便于創(chuàng)作的寫字板給她當十九歲生日禮物。

經(jīng)過長達八年的練筆,簡·奧斯汀在十九歲那年秋天開始創(chuàng)造屬于她自己的世界。她的處女作是一部名為《蘇珊夫人》(Lady Susan)的書信體小說,次年寫了第二部作品《伊莉娜和瑪麗安妮》(Elinor and Marianne);至于在1797年被出版商托馬斯·卡德爾拒絕的《第一印象》,則是她的第三部作品。我們無從推斷簡·奧斯汀被拒絕之后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因為根據(jù)現(xiàn)存資料,此后她只在1799年1月8日和6月11日寫給卡桑德拉的信中兩次若無其事地提到這部手稿。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的熱情沒有因此而消退。收到拒信以后,她先是修訂《伊莉娜和瑪麗安妮》,將其改名為《理智與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后來在1798年到1802年寫了《蘇珊》(Susan),隔年成功將《蘇珊》的版權(quán)以10英鎊的價格賣給本杰明·克羅斯比,但克羅斯比從未將其付梓。直到1811年,在第五部主要作品《曼斯菲爾莊園》(Mansfield Park)啟動之后,已經(jīng)三十六歲的簡·奧斯汀才有機會讓家人以外的讀者欣賞她的才華:倫敦的托馬斯·埃格頓出版了三卷本的《理智與情感》,不過印刷和發(fā)行的費用由她自己支付。

署名“某女士”的《理智與情感》耗費奧斯汀兄弟約180英鎊,幸好銷路頗佳,第一版750套到1813年7月已經(jīng)售罄,給作者帶來140英鎊的盈利。這部作品出版后,《曼斯菲爾莊園》尚未收筆,簡·奧斯汀又開始修訂《第一印象》,定稿改名《傲慢與偏見》,以110英鎊的價格賣給托馬斯·埃格頓,得以在1813年1月28日出版。《傲慢與偏見》銷路比《理智與情感》更好,第一版1000冊很快賣光,隔年10月埃格頓又印行了750冊第二版。簡·奧斯汀再也沒有遇到出版上的困難,《曼斯菲爾莊園》和《愛瑪》(Emma)分別在1814年和1815年上市。令人扼腕不已的是,這位技藝已臻化境的作家在1816年春天不幸罹患愛迪生氏病,最后于1817年7月18日病重不治,年方四十二歲便與世長辭,留下已經(jīng)收筆的《勸導》(Persuasion)以及尚未完稿的《沃特森家族》(The Watsons)和《桑迪頓》(Sanditon)。是年12月,亨利·奧斯汀將《蘇珊》更名《諾桑覺修道院》(Northanger Abbey),連同《勸導》交由著名出版商約翰·穆雷刊行,并在卷首撰寫了克制而深情的“作者小傳”,揭橥前述幾部匿名出版小說的作者的姓名和生平,為簡·奧斯汀短暫的小說家生涯畫上一個遺憾的句號。

簡·奧斯汀的小說家生涯,如果以世俗的標準來衡量,無論如何是算不上成功的。論銷量,她最暢銷的作品是售出1750冊的《傲慢與偏見》,而早在1749年,亨利·菲爾丁的《湯姆·瓊斯》便賣掉10000冊;論稿酬,四部小說總共帶來大約630英鎊的收入,而安·拉德克利夫僅憑《意大利人》(The Italian)便進賬800英鎊;論反響,《理智與情感》只有兩篇評論,《傲慢與偏見》三篇,《曼斯菲爾莊園》零篇,《愛瑪》倒是有十篇,但兩篇是德語的,還有一篇是其出版商約翰·穆雷囑咐著名小說家瓦爾特·司各特撰寫的軟文。總之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哪怕只放進女作家群體去考量,簡·奧斯汀也是默默無聞的一個,除了安·拉德克利夫和法蘭西斯·伯尼,夏洛特·史密斯(Charlotte Smith)、伊麗莎白·因區(qū)伯德(Elizabeth Inchbald)、瑪麗亞·埃吉沃斯(Maria Edgeworth)、克拉拉·瑞夫(Clara Reeve)等無不比她名氣更大、更受讀者歡迎。

和許多偉大藝術家一樣,生前默默無聞的簡·奧斯汀身后迎來了聲名鵲起的轉(zhuǎn)折。她去世不久,英國進入維多利亞時代,喬治時代的浪漫主義轉(zhuǎn)為現(xiàn)實主義,原本備受歧視的小說登堂入室,變成最重要的文學體裁。正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隨著查爾斯·狄更斯、威廉·薩克雷、安東尼·特洛勒普等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崛起,除了亨利·菲爾丁、喬納森·斯威夫特等寥寥數(shù)人,那些在前朝引領風騷的小說家,尤其是安·拉德克利夫、瑪麗亞·埃吉沃斯等曾經(jīng)風頭無兩的女作家,紛紛走進了無人問津的舊紙堆。反倒是簡·奧斯汀的作品,如《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雖然不像《名利場》、《大衛(wèi)·科波菲爾》等在雜志上連載的小說那樣街知巷聞,卻得到許多評論家和作家的青睞,以至于遠處大西洋彼岸的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曾在1861年夏天感嘆“我完全不能理解人們?yōu)槭裁窗褗W斯汀小姐的小說捧得那么高”。普羅大眾對簡·奧斯汀的接受,則出現(xiàn)在1870年之后。

由亨利·奧斯汀的兒子執(zhí)筆的《簡·奧斯汀回憶錄》于1870年出版,作者詳細介紹其小姑的生平和作品,在第九章列舉瓦爾特·司各特、薩繆爾·泰勒·科勒律治等文豪的贊譽,引用哈佛大學校長約西亞·昆西的女兒寫給弗蘭西斯·奧斯汀的信,指出“極具權(quán)威的評論家認為,在塑造角色方面,簡·奧斯汀僅次于莎士比亞”。該書很快銷售一空,翌年推出的第二版收錄此前未曾刊行的《蘇珊夫人》和《沃特森家族》,也是十分搶手。這部回憶錄極大地激發(fā)了公眾對這位離世已經(jīng)超過半世紀的作家的興趣,她的作品因此實現(xiàn)了從滄海遺珠到倫敦紙貴的轉(zhuǎn)變,自此不曾從市場絕跡。

1923年,英國學者羅伯特·威廉·夏普曼考訂歷年所出版本,通過牛津大學出版社旗下的克拉倫頓印刷所(Clarendon Press)刊行了五卷本的《簡·奧斯汀小說集》(The Novels of Jane Austen)。這是莫大的榮耀,因為在此之前,英國從未有哪個小說家獲得學術界如此嚴肅的厚待。夏普曼正式開啟了簡·奧斯汀研究的時代,在海量學術專著和論文助推之下,她慢慢走進文學殿堂,其作品也成為廣受歡迎的經(jīng)典,尤其是諸君手上這本《傲慢與偏見》。1949年,以小說家和劇作家的身份蜚聲英美數(shù)十年的威廉·薩默塞特·毛姆主編“世界十佳小說”叢書,《傲慢與偏見》位列第二。英國廣播公司曾在2003年調(diào)查最受英國人喜愛的小說,這部作品也是高居榜眼。此外它擁有眾多外文譯本,屢次被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催生了數(shù)以百計的狗尾續(xù)貂之作,其中甚至包括色情版的《傲慢與偏見之隱藏的欲望》和更加匪夷所思的《達希太太大戰(zhàn)外星人》。

《傲慢與偏見》寫的是幾個18世紀末英國中上層階級女孩于歸的故事,這樣貌似尋常甚至無聊的作品為什么過去百余年來一直受到追捧?為什么在同性婚姻已經(jīng)被某些國家法律認可的今天,世界各地仍然有無數(shù)讀者熱愛這部來自男女不平等時代的小說?對現(xiàn)在的中國讀者來說,重新翻譯出版簡·奧斯汀這部代表作的意義和價值又是什么?為了解答這些問題,我們需要先了解《傲慢與偏見》遭受的惡評,畢竟在文學史上,經(jīng)典的確立往往不在于幸運地得到了多少名不副實的贊譽,而在于成功地抵御了多少求全責備的詆毀。

《傲慢與偏見》招致的差評很多,其中最惡毒的來自馬克·吐溫。在1897年出版的《赤道環(huán)游記》中,這位在簡·奧斯汀去世十八年后才出生的美國作家刻薄地說,一個圖書館只要不收簡·奧斯汀的小說,就是非常好的圖書館,哪怕里面一本書也沒有。他不僅在公開作品中嘲笑簡·奧斯汀,在私人通信里也經(jīng)常大放厥詞。但馬克·吐溫只是為了呈一時口舌之快,根本不值得認真對待。針對《傲慢與偏見》,較為嚴肅的批評分為三類,第一類以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為代表,指責小說的主題局限于婚姻與家庭;第二類以夏洛特·勃朗特為代表,貶低作者的寫作理念和技巧;第三類以溫斯頓·丘吉爾為代表,抨擊作者對時局不夠關心。這些批評是站不住腳的,除了誤讀《傲慢與偏見》這一共同原因之外,它們乖謬的根源還分別在于對英國歷史的無知、對寫作風格的偏執(zhí)和對文學價值的誤判。

1861年8月或9月,愛默生在他的筆記中寫道:“我完全不能理解人們?yōu)槭裁窗褗W斯汀小姐的小說捧得那么高,那些小說在我看來格調(diào)低俗,缺乏新意,囿于英國社會可悲的陳規(guī)陋習,毫無天分和智慧,見識也很淺薄。那種生活真是前所未有的蒼白和貧瘠。我看過《勸導》和《傲慢與偏見》,作者的問題在于腦子里只有結(jié)婚的條件。書中角色所關心的也全是這件事:他或她是一個有錢的配偶嗎?家境富足嗎?這不過是英國某個寄人籬下的‘愚蠢絕望者的花癡’。”

“愚蠢絕望者的花癡”出自拜倫的長詩《柴爾德·哈羅德的朝圣路》(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第四章第一百十五節(jié),愛默生用其諷刺簡·奧斯汀實在是驢唇不對馬嘴。姑且不論詩歌的標準是否適合用來衡量小說,《傲慢與偏見》萬萬不能用“格調(diào)低俗,缺乏新意……見識也很淺薄”來形容,這一點下文將會予以說明。至于抨擊《傲慢與偏見》以婚姻和家庭為主題,則純屬苛責前賢,因為一個人的興趣和見識是受制于時代的,包括愛默生本人亦是如此。在愛默生的時代,美國婦女的社會地位遠遠高于簡·奧斯汀時代的英國婦女,她們受到的束縛更少,嫁人也沒有那么難。和愛默生同時代的美國女作家中,麗貝卡·哈丁·戴維斯(Rebecca Harding Davis)能夠在婚后靠稿酬撐起全家的生活費用,哈麗耶特·比徹·斯陀更曾因為撰寫了《湯姆叔叔的小屋》而得到美國總統(tǒng)亞伯拉罕·林肯的接見。愛默生指責簡·奧斯汀的時候很可能并不知道,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英國,女性作家甚至連與出版商簽訂合同的資格都沒有,通常只能委托丈夫或者其他男性代簽。這種批評是無效的,其荒唐無異于指責解放黑奴的林肯不曾為同性婚姻合法化奔走呼告。

更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夏洛特·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對簡·奧斯汀的批評。1848年1月12日,這位已經(jīng)出版《簡愛》的小說家寫信給喬治·亨利·路易斯(George Henry Lewes),末尾提到:“你為什么特別喜歡奧斯汀小姐呢?我真是想不通。……我以前沒看過《傲慢與偏見》,看你那樣說,就找了一本來研究。你猜我看到什么?一張準確而呆板的普通面孔畫像,一個圍籬井然、精心栽培的花園,里面有分明的阡陌和漂亮的花朵;但看不到栩栩如生的表情,沒有開闊原野,沒有新鮮空氣,沒有青山綠水。反正我肯定不喜歡和她筆下的先生女士們一起生活在那些漂亮然而拘束的大宅里。你聽了這些話也許會生氣,但我愿意冒這個險。”

喬治·亨利·路易斯是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在當時文學界享有盛譽,后來成為喬治·艾略特未領結(jié)婚證的丈夫。他具體如何答復夏洛特·勃朗特現(xiàn)在已不可考,但后者在1月18日又給他寫了信,繼續(xù)批評簡·奧斯汀:

你說我必須認識到“奧斯汀小姐并非詩人,她沒有‘情感’(你鄙夷地給這個詞加上了引號),沒有堆砌辭藻,沒有逸興遄飛的詩意。”然后你又說我必須“領會到她是最頂尖的藝術家、最善于刻畫人物形象的偉大畫家,是有史以來最懂得讓手段服務于目的的作家。”我只能同意最后一點。沒有詩意怎能算是偉大的藝術家呢?反正在我看來,偉大藝術家是不能缺少這種神圣天賦的。……正是我所理解的詩意,使陽剛的喬治桑得以升華,讓她的作品化庸俗為神奇。正是我所理解的“情感”,一種刻意隱藏然而真摯的情感,改變了可怕的薩克雷的怨毒,把那種致命的毒液提煉成純凈的圣水。奧斯汀小姐就像你說的,既沒有情感,也沒有詩意,她也許確實是理智的、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的而不是真實的),但她不可能是偉大的。

從這兩封信我們可以看出來,夏洛特·勃朗特對《傲慢與偏見》的批評主要是兩點:《傲慢與偏見》側(cè)重描寫外在環(huán)境,對心理活動著墨不多;簡·奧斯汀的文筆較為樸實無華,缺少華麗的辭藻。無奈《簡愛》的作者雖然也是偉大的小說家,作為評論家卻很蹩腳,她的批評和愛默生的一樣,是無效的。因為人們對心理活動的關注,要等到個人主義興起以后才普遍存在;而英語中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這個詞匯,遲至19世紀30年代才出現(xiàn),這時候簡·奧斯汀已經(jīng)作古十幾年。就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而言,出生于簡·奧斯汀病逝前一年的夏洛特·勃朗特要幸運得多,因為那些曾經(jīng)禁錮前者的桎梏,在她成年后已經(jīng)漸漸分崩離析。德國社會學家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指出,正因為18世紀的人努力掙脫各種政治、宗教、道德和經(jīng)濟的束縛,19世紀的人才能得以在獲得自由之后,開始追求獨特的個體性。簡·奧斯汀生活在“漫長的18世紀”(the long eighteenth century),她的作品只能描繪和反抗當時的社會制度。恰恰是因為她這一代的人反抗,夏洛特·勃朗特才有機會關注內(nèi)心的情感活動,才能夠像齊美爾指出的那樣去追求獨特的個體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對《傲慢與偏見》的批評犯了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英文叫做anachronism)的錯誤。至于《傲慢與偏見》的文風,確實不如《簡愛》綺靡,但凌駕一切之上的文學風格是不存在的;就像水果有很多種,人們固然可以偏好某一種,然而指責榴蓮的水分不如西瓜豐富并非有效的批評。況且《傲慢與偏見》的文字雖然通俗,卻蘊含著極其豐富的言外之意,簡·奧斯汀深奧精妙的寫作技巧并非夏洛特·勃朗特隨意翻閱之下所能體會,這一點下文也將會加以說明。

《傲慢與偏見》遭遇的第三種批評是和時代脫節(ji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回憶錄》第五卷《緊縮包圍圈》中,溫斯頓·丘吉爾談到1943年他臥病在床,醫(yī)生勸他暫時拋下工作,于是他決定看小說:“我早就讀過簡·奧斯汀的《理智與情感》,現(xiàn)在應該看看《傲慢與偏見》。莎拉(丘吉爾的女兒)用動人的聲音在床尾念給我聽……那些人過著多么平靜的生活啊!毫不害怕法國大革命,也不擔心炮火正酣的拿破侖戰(zhàn)爭。只顧循規(guī)蹈矩地控制內(nèi)心的情欲,溫文爾雅地解釋所有的不幸。”丘吉爾如此看待《傲慢與偏見》是情有可原的,因為當時德黑蘭會議剛結(jié)束不久,二戰(zhàn)雖然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勝利的天平開始向同盟國傾斜,歐洲戰(zhàn)局的情勢卻仍然十分危急,這種言論也算是有感而發(fā)。但《緊縮包圍圈》于1951年出版之后,許多人據(jù)此批評簡·奧斯汀。和丘吉爾私交匪淺的威廉·薩默塞特·毛姆可能早就聽他說過這個觀點,所以他在1948年5月的《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上一篇介紹《傲慢與偏見》的文章中寫道:

一直以來有人說,她生前雖然經(jīng)歷了幾件世界歷史上的大事,比如法國大革命、雅各賓專政,以及拿破侖的興亡,卻沒有在小說里提及這些事件。人們因此指責她不該如此超然。別忘了,在她的時代,女人談論政治是不禮貌的,那是男人的事務,她們甚至不看報紙。但因為她沒寫到就認為她不受這些事件影響是毫無道理的。她熱愛她的家人,她有兩個兄弟在海軍服役,常常處于險境當中,她的信件表明她十分牽掛他們。但沒寫這些事件意味著她不夠聰明嗎?她太謙虛,從未想過死后多年還有人讀自己的小說;但就算這是她的目標,那么她避免去碰這些事件也是很睿智的,因為從文學的立場來看,這些事件無非是過眼云煙。過去幾年來,有許多描寫一戰(zhàn)的小說已經(jīng)死翹翹了。它們就像日復一日告訴我們當前正在發(fā)生什么事情的報紙一樣輕薄。

毛姆對這種錯誤批評的反駁十分精彩,但我想補充的是,其實《傲慢與偏見》遍布著和拿破侖戰(zhàn)爭有關的痕跡,只不過簡·奧斯汀的寫作技巧太高明,唯有經(jīng)過仔細研究才能發(fā)現(xiàn)。限于篇幅,本文不談這方面的內(nèi)容,但全書有許多注釋揭示了這些痕跡,感興趣的讀者在閱讀的過程可以多加留意。

根據(jù)彼得·加塞德(Peter Garside)和詹姆斯·雷文等人的研究,從簡·奧斯汀生前五年到她死后十二年,英國在這六十年間出版了3677種新小說,雖然其中包括瓦爾特·司各特的《艾凡赫》(Ivanhoe)和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等傳世名作,但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它們當中沒有哪一種享有《傲慢與偏見》這么崇高的地位,也沒有哪一種比它更受今天的讀者歡迎。愛默生、勃朗特、丘吉爾等批評者所不了解的是,簡·奧斯汀這部代表作在敘事技巧上的開創(chuàng)意義、在角色刻畫上的高深造詣和在觀念史上的重要地位。

最早一批英國小說,比如說《魯濱遜漂流記》和《格列佛游記》(Gulliver's Travels)等,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敘事,這種模式的優(yōu)點是便于敘述,也能夠拉近讀者和主角的距離,無形間增加情節(jié)的可信度。但18世紀上半葉的英國小說家很快發(fā)現(xiàn),第一人稱敘事的缺點也很明顯,就是視角太過單一,情節(jié)只能圍繞主角展開,書信體小說于是應運而生。所謂書信體小說,顧名思義,就是以信件或日記的形式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小說。由于作者可以讓信件出自不同角色的手筆,書信體小說因而具備第一人稱敘事小說所缺乏的多重視角,能夠強化不同角色間的矛盾和沖突,從而增加情節(jié)的曲折性。這種敘事模式從18世紀40年代開始大行其道,直到該世紀末才漸漸式微,諸如薩繆爾·理查德森的《帕米拉》、法蘭西斯·伯尼的《伊芙麗娜》等轟動一時的作品均是書信體小說。但這種敘事模式寫就的小說存在致命的缺陷:語言容易流于刻板生硬,在刻畫人物形象方面幾乎無能為力。而正如前文指出的,由于1737年《牌照法案》的施行,有些劇作家謀生無門,只好改寫小說,他們將戲劇的技巧帶給這種新興文學體裁,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混合敘事模式。亨利·菲爾丁的《湯姆·瓊斯》和托比亞斯·史沫萊特的《佩里格林·皮克爾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Peregrine Pickle)便采用了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替出現(xiàn)的技巧。等到簡·奧斯汀出生的時候,這種混合敘事模式慢慢發(fā)展成第三人稱敘事,比如在1781年創(chuàng)作《西希麗婭》時,法蘭西斯·伯尼已經(jīng)拋棄先前得心應手的書信體,改用這種新穎的技巧。

相對于第一人稱敘事和書信敘事,第三人稱敘事具備了空前的靈活性:敘事者處于全知全能的有利地位,能夠自如游走于整個虛構(gòu)的世界,甚至可以告訴讀者某些連主角也不知道的隱情。除了創(chuàng)造波瀾壯闊的場景以外,這種技巧還適合編撰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因為和第一人稱作品不同,讀者在看第三人稱小說時無法確定主角到了結(jié)局是否還活著。但第三人稱敘事最大的問題是難以讓讀者產(chǎn)生代入感,讀者和主角的距離太大,對其遭遇往往抱著冷眼旁觀而不是感同身受的態(tài)度。然而在《傲慢與偏見》中,簡·奧斯汀運用無限定間接引語(Free Indirect Discourse)的技巧,完美地彌補了第三人稱敘事這種缺陷。

無限定間接引語和間接引語的區(qū)別在于,前者省略了后者必備的“他/她說”、“他/她想”、“他/她認為”或者“他/她覺得”等限定語。下面是《傲慢與偏見》中一個典型例子:

維克哈姆先生一走進房間,伊麗莎白立刻覺得,自己上次對他的一見傾心,以及隨后的朝思暮想,實在是合情合理。某某郡民兵團的軍官大多數(shù)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俊彥,這次前來赴宴的更是其中翹楚,但維克哈姆先生的身形相貌和氣質(zhì)風范遠遠超過他們,而他們又遠遠超過菲利普姨父:只見這位肥頭肥腦、大腹便便的主人渾身散發(fā)著波特酒的味道,正在他們后面走進來。

在這段話中,“伊麗莎白立刻覺得……實在是合情合理”是間接引語,而“某某郡民兵團……正在他們后面走進來”則是無限定間接引語,“菲利普姨父”的稱謂說明這個長句其實是從伊麗莎白的角度出發(fā)來寫的,但作者故意略掉“她認為”的限定語,引導讀者無意間通過伊麗莎白的眼睛去看,從而巧妙地拉近了讀者和這位主角的心理距離。又如在《傲慢與偏見》開頭,我們知道本尼特先生家有五個女兒,姐妹五人所占的戲份大概一樣多,但讀到第四章第十一段的時候,我們將會不知不覺地意識到,小說的主角就是伊麗莎白。簡·奧斯汀能夠達成這種神奇的效果,正因為她在那一段使用了無限定間接引語的技巧。看完小說之后,甚至在看完之前,絕大多數(shù)讀者都會對伊麗莎白產(chǎn)生強烈的親密感,這也是拜作者爐火純青的敘事藝術所賜。

當然,無限定間接引語并非簡·奧斯汀首創(chuàng),它在薩繆爾·理查德森和法蘭西斯·伯尼等前輩作家的小說里已經(jīng)偶有所見,但《傲慢與偏見》是第一部大量應用這種敘事技巧的小說。正如約翰·斯金納在《18世紀虛構(gòu)作品導論:小說的勃興》(An Introduction to Eighteenth-Century Fiction:Raising the Novel)中指出的,簡·奧斯汀對這種技巧的使用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無限定間接引語是18世紀虛構(gòu)作品的主要創(chuàng)新,基于這個原因,奧斯汀在小說上的成就足以和華茲華斯在詩歌上的功績相提并論”。無限定間接引語在英文小說中的普及,則要等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現(xiàn)代主義小說出現(xiàn)以后,詹姆斯·喬伊斯、弗吉妮亞·伍爾夫等人主要依靠這種技巧來完成他們的意識流作品。因此簡·奧斯汀堪稱英文小說別開生面的大宗師,愛默生嘲笑《傲慢與偏見》“缺乏新意”,實在是既無知又荒唐。

簡·奧斯汀時代英國聲望最盛的作家是瓦爾特·司各特,他在1826年3月14日“至少第三次”重讀《傲慢與偏見》,對作者塑造角色的能力大加贊賞,自愧弗如,慨嘆“如此才華橫溢的人竟然英年早逝,實在是太可惜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桂冠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更認為簡·奧斯汀在這方面和莎士比亞一樣出色。他們的贊譽是恰如其分的,因為只有在《威尼斯商人》或者《仲夏夜之夢》等喜劇中,我們才能找到和《傲慢與偏見》一樣多的個性鮮明的角色。就小說里的主要角色而言,伊麗莎白的聰慧和達希的理智,簡的溫婉和賓格利的隨和,麗迪雅的放肆和維克哈姆的無恥,夏洛特的講求實際和科林斯的荒唐可笑,喬治安娜的靦腆和凱瑟琳夫人的勢利,本尼特先生的陰陽怪氣和本尼特太太的小題大做,無不躍然紙上,呼之欲出。甚至于連只出場數(shù)回的次要角色,比如威廉爵士和盧卡斯夫人,也是栩栩如生。

但簡·奧斯汀的高明恐怕超乎絕大多數(shù)后世讀者的意料。她精心描畫了許多令時人會心一笑的細節(jié),但隨著光陰的流逝,這些細節(jié)卻慢慢變得晦澀難懂。比如在小說第二卷第十六章開頭,她寫了這么一段文字:

其實兩位姑娘已經(jīng)……享用了一份黃瓜色拉。接上兩位姐姐以后,她們指著一桌子客棧常見的冷菜,自鳴得意地說:“不錯吧?有沒有很驚喜?”“我們打算請客的啊,”麗迪雅說,“但要問你們借點錢來結(jié)賬,因為我們剛才在那邊買東西,把錢統(tǒng)統(tǒng)花光了。”

文中“兩位姑娘”是麗迪雅和小琳,“兩位姐姐”則是伊麗莎白和簡;此處寫到伊麗莎白和簡出遠門回家,麗迪雅和小琳自告奮勇去半路某鎮(zhèn)接她們。那些在1813年看到《傲慢與偏見》的讀者看到這里,將會立刻明白麗迪雅和小琳是多么的糟糕,但后世讀者卻很難體會到這一點,因為他們可能不知道黃瓜色拉在當時意味著什么。其實在簡·奧斯汀的時代,黃瓜價格特別離譜,最貴時達到每根10先令6便士,大概相當于一個塾師七天的收入。如果現(xiàn)在的讀者看到,有兩位姑娘先在飯店吃了燕窩魚翅,然后點了皮蛋豆腐、涼拌木耳之類的冷菜來招待兩位姐姐,還要姐姐們自己付錢,那么肯定能夠馬上發(fā)現(xiàn)她們是多么的奢靡和自私。

在寫景狀物方面,《傲慢與偏見》也是獨具匠心。比如在第三卷第三章,伊麗莎白前往彭伯利莊園拜訪喬治安娜·達希,作者如此描寫莊園的后院:

窗外便是后院,遠處是郁郁蔥蔥的高山,近處則有若干俊秀的橡樹和西班牙栗樹,散落在后院草坪之上,看上去十分賞心悅目。

簡·奧斯汀為什么特意指明彭伯利莊園的后院種著橡樹和西班牙栗樹呢?橡樹是優(yōu)質(zhì)木材來源,但生長緩慢,在當時是珍貴的名木。1775年,尚未擔任馬德拉斯總督的托馬斯·朗姆包德(Thomas Rumbold)賣出了一株直徑約2.3米的橡樹,售價高達43英鎊(普通傭人年薪不到10英鎊)。另外橡樹根系發(fā)達,株距需在30英尺(約9米)以上;彭伯利莊園后院草坪上散落著若干橡樹,既說明莊園的歷史悠久,也說明草坪特別大。至于西班牙栗樹,原產(chǎn)歐洲大陸,亦稱甜栗樹,被認為是僅次于橡樹的優(yōu)質(zhì)木材來源。在18和19世紀的英國,西班牙栗樹也是重要的景觀樹,經(jīng)常和橡樹、落葉松等種在一起。當時讀者看到這段描寫,便能領會彭伯利莊園是豪門巨富之家。

類似的例子在《傲慢與偏見》中多不勝數(shù),但這些曲盡其妙之處,經(jīng)過歲月長河的沖洗,就像《女史箴圖》或者敦煌那些精美的壁畫,在后世普通讀者眼里已經(jīng)模糊虛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似乎無法責怪夏洛特·勃朗特錯誤地指責了簡·奧斯汀,因為真正讀懂這部杰構(gòu)不僅需要專業(yè)的鑒賞眼光,還需要深入的考證研究。這也是促使我翻譯《傲慢與偏見》的重要原因,我希望通過我的譯本,以及譯本中盡可能詳細的注釋,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修復它的本來面貌,讓讀者能夠真正地欣賞這部在英語文學史上享有崇高地位的皇皇巨著。

但《傲慢與偏見》在出版超過兩百年之后還能得到世界各地讀者的喜愛,更重要的原因也許是它在觀念史上的獨特地位。

現(xiàn)代社會最深入人心的觀念之一是理想的婚姻應該以愛情為基礎。但歷史上,婚姻原本是作為一種經(jīng)濟和政治制度而存在的,無論中外皆是如此。古代中國上層階級著名的婚姻,如王昭君和呼韓邪、劉備和孫夫人、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無不是政治斗爭的產(chǎn)物。中下層階級的婚姻則大多數(shù)經(jīng)由媒人撮合,甚至尚未出生便由父母決定;這種以傳宗接代為目的的婚姻自然和愛情沒有關系,大量流傳至今的詩歌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杜牧為例,《全唐詩》收錄其遺作494首,竟然沒有一首贈給他的妻子裴氏,獻給妓女的倒是有五首。杜牧并非孤例,哪怕是寫出“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元稹和哀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蘇軾,也常常去妓院這種處于婚姻之外的場所尋求情感的滿足。總之在古代中國,作為社會制度的婚姻和作為親密情感的愛情是相互獨立的。

英國乃至歐洲的情況亦是如此。對于英國上層階級來說,就像亨利八世和他六位王后的恩怨所展示的那樣,婚姻是鞏固權(quán)力和獲取金錢的工具;愛德華八世在20世紀傳為美談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故事,不要說在都鐸王朝,即便在簡·奧斯汀所處的漢諾威王朝也是不可思議的。中下層階級的婚姻和古代中國的大同小異:從男方的立場出發(fā),娶妻主要為了傳宗接代;從女方的角度來看,嫁人主要為了三餐溫飽。另外當時父母有權(quán)決定子女的終身大事,所以婚姻牽涉的是兩個家族的利益,男女雙方是否兩情相悅往往不在考慮之內(nèi)。

這種婚姻和愛情相互分離的局面,得益于發(fā)端自歐洲大陸的光明運動(The Enlightenment)和起源于英格蘭北部的工業(yè)革命,到18世紀下半葉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變化。在埃德蒙德·伯克和薩繆爾·約翰遜等知識分子的支持下,一些深受光明運動影響的女性組建了著名的“藍襪社”(Blue Stockings Society),致力于改善婦女的教育和提高婦女的地位。等到該世紀末,英國思想界的風氣已經(jīng)開明到足以容納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這樣激進的女權(quán)主義者。沃斯通克拉夫特認為女性的社會地位低于男性,是因為缺乏教育,而非由于天生便低男性一等。她的代表作《女性權(quán)利訴狀》(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在1792年出版后極大地推動了英國女性的覺醒。此外,工業(yè)革命創(chuàng)造的就業(yè)崗位,以及交通條件改善帶來的社會流動,則使得年輕人有機會擺脫父母的束縛,他們擇偶時能夠更多地考慮情感的因素。理想的婚姻應該以愛情為基礎的觀念正是從18世紀末開始漸漸冒出苗頭,誕生于這種背景當中的《傲慢與偏見》之所以在觀念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因為它在愛情剛剛踏上征服婚姻之路的時候,便極具洞察力地定義了什么是完美的婚姻。

這部小說描繪了三種婚姻:第一種以科林斯夫婦為代表,是以經(jīng)濟條件為基礎的婚姻;第二種以維克哈姆夫婦為代表,是以性吸引為基礎的婚姻;第三種以及達希夫婦和賓格利夫婦為代表,是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簡·奧斯汀借助精妙的寫作技巧和高超的敘事能力,令人信服地證明,只有第三種婚姻才能夠帶來真正的幸福。她對這種理想婚姻的刻畫極其成功,乃至在2003年英國廣播公司一項調(diào)查中,達希先生力壓風流倜儻的詹姆斯·邦德和無所不能的超人,成為英國女性最想約會的虛構(gòu)人物。

倒不是說《傲慢與偏見》塑造了現(xiàn)代人的婚姻觀念,但在它出版兩百多年后的今天,人們對婚姻的期待仍然沒有超越其劃定的范圍,這個事實本身已經(jīng)證明了簡·奧斯汀的偉大。而對當前中國讀者來說,《傲慢與偏見》及其作者本人別有一種特殊的借鑒價值。因為盡管享有簡·奧斯汀無法想象的政治權(quán)利和人身自由,當前中國女性,尤其是京滬穗等大城市的女性,仍然遭遇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英國女性所面臨的困境:她們當中有許多人難以找到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被社會輿論污名化為“剩女”。

其實大齡未婚女性日漸增多的現(xiàn)象并非中國獨有,歐美國家更加嚴重。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獨身也能維持舒適的生活水平,所以婚姻在歐美等發(fā)達地區(qū)已經(jīng)漸漸衰落。根據(jù)美國勞工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在2014年,該國十六歲及以上人口中,單身者比例第一次超過結(jié)婚者比例,占同年齡段總?cè)丝诘?0.2%,達到1億2460萬人。與此同時,美國女性初婚的年齡也由1960年的二十歲提高到2013年的二十七歲。西歐的情況大抵與此相同,在結(jié)婚率最低的法國,每年平均一萬人口中只有五十對男女結(jié)為夫妻。

但將大齡未婚女性污名化為“剩女”的,卻是中國特有的現(xiàn)象。這背后的根源在于,現(xiàn)在仍有許多同胞把婚姻當作亟待完成的人生頭等大事,各種大發(fā)其財?shù)幕閼倬W(wǎng)站和人滿為患的公園相親角足以證明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國家的民眾對婚姻的心理依賴普遍仍然停留在陳瓘和袁枚的時代。假如《傲慢與偏見》和簡·奧斯汀能夠給今天的中國讀者什么啟發(fā),那就是婚姻并非人生的必需品,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當然美好,但如果結(jié)婚不是為了愛情,那還不如獨自生活。這位偉大的小說家在生活中以身作則,徹底地貫徹了這個觀念:1802年12月,她拒絕了哈里斯·比格-維特的求婚,因為那人雖然比她小六歲,有大片產(chǎn)業(yè)等待繼承,卻非她所愛的對象。我相信等到大多數(shù)人明白這個道理,污名化大齡未婚女性的現(xiàn)象將會消失。

但話又說回來,不管讀者能否從中領悟到什么人生道理,《傲慢與偏見》都是一部偉大的經(jīng)典。1859年7月,《布萊克伍德愛丁堡雜志》(Blackwood's Edinburgh Magazine)刊登了評論文章“簡·奧斯汀的小說”,作者喬治·亨利·路易斯在文中說:“只要還有人看英國小說,她的作品就一定會有讀者。”其實這位大學者有時候也會看走眼,比如他在這篇文章中斷定夏洛特·勃朗特的《簡愛》很快將遭受冷落,事實顯然并非如此。但在用整整三年翻譯完這部小說以后,我非常愿意相信他這句預言,甚至忍不住想補充一句:只要還有人看文學作品,《傲慢與偏見》就一定會有讀者。

李繼宏

lijihong@hotmail.com

2016年5月10日

品牌:果麥文化
譯者:李繼宏
上架時間:2016-07-27 16:42:55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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