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一刻，天還沒亮透，風已經把云往東推。冷孝儒比鬧鐘早醒，翻身把枕邊的字典抽出來，先看昨晚夾的那片字——“小水庫閘門遠程維護計劃——時間窗口：48小時內。”尾字兩個細小微點仍隱隱可見：左上、右下。他把這兩個點在清單上再畫一遍，旁邊標“21:43/尾”。

外面的水泥地還濕，他照常出門繞遠路，避開河岸。路過報刊亭，卷簾門半開，老攤主打著哈欠往外推晨報。報頭的黑字看起來像昨天的風——硬。回到學校，操場上已經拉起了音箱，八點一到，年級組把一塊白幕拉下，投影打上去，字體從幕布的褶皺里一塊一塊鼓出來。

“現在公布學生信息員名單。”主任拿著麥克風，聲音被風拽得有些細，“本著客觀、冷靜、守規原則，名單如下——”

名字一行行往上滾，倒數第二行停了一秒：冷孝儒。人群里有一陣不可抑止的“哇”。陳漓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半真半假：“大人物。”

“被標記。”他小聲更正。

幕布換成“工作須知”：每日上午、晚間各一次匯總；原則“不造、不信、不傳”；必須使用“統一上傳入口”；不得接受“非法平臺采集邀請”。最后一條讀出來時，主任眼睛在場內掃了一圈，像在某個模糊的方向上點了一下。

風吹得幕布起皺。就在那一皺一皺的白上，字悄悄浮起，輕到不注意看根本不會看到：

“名單公布：8:40；微標位置=尾字左上/右下。”

“對沖簡圖發布：14:00；‘有序釋放’。”

尾字的兩個點和昨晚那條閘門消息一樣。冷孝儒迅速在清單上畫下位置，寫：“A1尾/左上·右下——與閘門一致。”這像兩個遙遠的燈塔，暗示著兩條不同的“公告”實際上走在一個摘要管線上。

下臺時，主任叫住他：“孝儒，下午兩點專班會發布‘因果對沖簡圖’，你作為信息員最好參加線上說明會。別亂發‘解讀’，只轉鏈接。”

“收到。”他點頭。

課間，陳漓把書包往他桌上一放，腳踝還纏著白繃帶：“你現在是‘官方人士’，我得抱緊大腿。中午請你喝奶茶。”

“把‘官方’兩個字放回去。”他笑了一下，“還有，少拍。”

“知道啦。”她做個拉拉鏈的動作，把手機塞進兜里，還是忍不住問，“你說的微點，到底是啥？”

“可能是哈希的視覺‘殘影’。”他用鉛筆在草稿紙上畫一個矩形，尾部點兩個小點，“如果這是真的，任何人只要對著肉眼比位置，就能驗證某條字是不是來自同一個摘要，不用進他們的系統里看。”

“那豈不是……我們也能有‘校驗’？”她眼睛亮了一下。

“可能。”他把“可能”圈了三道，“需要多人在不同場景下一致標注，才算真。”

第三節快下課，教室后排幾個男生疊起作業本比高度，老師咳嗽一聲，他們散開。窗玻璃上輕輕貼來一枚字，像一只沒有影子的蛾：

“小事故有序釋放——風口路段短時擁堵（10分鐘）、一號線公交臨改（2站）、菜市西區電閘跳閘（8分鐘）。”

他看了看時間：13:51。又過了兩分鐘，另一行字貼在黑板上方的條幅邊，明明不顯，卻清清楚楚：

“14:00專班發布《因果對沖簡圖》。”

十四點，說明會開始。屏幕上出現一張彩色流程圖，圓角矩形從左到右排成一列：

“信息雨→行動→因果賬本欠賬→概率補償→風險分散→有序釋放”。

解說詞溫和：“在科學引導下，我們將把集中風險轉化為若干可承受的小概率，實現社會穩態。”

“可承受是由誰決定？”冷孝儒在草稿紙上寫。緊接著，三條現實與圖上的箭頭幾乎同步發生——他從班群里看到：一處路段警情提示“擁堵十分鐘”，一張公交官方微博圖“臨時改線兩站”，一張市場商戶群的“電閘八分鐘”。時間戳13:59—14:04。他在清單上把這三條連成一線，在“備注”里寫：“與簡圖發布高度一致。”

說明會進行到提問環節，屏幕彈出“媒體”提問：周見在視頻小窗里，背景是白墻，“請問‘有序釋放’在實踐中如何避免被定向給某些人群或區域？有沒有公開審計機制？”

回答的人是一個新面孔，胸牌寫“任競”。他聲音穩：“謝謝媒體監督。我們將通過統一平臺記錄全流程，并接受第三方評估。對任何違規‘定向’，將嚴肅追責。”

鏡頭切回流程圖，光點在“統一平臺”上停了兩秒。冷孝儒看見屏幕右下角又輕輕暈起兩個微點，位置還是尾字左上/右下。他在清單上又畫一次，寫：“A2尾/左上·右下（同管線）。”

說明會一散，手機就響，是一個陌生座機號：“同學你好，我是瀾云量子本地顧問王衡。注意到你對技術感興趣，明天我們有‘共建會’，想聽聽你們一線真實需求，也會講一些技術細節，方便你們科學參與。到場有禮品卡，三百元。”

“謝謝，我不去。”

“為什么？我們只是想讓年輕人參與‘透明化’。”

“透明不是把所有東西裝進一個盒子里。”冷孝儒平靜，“透明是讓誰都能獨立驗證盒子外的東西。”

那頭沉了兩秒，笑聲回到嗓子口：“有想法。祝學業順利。”

掛斷，他把號碼記成“瀾云顧問”，在清單邊上寫：“邀請→拒絕”。

午后第三節，他溜到圖書館后的小院，周見已經在那兒，手里攥著一摞打印紙。兩人靠長椅坐，風把樹葉翻得嘩啦。

“今天的微點？”周見開門見山。

“尾字左上/右下。”冷孝儒把本子翻到畫滿小點的那頁，“早上的名單、下午的簡圖，跟昨晚‘閘門’那條完全同位。”

“好。”周見拿筆在自己的模板上也點兩下，“這說明他們在一個摘要管線上跑。只要后面有誰拿出一條不同位的‘字’——不是我們看錯，是偽造。”

“你真的見過不同位？”

“目前沒有。”周見聳肩，“這世界很多東西不是靠‘抓賊’證明的，是靠‘看見對的一百次’建立信心——直到有一次不對，露餡。”

“‘有序釋放’那三條小事故，13:59—14:04。”冷孝儒把紙遞過去，“跟發布幾乎同窗。”

“記錄。”周見啪地按下筆，“同時，不推理。等更多天的數據出來，時序會說明很多。”

“水庫閘門——48小時窗口。”冷孝儒壓低聲音，“你說的‘預占補償池’，會不會就靠這種窗口，把某些大概率引流過去？”

“我不說。”周見嘆口氣，“我只把線索排出來，交給公開。如果有人真這么干，公開會讓他們很難——因為你不能在一百雙眼睛下面按同一個按鈕還讓人以為是巧合。”

“那我要做什么？”

“維持清單，尤其是‘Δ版本抖動軌跡’。”周見指表格，“比如：‘公開透明’/‘統一權限’這種A/B，在哪些時段抖，多少人看到A，多少人看到B，最終收斂到哪。觀測是變量，我們要讓它成制衡。”

“我會做。”冷孝儒把模板裝回書包，“還有一件事——學生信息員。”

“你上名單了？”

“被標記。”他笑一下，“但我打算靠后站——能看清，不妨礙。”

“很好。”周見點頭，“靠后站的人容易活得久。”

分開前，周見把一個小U盤塞給他：“離線資料，講三件事：時間戳、哈希、多點見證。哪天把你們班里愿意干活的人拉幾個，一起抄清單，別一個人扛。”

回到家，母親還沒下班。父親把魚簍提到陽臺，水嘩啦一下淌光。他把今天的清單補完，又給“水庫閘門”加一行紅字：“T 21:43（昨）+48h窗口→結束點：后天 21:43”。畫一個小鐘表，指針指在“倒計時”上。

剛寫完，門鎖響，母親進來，摘口罩，笑里有疲憊：“今天又開會，明天還要對接‘專班’。”

“你們也要‘信息員’？”

“每層一個。”母親把水杯放在桌上，杯身上的藍色笑臉磨掉一角，“下午有人問我‘對沖是不是就等于安排事故’，我說不是——我們做的是預案，不是搶別人做決定的權。”

“媽，你說‘權’這個字的時候，眼睛好像更亮。”

“因為這是心里話。”母親坐下，揉揉太陽穴，“靠前的，容易被當靶子；可也不能躲到看不見。你要看，也要做——做你能做且不妨礙別人的那一小格。”

“我知道。”他應。

吃過飯，他把今天的清單拍照發給周見，又匿名貼到一個小論壇的“公共觀察”版塊，標題只寫“某地‘字雨’一周軌跡（持續更新）”，正文只放清單圖，不加評論——讓數據自己說話。很快有人回帖：“微點確實在‘尾’，我這里也是左上/右下。”又有人說“版本抖動今天比昨天更厲害，我這邊‘公開’那條抖了三分鐘才收斂。”不同IP在帖下排成一列，像從城的各個角落伸過來的細手指，搭在同一根看不見的繩上。

十點一刻，風從東往西轉，窗框輕微 vibrate。字像從看不見的高空被人輕輕抖了一下，落下兩行短短的標題：

“西江支流北岸欄桿局部松動；午后風力四級；跌落風險↑。”

“閘門控制室遠程維護預約：明日夜間次時段測試。”

兩行字貼在玻璃上抖了兩下才穩，尾字的兩個小點——還是左上/右下。冷孝儒把“支流”三個字框出，心里不由得一緊——訃告里的詞。他看時間：22:11。他把筆按在紙上，寫：“明午避近水；若避，是否‘欠賬’？”寫完，又在下面補：“避=私人行動；若被報道→轉公共；欠賬大小取決于影響面**。”**

他合上本子，把它壓在枕邊。屋里燈滅的那一刻，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像剛把某塊石頭跨過去，略顯不勻。他把“能看清又不妨礙”八個字在心里慢慢過了一遍，又把“誰按按鈕”四個字在心里重重按了一下。

風在窗外帶著未落的水汽繞圈，像一只找不到棲枝的鳥。遠處，水庫方向隱約傳來一聲低得幾乎聽不見的悶響，像誰在極遠處關了一扇鐵門，又像一口巨大的井，倒吸了一口氣。冷孝儒不知道那是不是錯覺。他只知道明天要從支流繞開——也知道繞開的那一筆，會在看不見的賬本上寫下一個小小的“欠”。

他閉眼，睡意慢慢把他蓋住。最后飄過來的一片字像一條極細的線，從黑暗里掠過他的額角：

“群體觀測=風險分散的另一種方式。”

它沒有微點，沒有尾，只在空氣里輕輕抖了一下，像一根新拉上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