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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筐藏女

地窖里的霉味混著米香,像塊發了霉的糕點。陳守業的手在黑暗里摸到塊瓦罐碎片,邊緣鋒利得像竹篾刀。王翠蓮把阿秀按在膝頭,孩子的指甲深深掐進她的褲腿,那里還沾著張屠戶家的血,已經干成了黑紫色。

“別咳?!蓖醮渖彽穆曇魤旱孟窀毦€,纏在阿秀的喉嚨口。孩子的肩膀還在抖,前天在竹林里嗆的灰還沒咳干凈,此刻正堵在嗓子眼,像顆要爆的火星。

地窖的木板突然被踩得咯吱響,像有人在上面跳。陳守業摸到墻角的竹筐,是去年給張屠戶編的那只,筐底的破洞還沒補,風從洞口鉆進來,帶著股鐵銹味——是清兵的刀鞘蹭過木板的味道。

“下面有人!”上面的聲音裹著酒氣砸下來,木板被踢得咚咚響,像敲在每個人的天靈蓋上。陳守業把王翠蓮和阿秀往筐后面推,自己攥緊瓦罐碎片,指節捏得發白,碎片嵌進肉里,滲出血珠,滴在地上的米堆里,像顆顆紅谷子。

木板被掀開時,光像把刀子劈進來,照亮了阿秀驚恐的臉。那清兵的刀先探進來,刀尖在米堆里攪了攪,米粒順著刀身滾下來,落在阿秀的鞋上?!俺鰜恚 鼻灞纳ぷ酉癖簧凹埬ミ^,帶著股餿味。

王翠蓮突然把阿秀塞進竹筐,用破布蓋住,筐沿的篾條硌得孩子哼唧了一聲?!熬臀覀儌z?!彼愂貥I前面站,后背挺得像塊門板,“孩子……孩子早跑丟了?!?

清兵的眼睛在她身上溜了圈,落在她額角的血痂上?!芭??往哪兒跑?”他笑的時候露出顆金牙,是搶來的,“昨天在張屠戶家看見個小丫頭,跟你眉眼像得很?!?

陳守業的手在發抖,瓦罐碎片在掌心轉了半圈。他看見那清兵的腰上掛著串東西,亮晶晶的——是李嬸的銀鐲子,還有阿秀去年丟的銀鎖,鎖上的“長命”二字被血糊住了一半。

竹筐里突然傳來咳嗽,悶在布下面,像只被捂住的貓。清兵的刀立刻轉向筐子,“什么東西?”他的靴尖已經踢到筐沿,筐里的阿秀嚇得一縮,布被拱起個小丘,像座要塌的墳。

“是米!”陳守業撲過去按住筐蓋,指腹被篾條勒得生疼,“新收的米,怕潮,裝在筐里?!彼穆曇襞?,像被筐沿的篾條刮過。

清兵的刀挑起筐蓋,布滑下來,露出阿秀睜得圓圓的眼睛。孩子的嘴張著,咳不出的灰正堵在那里,臉憋得通紅,像顆熟透的柿子。“小蠻子。”清兵的金牙閃了閃,伸手就要掀筐底。

陳守業看見筐角的竹篾——是今早編到一半的篾條,青黃相間,還帶著點潮氣。他抓起最粗的那根,像甩鞭子似的抽過去,篾條纏上清兵的脖子,竹絲瞬間嵌進肉里。

“操你娘!”清兵的刀劈在筐沿上,筐子散了半邊,阿秀滾出來,摔在米堆里,濺起的米粒像雪。王翠蓮撲上去抱住清兵的胳膊,那胳膊上還留著前幾天被竹篾刀劃的疤,此刻正被她的指甲摳得翻過來,露出紅肉。

陳守業把竹篾勒得更緊,雙手往兩邊拽,像在擰干濕布。竹絲嵌進清兵的脖子,發出細碎的響,像咬碎曬干的骨頭。那清兵的金牙咬得咯咯響,刀在地上亂劈,砍斷了好幾根竹篾,碎片濺起來,扎在阿秀的臉上,孩子卻沒敢哭,只是睜著眼,看著清兵的臉慢慢發紫,像顆爛透的桑葚。

“死了?!蓖醮渖彽穆曇粼诎l抖,她的手還按在清兵的刀上,刀上的血正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阿秀的鞋上,“守業,他死了?!?

陳守業松開手,竹篾從清兵脖子上滑下來,帶著些肉絲,像條剛蛻的蛇。他癱在地上,看見自己的手,上面沾著些東西,不是血,是清兵脖子上的碎肉,掛在指甲縫里,像沒刮凈的豬油。

阿秀突然開始哭,不是因為怕,是剛才摔在米堆里,硌疼了膝蓋。王翠蓮把她摟進懷里,孩子的眼淚落在她的衣襟上,暈開塊深色的印子,像朵泡發的木耳?!皼]事了?!彼氖衷诙?,卻把孩子摟得很緊,“阿秀不怕?!?

陳守業爬過去蓋木板,手剛碰到板沿,就看見外面的影子——不止一個,是群清兵,正舉著火把往這邊走,笑聲像群瘋狗?!翱欤 彼淹醮渖徍桶⑿阃七M筐后面的角落,自己拖著清兵的尸體往米堆里藏,尸體太重,撞得地窖晃了晃,像要塌。

“找到沒?”外面的聲音越來越近,火把的光在木板上跳,像群亂撞的蛾子。陳守業聽見他們在踢李嬸的尸體,就在地窖旁邊,“這老東西藏了金子!”

王翠蓮突然捂住阿秀的嘴,孩子的哭聲剛冒頭就被掐回去,變成喉嚨里的嗚咽,像根快斷的弦。陳守業的后背抵著清兵的尸體,那人的眼睛還圓睜著,金牙在暗處閃了閃,像只鬼火。

火把的光突然從木板縫鉆進來,照在陳守業的手上。他趕緊往尸體后面縮,卻碰掉了清兵腰間的銀鎖,鎖子在地上滾了半圈,停在阿秀的腳邊。

“這里有動靜!”外面的人踹了木板一腳,這次用了蠻力,木板的邊緣裂開道縫,能看見只穿著紅靴子的腳——是巴圖魯,陳守業在城頭見過那雙鞋,上面沾著的人指甲還沒刮凈。

王翠蓮抓起地上的米往阿秀頭上撒,孩子的頭發里頓時全是米粒,像個小老頭。“裝死人?!彼穆曇舻偷孟穸Z,自己也往臉上抹米,米混著血,像塊發了霉的糕。

木板被徹底掀開時,陳守業看見巴圖魯的刀,刀上刻著字,是蒙古文,像些歪歪扭扭的蟲子?!皠偛怕犚娊鹧涝诤??!卑蛨D魯的漢語說得磕磕絆絆,眼睛掃過米堆,落在那只滾到阿秀腳邊的銀鎖上。

陳守業的心沉到了底。他看見巴圖魯的手伸向銀鎖,那手上的刀疤從虎口一直爬到手腕,像條凍僵的蛇。阿秀的腳突然往后縮,踢到了筐子,筐沿的篾條發出輕響,像根針掉在地上。

“筐里是什么?”巴圖魯的刀指向竹筐,刀尖在陽光下閃了閃,照亮了筐角的血跡——是剛才清兵的血,還沒干透。陳守業突然站起來,擋住筐子,“是米?!彼穆曇粼诎l抖,卻故意說得很響,“要就拿?!?

陳守業愣住了,看見巴圖魯的喉結動了動,目光掃過阿秀的鞋——鞋上沾著片竹葉,是后山的,和他故鄉的竹子長得像。去年在城頭,他見過這清兵對著片竹葉發呆,發辮上還纏著根竹絲。

“快走!”外面有人喊,“將軍要去煙雨樓!”巴圖魯的刀收了回去,在米堆里劃了個圈,“這些,全拿走?!彼f這話時沒看陳守業,眼睛盯著竹筐,筐沿的破洞還在晃。

清兵們扛著米袋往外走時,陳守業看見巴圖魯往筐里扔了個東西,是塊窩頭,黑得像炭?!皠e讓孩子哭。”他的聲音很輕,像怕被聽見,然后轉身跟上隊伍,紅靴子踩過李嬸的尸體,沒回頭。

木板重新蓋好時,阿秀已經啃起了窩頭,碎屑掉在脖子里,像些黃蟲子。王翠蓮的手還在抖,剛才巴圖魯的刀離孩子的頭只有三寸,刀風刮得孩子的頭發直豎。

陳守業摸到那清兵的尸體,開始往地窖深處拖,尸體的手突然耷拉下來,碰掉了竹筐——阿秀的銀鎖從筐縫滾出來,落在陳守業的腳邊。他想起去年給孩子戴鎖時,王翠蓮說“鎖要戴到十二歲”,現在鎖還在,孩子卻差點成了刀下鬼。

“得埋了?!蓖醮渖彽穆曇粝窠Y了冰,“等他們回來發現……”她沒說下去,只是看著那尸體的金牙,在暗處亮得刺眼。陳守業摸到把清兵的刀,刀身還熱,是剛殺過人的溫度。他舉起刀時,手在抖,不是怕,是累,從城頭滾下來那天起就沒歇過,胳膊像灌了鉛。

刀劈下去時,他閉了眼。骨肉分開的聲音很悶,像砍在濕柴上。他想起張屠戶殺豬時總說“要快”,此刻才明白,快了就不覺得疼——不管是豬,還是人。

埋尸體時,米堆被挖得亂七八糟,米?;熘屯?,像鍋煮壞的粥。阿秀還在啃窩頭,偶爾看一眼那堆新土,眼睛里沒有光,像被灰蒙住的玻璃。

“明天往南走?!标愂貥I把刀藏進筐底,刀身的血滴在破洞上,像串沒穿線的珠子,“聽說史督師從南門跑了,那邊或許松些?!?

王翠蓮沒說話,只是往阿秀嘴里塞了塊米餅。孩子的牙還沒長齊,啃得很慢,餅渣落在懷里,像些碎月亮。地窖的木板又開始響,這次很輕,像只貓在走——是巴圖魯落下的窩頭滾到了洞口。

陳守業突然想起那清兵脖子上的竹篾,勒得太深,恐怕要爛在肉里。就像這揚州城,被砍碎的人,被燒塌的房,遲早要爛在地里,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他摸了摸阿秀的頭,孩子已經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半塊窩頭。外面的火光映在木板上,晃得像條血河。陳守業知道,今晚埋的不止是那清兵,還有他自己——那個只會編竹筐的陳守業,剛才在竹篾勒緊脖子時,已經跟著斷氣了。

地窖里重新安靜下來,只有阿秀的呼吸聲,輕得像根羽毛。王翠蓮開始編筐,用那清兵的頭發當篾條,混在竹絲里,黑的黃的纏在一起,像條絞死過人的繩子。

“明天用這個裝米?!彼研戮幍目鸬淄愂貥I面前遞,筐紋里還沾著頭發絲,“結實?!?

陳守業沒說話,只是摸了摸筐沿的篾條,尖得能劃破手。他知道,從今晚起,他編的不再是竹筐,是棺材,裝著死人,也裝著活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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