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操場被風抻得很緊，像一面鼓皮。國歌的最后一個音還在空中顫，教導處主任已經舉著小喇叭站到看臺前沿，袖口的紅綬帶被風向后拖出一條斜線。

“昨日下午，個別學生擅入警戒區，學校已核實，將按校規處理?！彼穆曇舸┻^風，“請大家不圍觀、不拍攝、不直播、不傳播未經證實的信息。今天下午，信息素養教育課，全體參加?！?

“個別學生”四個字被風反復拋來拋去，薄、冷，像玻璃上的一道劃痕。冷孝儒站在隊列里，看見鞋面上昨日泥點已經風干成細白的殼。他知道那“個別”里有他?？诖锸謾C輕輕震了一下，是教導處提醒九點到場說明情況；緊跟著，班群里彈出縣融媒的推送：“將成立‘信息異常應急專班’，統一匯總‘信息雨’線索?！?

列隊解散，操場風更硬，白楊把葉子翻成背面亮、正面暗?；氐浇淌?，第一節課上到一半，窗外無聲地下起字。不是雨幕，是像灰一樣細的字粒，輕得落在玻璃上不留水痕，只在課本的反光里一閃：

A：“應急專班公開透明，數據向社會開放接受監督。”

B：“應急專班統一入口與權限，未經授權收集‘信息雨’視為擾亂秩序。”

兩行字在玻璃上抖動，像被兩股力同時拉扯，時而重疊，時而錯開。粉筆寫的“宏觀調控”在他視野里忽遠忽近。冷孝儒不自覺握緊筆——觀測正在改變被觀測物；人越多，字抖得越厲害，直到某個閾值，它會收斂成唯一。

“你在看什么？”同桌陳漓把一本練習冊頂在下巴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風?！彼f。筆尖卻在書頁角落寫下小小一行：A/B雙版本 08:26—08:28抖動。

下課鈴一響，走廊像忽漲的水溝，腳步聲、說話聲、消息提示音一齊涌動。陳漓拄著傘站在門口，腳踝上白色固定帶貼得規整：“英雄，教導處叫你呢?！?

“別這樣叫我?！崩湫⑷灏涯莻€詞推回去，“你的直播刪了沒？”

“刪了，粉絲掉了三十個?！彼沧?，又壓低聲音，“昨天……我也看見了，煙里有字。”

他點點頭，把這件事按進他們兩人的共同秘密里。

九點整，教導處。主任把一張表格推給他：“把經過寫清楚，不渲染、不夸大。救人的部分會在思政課表揚，違規部分要整改。你是未成年人，學校會保護你，但先把規矩立住?！?

“我背了同學出來。”冷孝儒坦白。

“勇敢與違規可以同時成立。”主任摘下眼鏡，語氣平平，“你做得好的，我們會說；你踩線的，也得記清楚?！?

他一筆一畫寫下經過，像在給自己記一張欠條。寫到一半，窗外又落下一行字，像有人從外面拿著鉛印在玻璃上輕輕一按：

“今日18:00召開發布會宣布專班細則；‘瀾云量子’作為技術支持亮相?！?

“瀾云量子？”主任無意識地念出名字，隨即抬眼看他，“網上那些陰謀論別跟風。該公開的，會公開?！?

“嗯?！崩湫⑷灏涯抗馐栈貋恚睦飬s像有一條細小的電，從“瀾云”兩字上劃過去。他記下時間：09:17。

第二節課，政治老師臨時把內容改成“網絡傳播的規范與責任”，黑板上寫著四個大字：“不造、不信、不傳”。他投影出一份“統一上傳入口二維碼”，說“大家自愿”。班里有三五個同學當場舉起手機掃碼，屏幕映在他們臉上，白得像剛浸過水的紙。

冷孝儒沒有動。他盯著那張二維碼黑白方格看了幾秒，只覺得它像一張把嘴閉得很緊的臉。政治老師掃了一圈：“不強制，大家量力而行。優秀信息員會在期末評優中有所體現。”

“你要當優秀信息員嗎？”陳漓戳他。

“我先做筆記?！彼f。

午后體育課，風更硬，旗子被扯得筆挺。操場邊落下兩枚短小的標題，像石子掠過水面：

“化工廠主家屬報警失蹤，警方介入?！?

“廠區夜值記錄缺失，正調取備份?！?

緊跟著又一條：

“專班數據接入：統一口徑、統一格式。”

三條字落地即化。冷孝儒在紙上寫下：T 12:42 / 12:44 / 12:46——連續。他把“統一口徑、統一格式”圈了三道，旁邊添上：“誰定義口徑？”

下午最后一節，教室后排有人偷偷刷短視頻，屏幕上已經有人在講“如何正確拍‘字雨’才能被專班采用”。講解人語氣興奮，像在教“如何拍出逼格照片”。冷孝儒合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他知道熱潮正在來，像雨前的風——所有人都在伸手接字，誰也不問字從何來、去向何處。

四點半，全校群通知：“自愿上傳‘字雨截圖’，接入學校信息員系統（優秀者優先評優）?！蹦恰白栽浮眱勺直患哟?，又被括號里的句子輕輕頂了一下，像一只無形的手在背后推。

晚飯后，家里的電視還在播地方新聞。主持人語速穩定：“今日十八時，縣政府將召開發布會，就‘信息異?！F象作出說明……”母親在廚房里切菜，刀面在砧板上砰砰。父親在陽臺洗魚，水聲把空氣一點點泡軟。冷孝儒坐在沙發邊，拿本子，先把一天看到的字按時間寫成清單：T（時間）/ L（地點）/ S（標題原文）/Δ（版本序列）/ N（目擊人數）。他給每條都標上“目擊人數約數”：N≈30，N≈200……寫完，覺得心里那堆散亂的信息終于有一個臺面可以落了。

十八點整，發布會。會議室燈光把人臉照得白得像紙。主持人把“統一、規范、透明”輪番擺上臺。第一排右側，一個年輕記者起身：“‘統一入口與權限’是否意味著限制個人采集與分發？社會監督如何落實？”

鏡頭掠過他的臉——周見。主桌中間的人把話筒拉近：“感謝關注。我們將建設高可用統一平臺，任何上傳將在授權范圍內使用。對于惡意編造與散播，將依法處理?！?

屏幕右下角亮出瀾云量子的Logo。解說詞平緩：“本次技術支持提供哈希校驗與鏈式存證能力，保證數據不可篡改?！?

“哈希。”冷孝儒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點了一下。他想起昨夜U盤里那篇短文：“可驗證=自由的一半”。電視里切出“流程圖”：采集——上傳——校驗——歸檔——處置。每一步都被畫成圓角矩形，顏色柔和，像兒童科學繪本。

“看著很穩當?！备赣H端著一盆魚走過，說了一句。母親把圍裙解下來，在電視前站了兩秒，唇角動了動：“穩不穩，看誰在看、看怎么看?！?

發布會結束后，主持人又播了一段“市民如何配合”的溫馨提示：遇到“字雨”，請盡量拍清楚時間、地點、場景，避免傳播未經證實的內容，統一從官方入口上傳。電視靜音了一秒，像有人在心口輕輕按下“暫?！?。

風在窗外拐了個彎，把陽臺上的衣架碰得叮當。冷孝儒回到書桌前，把“哈希校驗”四個字寫進清單的頁腳，旁邊畫了一小格，標“微標？”——他想起周見說過“字里可能有可視化殘影”，像兩個幾不可見的小點對應哈希低位。如果是真的，那是一個不需要相信人的過程。

七點二十，手機響，是陳漓發來的一串消息：

“今天的信息素養課你聽困了嗎？”

“我剛剛看人家說‘統一上傳’可以優先報名志愿者，屬實嗎？”

“你以后會不會變成‘官方人士’？”

冷孝儒回：“不會。我只是把我看見的原樣記下來?！庇盅a一句：“別去河邊湊熱鬧?！?

“知道啦，”她發了個翻白眼，“明天中午請你喝奶茶，感謝昨天背我。”

“別請奶茶，腳先養好?！?

他放下手機，母親端了碗湯過來，湯面上飄著幾片姜絲：“喝了睡得穩?！彼舆^，手心暖了一寸。母親看了看他本子：“你在記什么？”

“清單?！彼驯咀愚D過去，指給她看“時間/地點/標題/版本抖動/目擊人數”的列。

“看起來比醫院的臺賬好懂?！蹦赣H笑，“你別太靠前?？壳暗?，容易被當靶子?！?

“我會站在能看見、又不妨礙別人的位置?！彼f。母親點點頭，把他的肩拍了一下。

八點整，樓下傳來賣豆腐腦的鈴聲，晚了一整天似的仍不肯停。窗外忽然又落下一行字，輕得像有人吹了一口氣在玻璃上：

“明日上午8:40，某校將公布‘學生信息員’名單；下午14:00，發布‘因果對沖’簡圖?！?

冷孝儒把這行揭下，夾進“因果”那頁，旁邊寫：**“A/B抖動閾值未定；‘對沖’=分攤？=定向？”**他又畫了一個小小的“問號”框，把“誰按按鈕”寫進框里。

他想起白天那張“統一上傳二維碼”，又想起周見說的“群體觀測”。兩條路像兩條細細的線，在他腦子里互相纏繞：一條通向集中，一條通向多點。他不知道哪條更快抵達“安全”，但他知道——多點至少能讓任何一只手都不至于按得太重。

九點，父親去陽臺收衣服，隔壁家的電視還在大聲播放評書。冷孝儒給周見發消息：“今天的字我按模板記了。還有，發布會提‘哈?！?，你能拿到他們的校驗規則嗎？”

很快收到回信：“不能、也不該完全拿到。我們只需要可驗證的那一部分——比如‘微標’。你明早注意：名單公布時‘字’可能抖，看尾部有沒有兩個細點，位置記下來?！?

“收到?！彼?。

十點半，雨才從城西慢慢下過來，像在遠處已經下了很久，剛剛才輪到這邊。風把白楊的葉子吹成齊刷刷的一面，雨線不密，卻有耐心。母親把陽臺門關一半，留一條縫讓水汽進來?？蛷d的電視被關上，聲音瞬間撤走，只剩雨的細響在屋檐上落。

他趴在書桌上，翻開字典的“因果”頁，把今天所有字再核對一遍。每核對一條，他就在右側打一個小勾。打到最后一個勾時，他忽然覺得心底那塊浮著的東西落了一點。不是全部落地，但至少有了重力。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條陌生短信：“同學您好，鑒于你熱心公共事務，學校擬推薦你為‘學生信息員’，請于明日上午八點到操場參加公布儀式?！蹦┪彩鹈悄昙壗M。

他盯著“熱心”兩個字，又看了一眼“擬推薦”。他明白這意味著什么：被標記，被放到一個更醒目的位置上；意味著更多“統一入口”的推送，也意味著更顯眼的責任。他沒有立刻回，合上手機，把它壓在字典下面。

再抬頭，窗外字已停，真的雨接過夜班。他聽見樓下有人跑步，鞋底在積水里濺出碎小的花。遠處偶爾有車燈劃過，拐彎時像有人用指尖輕輕挑了一下夜色。父親打了個小呼嚕，被母親輕輕捅了一下，又歸于平順。屋子里的空氣在往下垂，像一塊慢慢變軟的面團。

他關燈，躺下，閉眼。睡意來得慢。他在腦子里把明天的流程排了一遍：八點操場、九點教導處、下午信息素養課、晚上復核清單。排完，又在最下面添了一行：“如果‘對沖簡圖’發布后，城里同時出現三個小事故——記時間窗。”

正要沉下去時，窗玻璃上似乎又輕輕印了一下，像誰在外面隔著雨敲了敲。他翻身看去，什么也沒有——只有雨線和路燈的黃?？伤溃植皇敲看味荚敢獗豢匆?；有時候它只是把消息放在風里，等你自己去對。

他重新閉眼。腦海里浮出三個名詞，像三顆小小的釘子把他從夜里釘到明天：“公開”“權限”“哈希”。釘子不重，卻各自有方向。風在窗外繞了一個慢圈，像一只想清楚了要停在哪里的鳥。

第二天會發生什么，他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他會站在能看清又不妨礙的位置——用一個高中生能做的辦法，把一城的字記成一行行可交叉驗證的表。哪怕這張表看上去稚氣，哪怕有人嘲笑它“天真”，它至少讓他在這張被不斷擦寫的練習冊上，按下自己的筆跡，不被“統一”的橡皮擦得干干凈凈。

夜深，雨不急不躁，像有人在遠處一筆一劃地練字。風把屋檐下一小串水珠連成線，滴答地劃過時間。冷孝儒終于睡過去，手還搭在“因果”那頁上。那頁紙的邊被他翻得有些毛，他沒看見，紙角里壓著一枚很細的、幾乎不可見的小點——像某種校驗的低位在夜里露出一瞬，隨即被黑暗重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