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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罪奴之女,枯井之月

天還沒亮透,沈星落就醒了。

其實說醒也不準確,她壓根就沒怎么睡著。膝蓋像是被針扎似的,一陣陣的酸疼直往骨頭縫里鉆,提醒著她昨夜又在青石板上跪了整整三個時辰。

“嘶——”她輕輕抽了口氣,試圖動動腿,結果差點沒疼得喊出聲。

都怪那該死的貓。掌事女官王嬤嬤養的那只肥貓打翻了貴妃最愛的琉璃盞,這老虔婆自己怕擔責任,眼睛一轉就賴到了她頭上。反正她是個罪奴之女,爹娘早沒了,在這深宮里,連只螞蟻都能踩她一腳。

沈星落咬著牙,慢慢從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坐起來。同屋的另外三個小宮女還睡得沉,有一個還在咂嘴,怕是夢見了什么好吃的。她小心翼翼地挪下床,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

要是吵醒了她們,少不得又是一頓排揎。

“沒爹沒娘的掃把星,克死了全家,還要來克我們不成?”

這話她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剛開始還會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現在嘛...沈星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算不上笑的表情。現在她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她輕手輕腳地穿上那身洗得發白的宮女服,走到窗邊。天邊才剛泛起魚肚白,一彎殘月還掛在那兒,朦朦朧朧的,像是被人隨手甩上去的一道指甲印。

就像她爹被處斬那天的月亮。

沈星落的心猛地一抽。

那天也是這樣的月亮,冷冷的,沒什么光彩。她那時候才十歲,被嬤嬤死死捂著嘴按在人群里,眼睜睜看著爹爹跪在刑臺上。爹爹的頭發全白了,明明才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倒像是個七老八十的老翁。

“沈家通敵叛國,罪證確鑿!皇上有旨,斬立決!”

監斬官的話音還沒落,劊子手的大刀就揮了下來。血,好多好多的血,濺得老高,把那半空中的月亮都染紅了。

她那時候嚇傻了,連哭都忘了。直到現在,閉上眼睛,還能看見爹爹的頭顱滾落在地上的樣子,那雙總是盛滿笑意的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著她。

“星落啊,爹爹的寶貝閨女...”爹爹總愛這么叫她,用他那長滿胡茬的下巴蹭她的臉,扎得她咯咯直笑。

可是現在,再也沒有人這么叫她了。

沈家一百多口人,男丁問斬,女眷充入教坊司為妓,年幼的她則被沒入宮廷,成了最下等的罪奴。娘親在教坊司沒熬過一年就去了,聽說死的時候,身上連塊好肉都沒有。

恨嗎?

當然恨。

沈星落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似的印子。眼睛里像是燒著一把火,灼得她生疼。那不是一個十四歲少女該有的眼神,倒像是困在陷阱里的狼崽,帶著一股子拼命的狠勁兒。

總有一天...她在心里發誓,總有一天...

“哐當!”

門突然被踹開,王嬤嬤肥碩的身軀堵在門口,叉著腰,唾沫星子差點噴到沈星落臉上:“一個個都死了嗎?還不趕緊起來干活!等著老娘請你們不成?”

屋里的幾個小宮女嚇得一骨碌爬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王嬤嬤那雙三角眼在屋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沈星落身上,頓時又多了幾分嫌惡:“看什么看?你個晦氣東西!還不快去藏書閣?那里的舊書都快堆成山了,今天不收拾完,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沈星落低下頭,輕輕應了聲“是”,側著身子從王嬤嬤旁邊溜了出去。

身后傳來王嬤嬤罵罵咧咧的聲音和其他宮女幸災樂禍的低笑。

***

皇宮里的藏書閣,聽著氣派,其實就是個沒人愿意來的地方。地方又偏,里頭堆著的多是些前朝留下的孤本殘卷,蛛網結得比書還厚,一股子陳年老霉味。

管這里的老太監徐公公是個睜眼瞎,耳朵也背,沈星落跟他行了禮,他瞇著眼睛瞅了半天,才揮揮手讓她進去。

“慢慢弄,不著急...反正也沒人看...”徐公公嘟囔著,又縮回他的角落里打盹去了。

沈星落求之不得。

她其實挺喜歡這地方的。安靜,沒人打擾,而且...有書。爹爹以前是翰林院學士,家里別的沒有,就是書多。她從小就是在書堆里爬大的,別家小姐學繡花撲蝶的時候,她正抱著爹爹的史書典籍啃得津津有味。

要不是后來出了事,她說不定也能像那些才女一樣,博個滿腹詩書的美名。

現在?能活著就不錯了。

她嘆了口氣,認命地拿起雞毛撣子,開始清掃書架上的灰塵。干這活兒得有技巧,不能太用力,不然灰塵揚起來能嗆死人;也不能不用力,不然根本撣不干凈。

干了一會兒,她就累出了一身薄汗。膝蓋還在隱隱作痛,她只好找個角落坐下來,想歇口氣。

屁股底下好像硌著個什么東西。她伸手一摸,居然是一本破得不成樣子的古書。封面早就爛沒了,里面的書頁也散了大半,還被蟲蛀得厲害。

她本來想隨手丟開,卻無意中瞥見了一行字。

“...北疆輿志...”

她的心猛地一跳。

爹爹當年被定的罪名之一,就是“私通北疆,意圖不軌”。這本《北疆輿志》,她好像在爹爹的書房里見過!那時候她還小,爹爹不許她碰,說這是孤本,弄壞了就沒地方找了。

怎么會在這里?

沈星落的手有些發抖,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殘卷,一頁一頁地翻看。果然,這書損毀得太厲害,很多關鍵的地方都缺失了,尤其是關于北疆幾個重要關隘和部族分布的記載,幾乎全是空白。

她看著那些殘缺的字句,腦子里卻像是有什么東西活了過來。

爹爹以前好像...好像給她講過這些?

那時候她還小,爹爹抱著她,一邊看著一幅羊皮地圖,一邊隨口說著北疆的風土人情。哪個部落擅長什么,哪條小路可以繞過天險,哪里有水脈...

那時候只當是故事聽,現在回想起來...

沈星落猛地站起身,也顧不上膝蓋疼了。她四處翻找,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一些被丟棄的廢紙和半塊墨錠。又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一點清水,勉強磨了點墨。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深吸一口氣,憑著腦子里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開始嘗試著在那本殘卷的空白處,一點點補全那些缺失的內容。

她的字跡娟秀,卻帶著一股難得的筋骨,像極了她的爹爹。寫著寫著,她幾乎忘了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整個人都沉浸了進去。

那些爹爹曾經說過的話,一字一句,越來越清晰...

***

蕭臨淵今天很不爽。

非常不爽。

那個白胡子都快拖到地上的太傅,又在早朝時引經據典,絮絮叨叨地說什么“帝王應以仁德治天下”,“不可妄動刀兵”,暗搓搓地指責他最近整頓錦衣衛、清理朝堂的手段太過酷烈。

哼!仁德?蕭臨淵在心里冷笑。先帝倒是仁德了,結果呢?縱得那些藩王和世家大族尾大不掉,貪官污吏橫行,國庫空虛得能跑老鼠!他這才登基幾天?龍椅還沒坐熱乎呢,那邊境上的北蠻子就又蠢蠢欲動了。再不采取點強硬手段,這江山遲早要完!

可這些話他沒處說。太傅是兩朝元老,門生故舊遍布朝野,他暫時還不能動。只能憋著一肚子火下朝。

“都滾遠點!別跟著朕!”他沒好氣地甩開身后的一眾太監侍衛,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宮里亂走。

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這個偏僻的藏書閣。

這里他以前從沒來過,只覺得安靜,正好能讓他清靜清靜。他放輕腳步走進去,果然看到一個老太監在打瞌睡,里面似乎還有個人影在晃動。

他懶得驚動他們,自顧自地走到最里面一排書架后,想一個人待會兒。

剛坐下沒多久,就聽到一陣極輕微的、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嗯?這里還有人看書?

蕭臨淵有些好奇,悄悄探出頭去。

只見一個穿著灰色宮女服的小宮女,正背對著他,跪坐在地上,對著一本破破爛爛的古書和幾張廢紙寫寫畫畫。那身影瘦削得很,看起來年紀不大。

一個宮女,跑到這里來寫什么?莫非是偷懶躲閑?

蕭臨淵心下不悅,正想出聲呵斥,卻忽然瞥見了她正在書寫的內容。

那似乎是一幅地圖的補全注解?線條雖然簡單,但山川河流走向清晰,旁邊還用極其清秀的小楷標注著地名和注解,甚至還有一些部落的分布和習性...

這...這可不是一個普通宮女該懂的東西!

蕭臨淵心里疑竇頓生,屏住呼吸,又靠近了些,借著書架的縫隙仔細看去。

那小宮女寫得極其專注,時而蹙眉思索,時而奮筆疾書,完全沒察覺到身后多了個人。偶爾她抬起手臂擦汗時,會露出一截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

看著她認真的側臉和那不時因為遇到難題而微微噘起的嘴唇,蕭臨淵心頭的火氣不知怎么就消散了大半,反而升起一絲探究的興趣。

這丫頭...有點意思。

他正想著要不要現身問個明白,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一個女人尖利的叫罵聲。

“好你個沈星落!果然躲在這里偷懶!給我滾出來!”

***

王嬤嬤今天心情很不好。

早上起來發現昨晚私藏的那盒南洋進貢的香料少了一半,肯定是哪個殺千刀的小賤蹄子偷去了。她正憋著一肚子火沒處發,轉眼就發現沈星落不見了人影。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死丫頭肯定又躲到藏書閣那個鬼地方去了!

她帶著兩個手下氣勢洶洶地沖進來,一眼就看見沈星落慌慌張張地把什么東西往身后藏。

“藏什么藏!手里拿的什么?交出來!”王嬤嬤上前一步,劈手就去奪。

“沒什么!只是些廢紙...”沈星落急忙辯解,想把那本殘卷和補全的筆記塞回書架底下。

可王嬤嬤眼尖,已經看到了那墨跡未干的紙張,頓時更來氣了:“好哇!你個小賤人!居然敢偷用宮里的筆墨!還敢毀損書籍!這都是罪證!給我拿下!”

兩個粗使宮女立刻上前扭住了沈星落。

“我沒有毀損!我是在修補...”沈星落試圖掙扎。

“修補?呸!”王嬤嬤一口唾沫啐在她臉上,“你算個什么東西?也配動宮里的藏書?我看你就是手賤!欠收拾!”

她一邊罵,一邊四處掃視,想找點更厲害的由頭好好整治這個總是不服管教的丫頭。突然,她鼻子抽動了兩下,聞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焦糊味。

再一看,角落里那個廢棄多年的香薰爐里,似乎還在冒著絲絲縷縷的青煙——那是她昨天半夜偷偷躲在這里,用偷來的香料焚香祈禱時沒收拾干凈的痕跡!

王嬤嬤心里先是一慌,隨即眼珠一轉,立刻有了主意。她猛地指向那香爐,聲音拔高了八度,尖銳得刺耳:“好你個沈星落!你不止偷懶毀書,你還敢偷偷在此焚香!你看!這爐子還是燙的!這地上的火灰是不是你弄出來的?你想把這藏書閣點了不成?你想燒宮啊!”

沈星落愣住了:“不是我!我從來沒有...”

“還敢狡辯!人贓并獲!”王嬤嬤根本不容她分辨,臉上露出惡毒而得意的笑容,“這么大的罪過,打死你都算便宜你了!來人啊!把她給我捆起來,堵上嘴,扔進后院的枯井里!”

“嬤嬤!真的不是我!那爐子...”沈星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她知道那口枯井,深不見底,扔下去絕無生還可能!

“堵上她的嘴!拖走!”王嬤嬤厲聲喝道,心里暗暗松了口氣,總算把這個把柄遮掩過去了,還能順便除掉這個礙眼的丫頭,真是一舉兩得。

兩個宮女粗暴地用破布塞住沈星落的嘴,拖著她就像外走。

沈星落拼命掙扎,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流下來。

躲在書架后的蕭臨淵皺緊了眉頭。他原本不想管這些宮女之間的齟齬,但那個小宮女...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墨跡未干、繪制精細的地圖注解,又想起她剛才那專注認真的側臉...

就這么被冤死了,似乎有點可惜?

而且,那香爐...他剛才進來時似乎也瞥了一眼,樣式精美,絕不可能是這破舊藏書閣里的東西,倒像是...宮里哪位主子用的?

他正猶豫著,人已經被拖遠了。

***

沈星落被粗暴地拖行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膝蓋的舊傷被磨得鉆心地疼,嘴里的破布塞得她幾欲作嘔。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越纏越緊。

枯井...她聽說過那口井,就在皇宮最偏僻的西北角。這些年來,不知道多少冤死的宮人被悄無聲息地扔了進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她也要變成其中之一了嗎?

像一只螻蟻一樣,被輕易地碾死,甚至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存在過。

不!

她不能死!

爹爹的冤屈還沒有洗刷,沈家的血海深仇還沒有得報!她茍延殘喘地活到今天,不是為了被這樣莫名其妙地害死的!

掙扎是沒用的,求饒更是徒勞。王嬤嬤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她死,就絕不會給她開口辯白的機會。

怎么辦?到底該怎么辦?

沈星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盡管心臟跳得快要沖出胸腔。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回憶著剛才在藏書閣里的一切細節。

焦糊味...香爐...王嬤嬤那瞬間的慌張和后來的強詞奪理...

對了!

那香爐!樣式很新,而且底座似乎還刻著...刻著鳳穿牡丹的圖樣?那是后宮高位嬪妃才能用的制式!絕不可能出現在藏書閣!只能是王嬤嬤自己偷偷帶進去的!

還有那火灰,顏色發黑,帶著點奇怪的香味,根本不是普通紙張燃燒后的味道,倒像是...像是某種香料沒有充分燃燒后留下的灰燼!

電光石火間,沈星落明白了過來。

是王嬤嬤!一定是她自己在藏書閣里偷偷焚燒什么違禁的香料,不小心留下了痕跡,怕被發現,就干脆嫁禍給自己!甚至不惜用“縱火”這種殺頭的罪名來置她于死地!

好毒的心腸!

就在她被拖到那口陰森的枯井邊,井口那股陳腐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時,押著她的宮女猛地扯掉了她嘴里的破布,準備將她推下去。

“等等!”沈星落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出聲,聲音因為恐懼和緊張而微微顫抖,卻帶著一種異樣的清晰,“王嬤嬤!你之所以要急急忙忙處死我,根本不是因為我偷懶或者毀書!你是怕我說出真相!怕我說出那香爐根本不是藏書閣的,而是你私自帶進去的!那里面燒的也不是普通香料,而是南洋進貢的鳳髓香!只有妃位以上的主子才有資格用!你偷盜主子的貢品,還敢私自焚用,不小心引燃了旁邊的廢紙,卻想嫁禍給我!你想殺人滅口!”

這一連串的話如同疾風驟雨,砸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嬤嬤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手指顫抖地指著她:“你...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快把她扔下去!快!”

“我是不是胡說,一驗便知!”沈星落豁出去了,聲音反而穩定下來,她甚至掙扎著扭過頭,看向旁邊幾個有些遲疑的太監,“那香爐底座刻著內務府的印記和鳳穿牡丹圖樣!里面的香灰還是濕的!鳳髓香香氣特殊,經久不散,大家一聞便知!王嬤嬤,你左手袖口里,現在應該還藏著沒來得及用完的香料吧?你敢不敢讓人搜一搜!”

王嬤嬤下意識地猛地捂住自己的左手袖子。

這個動作,等于是不打自招了!

周圍的太監宮女們頓時面面相覷,看向王嬤嬤的眼神都變了。

“怎么回事?吵吵什么?”

一個清冷而帶著不耐煩的年輕男聲突然從眾人身后響起。

所有人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身著玄色常服、腰系玉帶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面色不虞。他身后遠遠跟著幾個低眉順眼的侍衛。

雖然沒人喊“皇上駕到”,但在宮里混久了的人,哪個不是人精?這通身的氣派,這年紀...

“參...參見陛下!”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頓時嘩啦啦跪倒一片。

王嬤嬤面無人色,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沈星落也愣住了,她怔怔地看著那個突然出現的少年天子。竟然是他?藏書閣里的那個...“偷窺狂”?他...他是皇上?

蕭臨淵沒理會跪了一地的人,他的目光落在那個還站在井邊、臉色蒼白卻挺直了脊背的小宮女身上。

剛才她那番有條不紊、句句戳中要害的辯白,他聽得一清二楚。

有意思。真有意思。

一個差點被扔進井里的小宮女,臨死了不是哭喊求饒,反而能如此冷靜地抓住對方的破綻,一擊致命。

這份急智和膽識,可比朝堂上那些一被嚇唬就尿褲子的酒囊飯袋強多了。

“你,”蕭臨淵抬了抬下巴,指向沈星落,“剛才說的,可是實話?”

沈星落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氣,跪伏下去,聲音清晰卻不過分張揚:“回陛下的話,奴婢所言句句屬實。陛下可立即派人查驗那藏書閣中的香爐,以及...王嬤嬤的左袖。”

蕭臨淵的目光又掃向抖成一團的王嬤嬤:“你呢?有什么話說?”

“陛下...奴婢...奴婢冤枉啊...”王嬤嬤只會磕頭喊冤了。

“哼。”蕭臨淵冷笑一聲,“是不是冤枉,查了就知道。來人——”

他隨意點了兩個跟著的侍衛:“去藏書閣,把那個香爐,還有地上的火灰,都給朕取來。再叫個內務府懂香料的人過來。”

“是!”

侍衛領命而去。現場一片死寂,只剩下王嬤嬤壓抑不住的嗚咽聲。

沈星落跪在地上,低著頭,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自己賭對了,也賭贏了。皇帝既然肯讓人去查,就說明他至少信了幾分。

很快,侍衛捧著香爐和一點收集起來的火灰回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氣喘吁吁的老太監。

查驗結果毫無懸念。香爐是僭越之物,火灰和王嬤嬤袖中搜出的殘留香料,確系南洋進貢的鳳髓香。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王嬤嬤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

蕭臨淵嫌惡地皺皺眉,看都懶得看她一眼:“拖下去,按宮規處置。”

處理完王嬤嬤,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依舊跪得筆直的沈星落身上。

這小宮女,有點意思。明明嚇得要死,偏偏還能強作鎮定。明明身份卑微,卻偏偏認得貢品香料,還能修補前朝孤本...

他身邊那些伺候的,不是呆頭呆腦,就是戰戰兢兢,要么就是心思太多。倒是缺這么一個...又聰明又膽大,還有點真本事的。

“你叫沈星落?”他想起剛才王嬤嬤的叫罵。

“回陛下,是。”

“抬起頭來。”

沈星落依言緩緩抬頭,卻依舊垂著眼睫,不敢直視天顏。

蕭臨淵看著她蒼白卻難掩清麗的小臉,尤其是那雙眼睛,雖然努力保持著平靜,但深處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驚懼和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倔強,卻意外地取悅了他。

就像...就像一只剛剛經歷了生死搏殺,雖然贏了,卻還在后怕的小獸。明明爪子還不夠鋒利,卻偏偏要裝出很厲害的樣子。

“識文斷字?”他又問。

“...家父曾是讀書人,奴婢幼時...學過一些。”沈星落的聲音很低。

“嗯。”蕭臨淵淡淡應了一聲,心里卻轉著念頭。讀書人的女兒?怎么會淪落到宮里當最下等的罪奴?看來也是個有故事的。

不過他現在沒興趣探究這個。他只覺得,把這小丫頭放在藏書閣里發霉,實在是浪費了。

“從明日起,你不用在這里了。”蕭臨淵開口道,“調你去御書房當值,負責研墨侍讀。”

此話一出,不僅沈星落愣住了,周圍所有跪著的太監宮女全都驚呆了!

從最低等的灑掃罪奴,一躍成為御前侍讀宮女?這...這簡直是一步登天!

多少有頭有臉的大宮女熬了多少年也未必能湊近御前一步!她沈星落何德何能?就憑今天這撞大運的幾句話?

各種各樣的目光——震驚、羨慕、嫉妒、難以置信——瞬間全都聚焦在沈星落身上。

沈星落自己也懵了,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謝恩。

“怎么?不愿意?”蕭臨淵挑了挑眉。

“奴...奴婢謝陛下隆恩!”沈星落猛地叩頭下去,聲音都有些發飄。

蕭臨淵看著她慌亂的樣子,嘴角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冷淡的樣子,轉身擺駕離去。

皇帝一走,現場那緊繃的氣氛頓時松懈下來,卻又立刻被另一種詭異的沉默所取代。

幾個剛才還扭著沈星落的宮女,此刻臉色煞白,看著她,想上前討好又不敢。

沈星落慢慢從地上站起來,腿還有些發軟。她看著不遠處那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井口仿佛還散發著陰冷的氣息。

她差一點...就差一點...

劫后余生的恐懼此刻才密密麻麻地涌上來,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但與此同時,另一種更加洶涌的情緒也在她心底翻騰。

她抬起頭,望向皇帝離開的方向,手悄悄握緊。

御書房...那是離權力中心最近的地方之一。

也許...也許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她從未敢想過的機會...

然而,當她收回目光,觸碰到周圍那些復雜難辨、尤其是充滿了嫉妒和審視的眼神時,她剛剛熱起來的心又迅速冷卻下來。

福兮禍之所伏。

今日她僥幸逃過一死,還得了天大的恩典,但同時也成了眾矢之的。往后的路,只怕是步步驚心。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那纖細的、卻仿佛蘊含著無盡力量的脊背。

無論如何,她活下來了。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

少年天子蕭臨淵走在回宮的路上,腦子里卻還在回放著剛才那一幕。

那小宮女蒼白的臉,強作鎮定的眼神,還有那番條理清晰的辯白...

“沈星落...”他無聲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嘴角微微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

“去查查,”他淡淡地吩咐身后的心腹太監,“看看這個沈星落,到底是什么來歷。”

“是,陛下。”

版權:云起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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