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零五分，天像剛從水里拎出來，薄得能透光。冷孝儒把昨夜“第二輪遠控”的表從枕下抽出來，先看右側那枚被他圈成空心的點——警示燈延遲 0.7s（灰點，待解釋）。他在旁邊加了一個小小的箭頭：**“問：延遲與風速相關？與并行摘要雙影有關？”**箭頭像一根針，往“解釋”的方向推了一毫米。

06:22，窗玻璃上浮起兩條極細的字，像被指腹輕輕抹過的鉛痕：

“9:30——交警支隊例行通報；涉及‘堤外停車帶’時段檢索進度?！?

“16:00——學生信息員培訓：統一模板/統一口徑/統一上傳?！?

尾字兩側的微點仍規矩地立在左上/右下。他在“●”欄點了兩下，把“培訓”三字用細框圈住；又翻到“水”的頁簽，給“堤外”加了一個紅點——不是警報，只是提醒：要盯。

母親從臥室出來，頭發還潮，圍裙沒有解：“早飯熱牛奶。你今天別去河邊，堤外那個地方怪，風往回纏，人容易腳下失衡。”

“靠后站?！彼?，“我在學校。”

母親笑，笑意里累：“你昨天那句‘文案也是設備’我講給護士們聽，她們說好用——把‘請盡快’改成‘先坐下慢慢說’，病人真的會慢。說話真的是設備?！?

“語言是設備。”他重復一遍，像把一個螺母再按緊一點。

——

09:12，交警支隊的會議室背景板藍得像風刮了兩遍。直播切入時，坐在正中的女警官把話筒拉近：“關于‘西江堤外停車帶’的檢索進度通報。7日前 20:57—21:45，道路監控有 11分鐘畫面異常，時間段為21:10—21:21。異常原因為設備老化導致的短時丟幀與重啟，目前已調取相鄰卡口補齊軌跡。**”

“21:10—21:21?！崩湫⑷逵勉U筆在“空窗”欄寫下這兩個時間點，旁邊畫了一段短短的黑線。他沒有寫“陰謀”或“故意”，他寫的是兩個干凈的詞：“異常/重啟”。女警官繼續：“實地實景勘查同時推進；不鼓勵公眾前往圍觀，避免安全風險?！?

字在玻璃上像遲到的簽批落下，短短兩條：

“堤外停車帶：異常 21:10—21:21；相鄰卡口補軌中。”

“提醒：勿前往圍觀；風東南，暗汊回纏↑。”

尾字微點仍在左上/右下。老褚在小群里只發了兩個字：“記空?！?

“怎么記‘空’？”陳漓問。

“像記有一樣記?！崩湫⑷灏选澳０濉狈娇瞻醉?，寫了一行新抬頭：“E（空窗）：開始/結束/位置/補軌來源/‘字’一致度/備注”。又加一句操作：“空證=多點對齊+相鄰證據鏈，對齊程度>90%時可信?！?

周見在群里打字飛快：“我去問交警可否公開相鄰卡口時間條，哪怕只給時標。還有，停車帶附近的路燈檢修記錄，問一嘴有沒有‘合上/斷開’的時標?？詹灰姷檬恰觥?，有時只是‘老’的?！?

“老也該公開?！眻D書館管理員接，“你們提供老的證據，也是透明的一半?！?

會議臨近結束時，一行更短的字在屏幕角落像薄雪似的印了一下：

“廠主車輛：未出卡口；人未現身；警方持續檢索。”

評論區有人刷“吃瓜”，也有人刷“配合”。冷孝儒不看那些，他在表上“E（空窗）”欄的“備注”寫：“不做推理?？沾?更嚴格的對齊與公開需求。”

——

中午，陽光從云里漏下幾束細線，操場上晾著的籃球網閃了一次。食堂吃飯時，小群里已經把下午的“學生信息員培訓”過了兩遍預案。周見說：“你們不發言，只記。如果有人把‘觀測’說成‘上傳’，你們就記Δ：**‘觀測→上傳’抖動?！?

“我去‘培訓’，”沈鹿說，“我以‘家委’身份旁聽。我想聽聽他們怎么講‘口徑’。”

“口徑是門?！蓖趿延盟回灥氖萆ぷ硬辶艘痪?，“門越窄，外面的風越大。”

“我們做窗?！眻D書館管理員把昨晚那句又發了一遍，后面加一個窗戶的 emoji。

——

16:00，學術報告廳里光線偏白，冷氣開得略大。講臺上的投影先是一套漂亮的開場動畫，藍底白字，圓角矩形像排成陣的硬糖。標題依次跳出：“統一模板”“統一口徑”“統一上傳”。每出現一個“統一”，臺下就有筆在紙上“刷拉”一下。

教導處主任開場：“同學們，信息員不是‘網紅’，不是‘爆料人’，是秩序的協作者。我們要有素養、責任、規矩?！彼忠惶?，PPT切到第二頁：“模板：時間、地點、標題、清晰度、完整度、上傳鏈接?！?

“上傳鏈接排在模板里？”冷孝儒在本子上畫了一個小感嘆號。他不皺眉，只是把這一頁標成“Δ候選”。

第二位上場的是胸牌寫“瀾云量子顧問王衡”的年輕人——那個電話里的嗓音。他笑容友好，語速帶一點培訓講師的節奏：“同學們，我們做的是科學的‘可驗證’。哈希校驗、鏈式存證，保障你們上傳的每一條不可篡改。統一入口可以更快把真假分開?！?

“可驗證=只需一個入口？”冷孝儒在本子上寫下這個問句，又在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窗”。他知道自己不會在這里發言，他的發言會出現在表上。

王衡繼續：“我們還設置了‘優秀信息員’月度獎勵。不是鼓勵‘熱度’，是鼓勵時效、清晰、公共價值。權重會有專家組制定?！?

“權重又是‘組’?！标惱斓吐?，“誰是組？”

“公開名單?！崩湫⑷鍖?。

第三頁是“口徑說明”。政治老師接棒：“統一口徑并不是壓制不同視角，而是防止誤讀、避免情緒化。同一事件，以專班發布為準；同類事件，以模板為準；不得私下解讀?！?

這一句在屏幕上停了足足七秒，像要把臺下人的心率調成同一條曲線。冷孝儒把這一頁記為“Δ候選”。他在“Δ”欄寫：“觀測→上傳/口徑”，旁邊畫一條曖昧的波形線。

提問環節開始，臺下的“提問麥克風”舉起了三次。第一位問“獎勵的細則什么時候出”；第二位問“拍不清算不算‘清晰’”；第三位問“匿名算不算‘公共價值’”。每一個問題都被溫柔地送回“專家組”“綜合考量”四個字里。

就在這時，墻角上方像起了風，一條字從投影邊緣拱出來，輕輕落到屏幕右下角：

“觀測=多點見證；上傳=口徑一致。二者不同。”

尾字兩側仍是左上/右下。字出現得太輕，講臺上的人沒有看到，臺下少數抬頭的人看到了。冷孝儒把“字”抄進“S”，在“Δ”上標一個短促的箭頭：“B→A（收斂）”。

散會時，主任特意把他叫到過道，語氣不硬：“孝儒，你在外面做的那些，我知道?？亢笳?，別惹事。統一是為了不出事。”

“我理解?！彼c頭，“我做的是**‘靠后’的事**。對齊，不操盤?！?

主任看了他兩秒，像在評估他這句話的重量，然后拍了拍他的臂膀：“回去吧。”

門口，王衡正和幾位學生交換微信。他看見冷孝儒，笑意更深一分：“冷同學，有機會聊聊？”

“我們在表里聊?！崩湫⑷宓?，“模板可以公開，微點可以公開，權重也應該公開?！?

王衡一愣，笑容沒有落下：“你很有思考。專家組會考慮。”

——

傍晚，圖書館后院的小燈照在梧桐葉背上，像一層薄粉。八張折疊椅照舊，水杯里溫水有點涼。周見把一疊紙攤開：“今天兩個重頭：空窗與口徑。”

“空窗先來?！眻D書館管理員把她的記錄抽出，“21:10—21:21，卡口補軌中。交警給了我們三條相鄰卡口的時標，沒有畫面。對不上時間段的，我們打了叉?！彼讶龡l細細的線擺在桌上，像三根繩子要綁在一個環上。

王裂把筆帽含在齒間，手指敲著透明片：“我做了一個空窗對齊圖：橫軸時間，縱軸相鄰證據的一致度。一致度在21:09—21:10掉到30%，21:21—21:22回到85%。這說明空是真空，不是偽空。下一步，是補軌，看能不能用車牌過卡時間把空的邊收緊到**±30s**?！?

“空證也是證?！蓖赓u騎手點點頭。

“我加了一條操作，”冷孝儒把自己的紙掏出來，“E（空窗）項增加‘相鄰證據一致度’，大于90%可信；低于50%，標為‘噪聲區’?？盏倪呌锰摼€畫，避免把推測畫成邊界?！?

眾人齊聲“好”。老褚把手里的小本翻開，仍是短句：“堤外風東南；回纏帶偏左；不宜近。”他放下筆，看了一眼眾人，“空比水更容易把人吸進去。空要用繩量，不要用腳量。”

“繩我們有?！敝芤娕牧艘幌履钳B紙，“表就是繩。”

“說口徑?！鄙蚵拱雅嘤柹系墓P記擱下：“他們把‘統一口徑’說成‘防誤讀’，把‘觀測’往‘上傳’里塞。我當場沒說話。我回家給學生家長群做一張圖：左邊‘觀測’=多點見證，右邊‘上傳’=口徑一致。中間拉一道醒目的斜線，寫‘不要混用’?！?

“窗口不是信箱?！眻D書館管理員加一句，“建議窗口如果只進不出，那就不是‘評估’，是留言板?！?

“把這句打在頁眉?！敝芤娬f，“放在我們全部‘口徑’相關的表上?！?

“我還有一個小發現，”王裂拿出兩張打印，“今天培訓的PPT在不同學生手機上截圖后，尾字微點在‘觀測’那頁出現過一次雙影，0.1秒。我抓到了兩幀，雙影位置與昨夜遠控‘雙影’一致。推測是同一條摘要管線的競態?！?

“雙影不是壞事。”冷孝儒道，“它告訴我們哪里在跑，不是哪里在藏。我把‘雙影’加進‘●微點注記’一欄：‘雙影=并行摘要競態（懷疑）’?！?

“最后一件事。”周見把目光掃一圈，“堤外。交警已經明確‘不鼓勵前往’。我們尊重。老褚守水，但他不靠近。我們靠后守表，守空。誰也別去當‘交叉口’?！?

“不去?！北娙她R聲。

散會前，字從樹葉縫里落下，像一張小條的簽：

“明日 11:00——‘獎勵辦法（正式稿）’發布；權重說明：時效/清晰/公共價值?！?

“17:30——‘堤外’實景檢索階段性通報；不設現場圍觀渠道?！?

尾字微點仍是左上/右下。藥師說：“我明天守醫院，看是否有**‘堤外’相關傷情被送來?！彼緳C說：“我守首末**。”騎手：“路口?！北０玻骸靶ｉT?！眻D書館管理員：“站廳?！卑l廊老板娘：“守嘴?！崩像遥骸笆厮唤??！敝芤姡骸笆亍沾皩R’。”冷孝儒：“守表。”

——

夜稍后一些，風從水庫方向帶了一絲潮咸。冷孝儒在書桌前，把“空窗對齊圖”畫了第一版：橫軸是分鐘，縱軸是一致度，曲線在21:10往下一墜，在21:21往上一挑。他在“空”的兩端畫了兩條虛線，虛線外標“相鄰卡口時標”，虛線內寫“待補軌”。右上角，他把“窗口不是信箱”寫得比平時更黑，像一行硬字壓住紙的邊。

手機震了兩下。一個陌生號碼，來信簡短：

“冷同學，明天‘獎勵辦法’發布，之后我們會啟動‘學生志愿觀測隊’的試點。統一培訓、統一上傳、統一口徑。愿意來當示范嗎？——瀾云量子王衡”

冷孝儒盯著“示范”兩個字，看了一會，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打了兩句：

“觀測≠上傳。示范不是站前排。示范是把方法公開，權重公開，錯誤公開。”

對方停了十幾秒，回了兩個字：**“收到。”**又補了一句禮貌的：“期待合作?！?

他關掉聊天窗，把“觀測≠上傳”這行字抄進頁眉下方，像在門上掛了一塊小小的牌子——這門不是用來擋人的，是用來讓人繞開“混用”的坑。

21:53，窗外落下一條極短的字，像一聲壓低了的提醒：

“堤外：風東南轉弱；回纏退一分；請勿前往圍觀。”

他把這條抄進“水”的一欄，給“勿前往”圈了兩道。耳邊仿佛響了一聲很遠的水響，又像有人在很遠的一端合上了一扇金屬門。他把本子合上，壓到枕下，心口那根緊著的弦沒有斷，它像被人用手指捻了一下，微微松。

上床之前，他把“空窗對齊圖”匿名貼到“公共觀察”版。標題只有八個字：《堤外：空窗對齊稿》。正文兩張圖，一個注釋框寫：

“空證=證。

E（空窗）：開始/結束/位置/補軌來源/一致度/備注。

虛線=待補軌；>90%可信；<50%噪聲。

不推理?！?

很快底下有人留言：“你們就是猜。”又有人回：“他們就是不猜，你看不懂表?！睜巿虥]有延長太久，因為下一條評論發了一張交警支隊的通報截屏，和他表上的時間一分不差。微點？左上、右下。

關屏。屋里只剩魚缸在角落里咕嚕嚕地吐泡。冷孝儒躺下，手還搭在本子上。他在黑暗里緩慢地過一遍今天新添的四句——**“空證=證；窗口不是信箱；觀測≠上傳；語言是設備?！?*這些句子像四枚小墊圈，托住了他前幾天擰緊的那幾枚黑釘。桌面不再吱呀作響。

快睡著之前，窗玻璃上又爬過一只極細的光蟲，像把一句話寫在他的額頭上：

“靠后站，站穩；把空也記成證?！?

光蟲鉆進夜里。城在夜里像一塊剛被打磨過的鐵板，帶著一點新露出來的紋路，慢慢冷卻。第二天落下的字還沒寫，但他知道，等它落下的時候，他會把筆落在——更接近真實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