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潭水之夕，時(shí)公元兩千零二年七月四日晚，宿舍老四戚然對我說：“吾同往學(xué)校南門吃燒烤可好？明日君將遠(yuǎn)行，此生恐難再聚。“平素男生輩交惡，非爾譏我，即我嘲汝，幾同仇讎。尤以打籃球之時(shí)，若無助拳之技，必遭其殃。我一周內(nèi)兩易眼鏡片，由是籃場不復(fù)戴鏡，朦朧見球至，先擊人，再攘球，不意進(jìn)球數(shù)量反超過戴鏡之時(shí)。

老四一語傷情，竟令我四年大學(xué)之成見頓改：實(shí)則弟兄情誼暗存，各懷難言之戚。所別者，不僅四載同窗，更有難挽之光陰。五人乃蜂擁至南門，臨行囑樓管曰：“阿姨，為吾等留門。“宿管年齒稍長，頷之而已。

余素不善飲，彼輩僅與我一杯，曰：“老二量淺，當(dāng)相護(hù)。“余有一癖，酒酣則笑，樂不可支，雖欲止而不能。嘗醉后無眠，乃起而自批其頰，批一下，咧嘴復(fù)笑，連批三四，終不能止，無奈臥倒，笑作一團(tuán)。

宿舍老大者，金陵人也，性訥而言寡，然篤于情義。凡有求，必竭力相助。彼執(zhí)扎啤杯，言甚懇：“吾敬君一杯，四年情誼盡在酒中。“吾面赤，蓋彼素?zé)o此大禮儀。余亦不遜，連頷首曰：“盡之。“遂仰頸飲盡，二人皆然。老大置杯于案，曰：“好兄弟也。“

老四，吾心腹友。每吾失戀，皆彼相伴。嘗同赴黃埔莊，食小籠包一元一籠；亦曾通宵錄像廳觀片。

盞酒入喉，胸次頓開。傾壺注盞，砰然有聲。余謂老四曰：“結(jié)交數(shù)載，情若金石。此杯當(dāng)盡！吾二人交誼最厚，雖未同甘，然常共苦。每吾不豫，必先念君；君亦視我如骨肉。“老四扶鏡凝視良久，曰：“可。然飲前有一事相告。“余曰：“有話但講，莫妨飲酒！“老四猛吸石林煙，煙縷如蛇，幽幽曰：“昨于南門古槐下，見君女友與一男子相擁。喏，即南門古槐下。“余瞪老四一眼曰：“休得胡言！她并非我女朋友，不過普通朋友而已。人家正相戀，勿傳謠言。飲酒。“言畢，舉杯飲盡。杯量適中，一口而盡。

老三在側(cè)曰：“非吾饒舌，足下實(shí)不知天高地厚。夏云曦姝麗，豈屑垂青？此乃自貽伊戚也。人貴有自知之明，欲得某物，必先度己能否馭之。昔有人中五百萬，昆仲爭之，終至家破人亡，中彩者亦飲毒自盡。無馭物之能而貪非分之得，必失所有。汝與彼女相處數(shù)載，果樂耶？吾未見也。某日吾赴教學(xué)樓，途見二人同行。初見便覺不配：夏云曦時(shí)髦，明眸善睞，顧盼神飛；足下則如村夫，俯首而行，全然不解風(fēng)情。此非自尋煩惱乎？初即告汝：汝二人不合適！汝謂吾妒汝耶？誠然，吾實(shí)妒之。然吾鑒人從未有差，觀人數(shù)眼，便知其大概。“

老三之言，誠有至理。古人云：“一念虛妄，便是陷阱。“貪念既生，則多藏危機(jī)，恐失已據(jù)之物，終至偷雞不著蝕把米。

吾亦知與夏云曦不合適，然心實(shí)難舍。明知終須別離，仍欲同行一程。吾愿為其戲石，任其把玩，若厭則棄之可也。

老四聞之不悅，曰：“咄！女子，棄之復(fù)尋，速飲！“言畢，不顧他人，端杯仰頸飲盡，未聞下咽之聲。小曾舉盞曰：“兄赴潭水，若再遭棄，吾莫能助矣。“余曰：“汝休多言！汝自身尚遭棄，何出不祥之言！罷了，不為他故，只為汝伴我度此崢嶸歲月，吾敬汝三觴！“遂仰脖飲盡。

老大攜枕下所藏石林煙至，各予一根。點(diǎn)火之后，煙霞繚繞。眾皆痛飲狂吸，似欲以此留住此刻，或鐫深記憶于腦海。酒力上涌，遂共敘舊情，所言最多者，乃暗戀四載之女子，按序品評。興至處，吾竟傾杯飲盡，頭目旋暈。聞旁側(cè)或罵或泣，吾頭垂案上，不禁狂笑，喘不能止。適對街理發(fā)店飄來羽泉歌曰：“我寧愿你冷酷到底，讓我死心塌地放棄...“心事翻涌，愁上添愁，愈笑愈烈，不可遏止。

老四方泣下斷腸，見吾舉止乖張，與悲戚氛圍格格不入，乃拭淚近前，眉宇含憐：“癡兒，汝魔怔耶？“吾執(zhí)箸擊案，笑聲裂帛：“妙哉！天大之妙哉！“老四轉(zhuǎn)視老大，目含惶惑：“何妙之有？“老大正拭淚，啐曰：“這廝必是瘋了。“世人皆知慟哭斷腸，誰曉狂笑更如利刃剜心。

歸舍之路，足若踏云，步虛如踩棉絮，飄飄欲仙。老大在后呼：“好個(gè)杰克遜！此子醉后竟行太空步！“老三至樓下，大聲呼叫，驚得路過女生花容失色。老大則對垃圾桶連蹴帶詈。

是夜之飲，直教天地倒置。老四臥上鋪囈語，忽翻身狂吐，穢物滿床底之履，旋即酣睡。醒而復(fù)吐，污濕床單，黃白之物順床縫滴下，濺老三枕上。吾為老大老三架至榻上，解衣而臥。昏沉中聞老四驚叫：“哎呀！吾何以裸裎？衣裳安在？媽呀！此榻誰所吐？穢煞人也！“言未畢，已頭朝下翻墜于地，嘔出一灘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