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被人從山脊上磨了一道口子，冷白的光從缺口里傾下。縣道兩旁的白楊樹把枝椏伸到電線外，三月的風(fēng)里葉片還是稀薄的，像一排排未開封的信封。冷孝儒跨在他那輛二手小踏板上，書包挎在胸前，最后一單外賣要送過橋去河灣那邊。他的手機只剩下百分之一的電，屏幕暗得像一個沒睡醒的眼睛。

橋頭的電子廣告牌忽然自己亮了。先是雪花點，再是廣告詞卡在了半句：“明日——”后面的字像是被誰吞回去了。緊接著，天就下起了雨，卻不是水。細細的、透明的、薄得像洋蔥膜的字符，從夜空里漂下來，一片片落在車把、落在白楊樹尖、落在他的頭盔上。每一片都在微弱地發(fā)光，能看清字形，像從未發(fā)行的報紙被切成了雨。

“縣城醫(yī)院氧氣管路……”

“河?xùn)|化工倉庫夜間值守整改通知……”

“龍舟節(jié)賽程調(diào)整……”

字并不完整，像是被剪輯的新聞條幅。冷孝儒下意識伸手去接，指尖一涼，一片字貼在皮膚上，像醫(yī)用的透明貼。他還沒看清，另一片迅速落在了他的額頭，正對著他的眼睛貼牢了。那一片只有一行半。

“訃告：本縣高中生冷孝儒（16）于明日午后，在西江支流救援中意外溺亡。家屬……”

他把車撐歪了，鐵腳在水泥上滑出刺耳的一聲。頭盔從座位上彈下去，咣當(dāng)一聲滾到橋邊的防護欄。風(fēng)一下子冷了許多，白楊的枝條像收聽到訊號，整齊地抖動。透明的字還在下，但周圍的世界像是被按了靜音鍵。只有他的呼吸在頭殼里回響，喉嚨里有一股鐵銹味。

“這玩意兒……”他擠出一點聲音，“是誰的整蠱？”

沒有人回答。廣告牌又亮了一次，這次是完全陌生的版面：不是廣告，不是預(yù)告，而是一條公共消息的版式，字號和漫畫書里那種粗黑標(biāo)題一模一樣。上面跳出一行：“明日上午，縣醫(yī)院呼吸科將進行氧氣管路臨時檢修”。字閃了兩下，又像不愿被看到似的迅速暗下去。

一滴帶著小字的雨貼在他的耳畔，像有人靠太近說話。那聲音不是音色，而是意義本身壓進骨頭里：“如果你現(xiàn)在回家，世界只會改寫一小段；如果你把它告訴任何人，世界會改寫一整頁?！?

臺上臺下的光同時滅掉了。雨還在落，但那種若有若無的亮從他的視野里退去了。他一下子覺得自己像是站在空曠舞臺上，被撤了燈的人。他抖了抖手，那片貼在額頭的“訃告”從皮膚上滑落，落地就化進水泥縫里，像從沒來過。

手機自己亮了一下，百分之一的電以一種窮途末路的頑強撐了幾秒。來電：外婆。

“孝儒啊，明日上墳的紙折好了沒？”外婆的普通話帶著川腔，像鍋蓋上蒸汽忽忽的響?！懊魅找辉缒銒屢拱嗷貋?，跟你一起去，把艾草也帶上?！?

“我……知道了?！彼穆曇舭l(fā)輕，“媽今晚真在醫(yī)院？”

“是啊，在呼吸科。天涼，你別亂跑?！?

呼吸科。氧氣管路。臨時檢修。三樣?xùn)|西在他腦子里碰了一下，發(fā)出干脆的金屬響。冷孝儒把手機揣進兜里，騎上車，把油門擰到最小，讓車在人行道上慢慢挪。他想把剛剛的一切歸入“幻覺”這個懷抱又溫暖又寬大的詞里，但那些字的冷意仍舊貼在皮膚上，像一枚尚未剝落的貼紙。

河風(fēng)從橋洞里穿過來，吹得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繞過橋頭那棵被雷劈過的白楊，往城里拐?？h城的夜，總是被燈光拼成零碎的小塊：理發(fā)店仍舊開著，霓虹燈管壞了一截，只?！袄韄店”；老電影院門口貼著復(fù)映的海報，紙邊卷起來；小巷子的盡頭有人在吆喝烤串，油煙把光線燙得發(fā)黃。

他把最后一單送到河灣小區(qū)，一層半地下的房間里傳出嬰兒斷續(xù)的哭聲。男房客忙不迭接過外賣，說了聲謝謝又補了一句：“兄弟，明兒聽說要停電嗎？”

“……不知道?！彼鐚嵒卮?，又像在拒絕什么無形的問題。

回家的時候，雨停了。地面上沒留水漬，只有一地看不見的“字”可能在陰影處蜷著。冷孝儒把車停在樓下。老舊的六層單元樓，墻皮鼓了又掉，一樓門口的廣告貼紙疊到第三層“專業(yè)開鎖”的電話把“開”字都磨花了。他推門進去，樓道里像常年泡在煤氣味里，墻上的聲控?zé)暨t鈍地亮起。二樓鄰居的門縫透出電視的藍光，電視劇里某個角色在嚎：**“你不能這樣對我——”**聲音突然被換臺的咔噠一聲切斷，出現(xiàn)了新聞聯(lián)播的正經(jīng)腔，隨后又跳成了地方臺的滾動字幕。

“縣醫(yī)院呼吸科將于明日10:30—11:30進行氧氣管路臨時檢修，請相關(guān)人員提前做好準(zhǔn)備……”

冷孝儒停在二樓與三樓之間的臺階上。他的心臟像捧著一只活魚，滑、亂、難以抓牢。他想起剛才耳邊那句無形的提示，想起廣告牌上的暗光，想起額頭上那一行名字和“訃告”。他抬頭看見自家門口的貓眼里反出一小點亮，像一顆游離的星。

他掏出鑰匙，手卻有點發(fā)抖。門開了。屋里沒有人，只有臥室臺燈留了一盞黃昏一樣的光。母親的水杯扣在廚房的碗架上，杯口朝下，杯身上貼著一個褪色的藍色笑臉貼紙。冰箱上貼著她寫的便條：“孝儒，晚飯自己熱，別吃太辣。媽22:00—次日8:00夜班，別等。”最后的“別等”，她畫了一個愛心，筆畫立得很直。

客廳的電視還開著。遙控器壓在一本舊雜志下，滾動的字幕沒有停：縣城的，從明天起，關(guān)于祭掃、交通、學(xué)校衛(wèi)生防疫的。字一條條掠過去，像水面上的魚影。他走過去，把聲音調(diào)到最小，又調(diào)回去。他坐在沙發(fā)上不動，像一個剛從夢里醒來卻不確定現(xiàn)實的人。

書包里有一本練習(xí)冊，他抽出一頁空白的，撕下來，放在茶幾上。筆從鉛筆盒里滾出來，他一把抓住。寫字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手心還涌著汗。

他寫：“4月4日，清明前夜，橋頭下‘字雨’。廣告牌：縣醫(yī)院呼吸科10:30—11:30檢修。耳語：‘回家改一小段，告訴別人改一整頁?！嚫妫豪湫⑷?，明日午后，西江支流救援溺亡?！?

寫完，他盯著那張紙，又補了幾個小括號：“驗證：公共消息？私人消息？”

他把紙折成四折，塞進字典里“因果”兩個字的頁碼間。他抬頭，屋里那盞臺燈把他影子拉得很長，像另一個比他更瘦、更倔的少年正端端坐在對面。窗外遠處傳來火車的笛聲，先長后短，拖著一絲疲憊。

“只是巧合?！彼麑τ白诱f，“就像有時候我們提前知道校長要來查早讀，因為教導(dǎo)處的人會提前咳一聲。廣告牌是定時的，新聞是提前錄好的。”

影子沒有回答。

他把電視關(guān)了，屋子瞬間靜得像被棉花塞住耳朵。他又忍不住打開，聲音調(diào)得更小。屏幕上切到一條民生新聞：一位老太太在路邊摔倒，幾位路人協(xié)力把她扶起，記者在畫面外用溫柔的語氣說著“善意互助”。他盯著那幾雙手。明日下午，西江支流——畫面里的人像是要沖出屏幕，伸手抓住他，把他往某個不可見的方向拖。

手機鬧鐘忽然自己響了，是他給明天早起設(shè)的。鈴聲很俗氣，是出廠自帶的那種小喇叭聲。他把鬧鐘按掉，指尖又停在了屏幕上。屏幕黑了，重新亮起，又黑了。電像最后一口氣，散在他指腹的熱里。

“明天早上不告訴任何人。”他小聲說，像是讀一條保密協(xié)議，“先自己驗證。如果這些字只對公共事實有效，那就是某種……廣播；如果也知道私人的，那就是侵入?！?

“如果它知道我的訃告呢？”另一個聲音在他心里問。

“訃告終究會公開?！彼卮穑八运菜愎??！?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對面樓里的燈一戶戶地滅下去，只有頂層有一盞遲遲不肯熄的，窗臺上擺著兩盆多肉，葉片厚得像新拋的瓷。風(fēng)穿過窗縫，帶進一點潮氣和煤氣味，混在一起，像一場小病的前兆。

門外傳來鑰匙碰撞的聲音，緊接著是父親壓著嗓子的咳：他夜釣回來了。門開了縫，父親把魚簍先塞了進來，身上帶著江水的腥甜氣和煙的干辣味。他看見客廳的電視亮著，腳步頓了一下。

“還沒睡？”父親問。

“等題目做完?！崩湫⑷逭f。

父親點點頭，沒再多問，去洗手間洗手，水聲嘩啦，像把整日里不該帶回家的話都沖進下水道。他洗完出來，從魚簍里提起一尾活蹦亂跳的鯽魚，笑：“明兒讓你媽給你紅燒。”

“她明兒白天還上班?！?

“是啊，夜班倒白班，有點累。”父親坐在沙發(fā)扶手上，目光在電視屏幕上停了一下，“清明嘛，醫(yī)院忙。”他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發(fā)，又像怕弄亂，馬上縮回去，“早點睡?！?

等父親進屋，關(guān)了燈，屋子重新回到只剩臺燈和電視的光。冷孝儒把魚的影子看了會兒，那影子被塑料簍子扭成奇怪的形狀，像一塊被擰皺的金屬。他突然想到：**如果明日10:30—11:30真在檢修，呼吸科會不會出現(xiàn)氧氣短缺？**母親在那一層，或者在那一層附近。那樣的話——

他把這個念頭按下去了。那句“不要告訴任何人”的耳語又浮上來，像紙面下的水紋。他把字典合上放回書包，把練習(xí)冊重新裝好，又去廚房找了個便利貼，寫了三個字貼在電視機框上：“不外傳”。

夜更深了。他關(guān)了臺燈，只留電視黑著的屏幕在墻上反射出一個拇指大的灰光點。手機在枕邊無聲地死掉。風(fēng)把窗簾掀了一下，陰影像黑魚躍了一下又沉下去。

他在黑暗里閉上眼，數(shù)到五十，睜開，又閉上。睡意像一灘被風(fēng)吹波紋的水，無論如何都不肯靜下。終于在某一刻，他的腦子里只剩一個清晰的計劃：**明早起得更早一點，去學(xué)校之前，先路過醫(yī)院背后的后勤通道；什么都不說，只看。**如果那條“新聞”是真的，它應(yīng)該在某個可被別人看到的地方留下痕跡——通知、走道里的標(biāo)識、被搬來備用的氧氣瓶。如果那條“訃告”也是真的，他就要找到改變它的方法。

他在心里把這兩件事排成一和二，像試卷上前兩道必答題，寫在大腦的空白處，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方框，準(zhǔn)備明天一一打勾。

外婆的電話又在黑暗里震了一下，這次是微信的紅點。她發(fā)來兩張折好的紙錢照片，配字：“別遲到。下雨也要去?！?

冷孝儒盯著那兩個字“下雨”，忽然覺得背脊又涼了起來。他把手機按進枕頭下，翻了個身，把自己裹進被子。他想起橋頭那句耳語，像一道細細的電，穿過夜，停在了明日的午后。

窗外，白楊樹的影子在墻上搖晃，像天線在微不可聞地收聽什么。他在這個搖晃里，終于陷入了一種不徹底的睡——有夢無夢的縫隙中，他看見無數(shù)透明的字從高空降下，落在縣城的屋檐、人行道、救護車的玻璃頂上，落在西江支流那一塊緩慢旋轉(zhuǎn)的水心。那些字無聲地拼成一個未來，又在他伸手的時候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