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守業的竹篾刀在月光里發亮，青黃色的竹片被他的手掌捋得發滑。他坐在門檻上，面前堆著半捆剛剖好的篾條，像一堆剝了皮的細骨。女兒阿秀趴在竹筐里，睫毛上沾著片竹屑，呼出來的氣在筐沿結了層白霜。

“爹，竹影在動?！卑⑿愕穆曇艄畾?，像塊冰碴子砸在陳守業手背上。他抬頭看天，月亮被云咬掉了一角，竹篾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果然在晃，像池子里的水被風攪亂了。

西城方向飄來琵琶聲，調子軟塌塌的，像條浸了水的棉線。陳守業知道是楊將軍在彈，那人總愛在城樓上弄這個，指甲刮過琴弦時，聲音能鉆過三條街，刺得人耳朵疼。他低頭繼續剖竹，篾刀切開竹節的脆響里，混著遠處明軍操練的口號，“殺”字被風撕得碎，落進阿秀的竹筐里，驚得孩子往筐底縮了縮。

王翠蓮從屋里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是下午蒸窩頭剩下的。“別剖了，明兒再編吧?！彼穆曇衾飵е擅嫖?，混著夜晚的寒氣，“史督師的告示貼滿街了，說城破了他一個人擔著，不讓傷百姓?！?

陳守業沒抬頭，竹刀在竹片上走得更快，篾條簌簌往下掉渣?！叭ツ陱埆I忠破武昌，也說不殺百姓。”他說這話時盯著筐里的阿秀，孩子正用手指勾竹筐的縫隙，指縫里嵌著點黑泥，是白天在巷口玩時蹭的。

琵琶聲斷了，接著是一陣亂響，像琴弦崩了。陳守業停下刀，西城的方向傳來罵聲，隱約能聽見“蠻子”兩個字。他往西邊望，黑黢黢的城墻上爬著幾盞燈籠，像懸在半空的死眼睛。

“聽說清兵在瓜洲燒房子，”王翠蓮往他手里塞了個窩頭，面糙得硌牙，“張屠戶他哥從那邊逃過來，說江面上漂著的尸首都把船堵了。”

陳守業咬了口窩頭，糠皮卡在牙縫里。他想起今早去買竹時，看見史可法的告示貼在墻根，紅紙上的黑字被雨水泡得發脹，“罪在督師一人”那幾個字最顯眼，墨跡里混著點暗紅，不知道是血還是泥水。有個挑糞的老漢用手指戳那字，說：“官老爺的話，聽著就行，別當真?！?

阿秀在竹筐里睡著了，小拳頭攥著根竹絲。陳守業把她抱起來，孩子后腦勺沾著片竹葉，是白天爬樹時掛的。他往屋里走，路過墻根時，看見自己上午編的竹籃還掛在釘子上，籃底的竹篾拼出個“安”字，是前幾天王翠蓮讓他編的，說圖個吉利。

屋里的油燈昏昏沉沉的，王翠蓮正用針挑鞋底的沙子。“楊將軍的兵又來要糧了，”她說著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濺在地上，“說今兒不夠，明兒還要?！?

陳守業把阿秀放在炕上，孩子翻了個身，嘴里嘟囔著“竹影”。他摸了摸孩子的臉，手背上還留著竹篾的印子，一道道紅得像血。窗外的風刮起來，竹影在窗紙上晃，像有人用指甲在上面劃。

“后巷的李嬸被抓去給楊將軍洗衣服了，”王翠蓮的針在鞋底扎出個洞，“說看見他屋里堆著好幾匹綢緞，還有個南京來的小妾，涂著紅嘴唇。”

陳守業沒說話，往炕沿坐下，摸出藏在炕洞里的錢袋，倒出三枚銅板，在手里掂了掂。這是昨天編竹籃換來的，本想給阿秀買塊桂花糕。他把銅板塞回袋里，聽見遠處傳來哭喊聲，是從北門那邊來的，接著是兵器碰撞的脆響，像兩塊冰在對撞。

琵琶聲又響了，這次調子急得很，像有人拿著刀在追。陳守業走到門口，看見西城的方向亮了下，是火把，接著又暗下去，只剩點紅光在城墻根蠕動。他想起春天時，這城墻下還擺攤賣花，現在連只狗都不敢從那兒過。

“編完這批竹籃，換點米就躲地窖里。”王翠蓮的聲音在發抖，“我下午在窖里鋪了草，還藏了兩壇水。”

陳守業嗯了一聲，目光掃過墻角的竹筐，那是他今早編到一半的，籃沿的竹篾翹著，像排沒長齊的牙。他想起十年前剛學這手藝時，師父說竹要剖得勻，編出來才結實?，F在他剖的竹篾越來越薄，像怕用力就會碎。

遠處的琵琶聲戛然而止，接著是更夫打梆子，“梆梆”兩聲，在夜里聽得格外清，像敲在人骨頭上。陳守業關上門，門軸吱呀響，像誰在暗處嘆氣。他摸了摸門板，去年刷的桐油早被雨水泡掉了，露出的木頭紋里卡著點泥，是上次下雨時從門縫鉆進來的。

阿秀在夢里哭了一聲，陳守業走過去拍她后背，摸到孩子衣兜里有個東西硬邦邦的。掏出來看，是塊碎瓷片，邊緣鋒利，是前幾天在巷口撿的，孩子說要當寶貝。他把瓷片塞進自己袖管，那里還藏著把小刀，是王翠蓮讓他磨的，說真到了那時候，給孩子個痛快。

“楊將軍的兵又在踹門了，”王翠蓮的聲音壓得低，“聽張嬸說，前天劉木匠不給糧，被他們用槍托砸斷了腿?！?

陳守業往窗外看，竹影還在晃，像有無數只手在墻上抓。他想起今早去西城，看見楊將軍的親兵在搜百姓的筐，有個婦人帶了點碎銀，被搜出來，兵卒一腳把她踹在地上，銀角子滾進泥里，他們就用槍尖挑著玩。

“阿秀她舅在瓜洲，”王翠蓮忽然說，聲音里帶著哭腔，“前兒托人帶信，說那邊的房子燒得只剩梁了。”

陳守業沒接話，他數過筐里的竹篾，一共七十二根，夠編兩個竹籃。他想明早去換點米，最好能多換半升，夠阿秀喝兩頓粥。墻角堆著的竹根在夜里發潮，空氣里全是竹腥味，混著王翠蓮偷偷抹眼淚的抽泣聲。

月亮又出來了，這次圓得很，竹影在地上鋪得勻，像張網。陳守業想起小時候娘說，竹影密的地方，藏著鬼。他現在覺得那些影子里確實有人，正踮著腳往屋里看，呼吸聲都聽得見。

西城傳來馬蹄聲，踏在青石板上，“嗒嗒”的，像敲鼓。接著是楊將軍的吼聲，聽不清說什么，只覺得兇得很。陳守業摸到炕沿下的竹刀，那是把老刀，柄上的包漿被他摸得發亮，是爹傳給他的。

“要不咱逃吧，”王翠蓮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凍得冰，“往南走，去南京?！?

陳守業搖頭，往南的路早被清兵堵了，前天他看見有逃難的往南跑，被截在城門口，刀光閃了幾下，就沒動靜了。他摸了摸阿秀的臉，孩子的睫毛上還掛著竹屑，像點了點霜。

琵琶聲又響了，這次調子軟得像棉花，聽得人心里發慌。陳守業知道這是楊將軍在宴飲，前兒聽巷口的兵卒說，將軍每晚都要擺酒，用的是從百姓家里搶的酒壇，喝多了就彈琵琶，彈到半夜，再去踹幾家的門。

“張屠戶說，清兵就在江對面，”王翠蓮的聲音抖得像篩糠，“說他們的馬比咱們的壯，刀也亮?！?

陳守業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墻，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晾衣繩。他想起編竹籃時，經緯交錯才能結實，可這世道，經緯早亂了，只剩下橫七豎八的碎竹。

后半夜時，琵琶聲停了。陳守業被凍醒，看見窗紙上的竹影不動了，像被凍住了。他往窗外看，月亮明得很，把西城的城墻照出層白，墻根下有幾個黑影在動，是巡邏的兵卒，手里的槍尖閃著冷光。

阿秀在夢里哭起來，喊著“竹筐”。陳守業把她抱起來，孩子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襟，攥得死緊。他摸了摸孩子后背，那里有塊胎記，像片竹葉。王翠蓮說這是好兆頭，跟他的營生合。

天快亮時，陳守業聽見巷口有動靜，是張屠戶的聲音，喊著“開門”，帶著哭腔。他沒動，王翠蓮捂住嘴，眼淚往地上掉，砸在青磚上，洇出個小濕圈。

竹影在地上漸漸淡了，天要亮了。陳守業拿起竹刀，往竹片上劃，第一刀就偏了，篾條斷得歪歪扭扭。他想起師父說，心不靜，編不出好東西?？伤F在滿腦子都是琵琶聲、兵卒的吼聲，還有阿秀剛才的哭聲。

“編個大的吧，”王翠蓮忽然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能把阿秀裝進去的?！?

陳守業點頭，開始剖最粗的那根竹，篾刀下去，竹肉裂開道白縫，像道傷口。他想起今早看見的告示，紅紙上的字被露水打濕，“罪在督師一人”那幾個字，墨跡里滲著點紅，不知道是不是血。

西城的方向又傳來動靜，這次是很多人在跑，腳步聲亂得像撒豆子。陳守業往窗外看，天邊泛出點紅，不是日出，是火光。他聽見有人喊“清兵來了”，聲音尖得像被掐住的貓。

阿秀被驚醒，哇哇地哭。王翠蓮把她摟在懷里，孩子的臉貼在母親圍裙上，蹭了點面粉。陳守業手里的竹刀掉在地上，響聲在屋里蕩了蕩，像口鐘。

竹影徹底沒了，天白了。陳守業看見自己昨夜編的竹籃還掛在墻上，籃底的“安”字被老鼠啃了一角，剩下的筆畫像個“女”字。他忽然想起，王翠蓮的名字里就有個“翠”，帶個“女”字旁。

遠處的琵琶聲再也沒響。陳守業走到門口，看見楊將軍的親兵正往城樓上跑，鎧甲在晨光里亮得刺眼。他低頭看地上的竹屑，被風吹得滾，像群小蟲子。

“把阿秀裝進竹筐里吧。”王翠蓮的聲音很輕，像片羽毛落在陳守業脖子上。他點頭，開始編筐底，竹篾在他手里抖，編出的窟窿歪歪扭扭，像張漏風的網。

太陽出來時，第一縷光落在竹筐上，把筐底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個“囚”字。陳守業摸了摸那影子，指尖燙得像被火燒。西城的方向傳來炮聲，震得窗紙嘩嘩響，像有人在外面搖紙幡。

他知道，該往竹筐里鋪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