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馬射線暴掠過后的“碎星”礦場，永遠彌漫著一股鐵銹、腐油和某種若有若無有機物燒糊后的惡臭。稀薄得近乎殘忍的大氣，讓蒼穹之上的黑色天幕凝固如墨，只有幾顆特別明亮的、隸屬于“深空科技公司”的導航星標在閃爍，冰冷，疏離，如同巨獸俯瞰螻蟻的瞳孔。

凌恩拖著幾乎報廢的第三代外骨骼“掘進者”，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礦渣泥濘中。每一下金屬足肢從粘稠的、泛著詭異磷光的泥漿里拔出，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面罩內側結著一層厚厚的白霜，那是他呼吸的水汽遇冷凝結，又被體溫稍稍融化后留下的痕跡，嚴重阻礙著視線。內置濾芯的報警紅燈頑強地閃爍著，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肺部火辣辣的灼痛，提醒他這具身體的殘存時間，或許比這臺老掉牙的外骨骼還要短暫。

“KN-17礦區……最后一班……”公共通訊頻道里，斷斷續續傳來監工毫無情緒起伏的電子合成音，夾雜著強烈的干擾噪音，“……采集指標……未達標者……能源配額削減……”

聲音戛然而止，不是播報完畢，而是凌恩單方面關閉了接收器。

削減？

他嘴角扯出一個近乎碎裂的弧度，干裂的唇瓣立刻滲出血珠，腥甜的鐵銹味在口腔里蔓延。還能削減什么？除了腳下這雙快要磨穿的礦工靴，和腰間那塊只剩百分之三能量的標準口糧膏，他一無所有。流放至此，本身就是一份緩慢執行的死刑判決書。深空科技從不浪費能源處理垃圾，包括人形垃圾。讓他們在這片被徹底榨干價值、輻射與奇異污染肆虐的星域里自行腐爛，是成本最低的選擇。

“咚！”

沉重的金屬撞擊聲悶悶傳來。

凌恩停下腳步，渾濁的目光透過結霜的面罩向前望去。不遠處，另一臺同樣破舊的外骨骼栽倒在泥潭里，駕駛員大半邊身子浸在泛著綠沫的泥水中，一動不動。只有外骨骼關節處偶爾爆起的一兩點電火花，證明它不久前還曾是一個活人的居所。

編號B743。凌恩記得這家伙，幾天前還在為了爭奪一小片富礦脈差點和自己動粗。現在，他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堆真正的廢鐵。

頻道里死寂一片。沒有人驚呼，沒有人詢問，更不會有人試圖去救援。在這里，死亡是常態，是背景噪音，是每一個人遲早的歸宿。甚至有人會暗自慶幸——又少了一個分薄那點可憐能源配額的家伙。

凌恩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邁步。麻木的神經早已無法為同類的消亡泛起絲毫漣漪。他繞過那具逐漸冰冷的“鐵棺材”，掘進者的機械足踩過一片相對堅硬的黑色巖地，發出空洞的回響。

就在這時，異樣的觸感從機械足傳反饋回路，微弱卻清晰。不是松軟的泥漿，也不是堅硬的普通礦巖。是一種……更致密，更古怪的質感。

他停下動作，操控掘進者彎曲笨重的膝關節，龐大的機體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伸出同樣銹跡斑斑的輔助采集臂，刮開地面那層薄薄的浮土與礦塵。

一抹幽暗到極致的色澤暴露出來。

那不是純粹的黑，更像是一切光線落入其中都被強行吞噬、湮滅后留下的絕對虛無。它安靜地鑲嵌在巖層中，只有拳頭大小，表面光滑得不可思議，觸手冰涼，絕非已知的任何礦物。

心臟，沒來由地猛跳了一下。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言喻的悸動攫住了他。仿佛饑餓了千百世的胃囊突然嗅到了血腥氣，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尖銳的嘶鳴，催促著他，吞噬它！

理智告訴他，未知往往意味著更致命的危險。碎星礦場的污染千奇百怪，瞬間致人死地的物質比比皆是。但那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望是如此強烈，如此狂暴，輕而易舉地碾碎了他殘存的理智。活著和立刻死去，似乎不再有區別。但那種“饑餓”，那種仿佛只要得到眼前這東西就能獲得終極滿足的預感，壓倒了一切。

他鬼使神差地操控采集臂，利用前端的高能切割刃，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幽黑的物質從巖石中剝離出來。

當那物質徹底脫離巖層的瞬間，一種無形的波動悄然蕩開。周圍空間中那些肉眼不可見的輻射塵、逸散的微弱能量流，甚至包括凌恩外骨骼引擎殘余的熱能，都像是被無形的漩渦捕捉，百川入海般向那黑色物質匯涌而去！

它仿佛一個初生的黑洞，貪婪吮吸著周遭的一切能量。

凌恩不再猶豫。他收回采集臂，將那枚不再冰涼、反而散發出奇異溫熱感的黑色物質緊緊攥在機械掌中。面罩之下，他張開嘴，毫不猶豫地將其塞入口中！沒有想象中堅硬的觸感。

那物質入口的瞬間，竟化作一道冰線與一道火線交織的洪流，轟然沖入他的喉嚨！

“呃啊啊啊——！”

無法形容的劇痛瞬間爆發！凌恩猛地仰頭，脖頸青筋暴凸，發出野獸般的慘嚎。那洪流在他體內瘋狂沖撞，撕裂經脈，焚毀細胞，又詭異地重塑一切！外骨骼的駕駛艙內，生命體征監測儀發出刺耳的尖鳴，所有指標都在瘋狂跳動，瞬間沖破了安全閾值，然后……砰然炸裂，冒起黑煙。

視野被染成一片血紅，劇烈的痛苦幾乎要將他的意識徹底蒸發。

就在他感覺下一秒就要徹底解體、化為飛灰的剎那，那肆虐的洪流仿佛找到了歸宿，猛地向著他的小腹丹田位置瘋狂塌縮！

劇痛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充盈感。不，不僅僅是充盈。

是饑餓！

剛剛平息下去的、針對那黑色物質的饑餓感消失了，但一種更加龐大、更加恐怖、更加無法忍受的饑火，從他身體的最深處，從他靈魂的每一個縫隙里，轟然爆發！

他需要能量！更多！更多！

視線恢復，世界卻已截然不同。

面罩的阻礙仿佛不存在了，他能“看”到空氣中飄蕩的彩色能量微粒，能“看”到腳下地層深處稀疏的礦脈殘留，能“看”到遠處那臺報廢外骨骼里，駕駛員尚未完全消散的、微弱的生命火光……

那點火光是如此渺小，卻像黑暗中唯一的燈塔，對他散發著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理智的堤壩徹底崩塌。凌恩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失控的掘進者外骨骼在他的無意識驅動下，猛地轉向，機械足踐踏著泥漿，發出狂暴的轟鳴，朝著那具倒斃的礦工尸體沖去。

冰冷的機械巨掌，覆蓋而下。

接觸的瞬間，異能——自行發動！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只有一縷縷乳白色的、蘊含著生命精華的光絲，從那尚存一絲溫熱的尸體中被強行抽出，爭先恐后地涌入凌恩的體內，涌入那丹田深處剛剛形成的微型“黑洞”之中。

難以言喻的舒泰感席卷全身，暫時壓過了那焚心的饑火。每一個細胞都在歡欣鼓舞，發出滿足的呻吟。

短短幾秒。機械手掌抬起。

下方，那具礦工的尸體連同他駕駛的外骨骼，盡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原地留下的幾塊晶瑩剔透、仿佛最上等水晶雕琢而成的奇異骸骨，它們靜靜躺在泥濘中，內部有點點星芒流轉，美得驚心動魄，也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

其中最大的一塊星骸，表面光滑如鏡，倒映著凌恩此刻布滿污垢卻眼神幽深的面孔。

一陣極其微弱、仿佛來自遙遠星辰彼岸的呢喃，直接在他腦海深處響起，空靈，古老，帶著不容置疑的法則意味：

“歸一之日，萬星朝冕。”饑火暫熄。

凌恩僵立在原地，粗重的喘息聲在密閉的頭盔內回蕩。他低頭，看著自己那雙還在微微顫抖的人類手掌，又緩緩抬起，目光穿透了外骨骼，落在那幾塊詭異的星骸之上。

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急速攀升，卻奇異地無法壓制那深藏在體內、暫時蟄伏卻必將再次蘇醒的恐怖饑餓感。

他緩緩握緊手掌。

指尖觸碰到了一小塊堅硬、溫潤的物體。不知何時，一枚由純粹能量構筑、細小星芒環繞其上的指環雛形，正悄然在他的指根處凝聚，散發著微弱的、卻足以照亮這片絕望死地的璀璨光芒。面罩之下，他臉上的所有情緒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非人的漠然。他抬起頭，視線越過這片污濁的礦坑，投向星空深處，那顆最明亮的、屬于深空科技總部的導航星標。

無聲無息。

但那目光，已冷徹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