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吾同至斯校者,尚有數應屆畢業生。宿舍置于校之車庫頂,乃典型兩層小樓。拾級而上,即見齊刷刷一排門戶,連北端洗手間之門,共十八扇,自側觀之,儼然賓館長廊之觀。廊前無遮無攔,一覽無余。樓下車庫前有小院,車馬出入,各式皆有。
小樓外墻以灰黑水泥抹平,遠眺之,若郁郁蔥蔥綠意中一古寺,吾輩年輕教師,便是寺中僧侶尼姑也。宿舍不闊,約二十平方,內置一床、一桌、一椅,余則空空。廁在廊之盡頭,有茅廁二,外有水龍頭一。地乃水泥所筑,偶傾水于地,頃刻即干;壁皆石灰涂之,不敢輕觸,恐沾滿身白灰。
天花板懸一燈棍,長逾一米,日光燈也,啟之則滿室通明,其下有吊扇。窗頗大,故室內光線甚佳,窗外有巨法桐一株。門窗皆鋁合金制,厚實堅固。門之上中嵌一大玻璃,潔凈透明。吾貼一大字于上,將整扇玻璃遮得嚴嚴實實。
宿舍酷熱且濕,常覺室內溫高于外。遂取溫度計測之,室外三十九度時,室內竟四十二度。吾凝視天花板良久,百思不解何種建材竟能使室內溫高于日射之溫。故每至正午,寧可頂書立于日下,亦不愿留于宿舍。
夜幕降臨,屋頂余熱未散,室內熱度不減白晝。吾將涼席鋪于水泥地,直挺挺臥于其上。初時,肌膚覺涼絲絲,未幾便熾熱難耐,乃挪身換位。整夜皆如此反復挪轉以度。清晨,室內稍涼,吾方沉沉入夢。
一樓院中,不知何人蓄數只勤雞,晝夜啼鳴。吾數欲取枕下針線縫其喙,然數捕未獲,反令群雞滿院遺矢。
宿舍之床,歷史悠久。床頭隱約刻“一九五三年”字樣,吾長嘆一聲:此床之年歲與家母同,故對之尤敬。床板中以粗麻繩編就,彈性甚佳,每臥其上,輒壓一深凹。晨醒,則床上之物皆聚凹底,吾乃從身下摸出手表、海帶絲、女花生米……宛然戲法。
學校既已放假,平日無事,吾好于宿舍靜讀。所閱甚雜,多為昔時欲讀而不得者。《書劍恩仇錄》《林海雪原》《三國演義》,皆吾初高中時所深愛。憶昔初中暑假,牧牛之際,常從堂兄肖琨處得見諸多新書,然多為舊籍,前數十頁及末卷皆被撕去,唯余中卷,無頭無尾。
有一書,吾僅閱其中部,對丁典之死深為惋惜,對其愛之女子愛慕不已。該女雖非主角,登場即為棺中尸,然吾仍能想見其風流婉轉之態。書名久未知,及入大學,方知乃金庸《連城訣》也。
樓下院中,車馬雜陳,間或有拖拉機駛過。山上教工宿舍,營建正酣。七月之內,每夜四五鼓,常有拖拉機送石入校。吾之宿舍恰在陡坡之上,拖拉機行至此處,輒奮力轟鳴,至關鍵時“噠—噠”聲疏,數度疑其熄火,正思忖間,“噠噠”復清脆,乃知已上坡矣,撫身則汗濕衣衫。
每當拖拉機至,吾必自醒,起而出,納涼觀星,間或皓月當空。遂大步至廁小解,復歸榻而眠。后拖拉機不復來,至四五鼓仍醒,不聞其喘息之聲,心中竟生失落。此失落如浪,層層叩心,令吾憶及往昔不快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