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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懸空板

陳守業的手剛摸到地窖的木蓋,院門外就傳來了踹門聲。不是清兵的鐵蹄,是些穿著破爛甲胄的明軍,手里的長矛在泥地上拖出刺耳的響,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生銹的鐵鍋。

“都出來!男丁都出來!”為首的歪戴頭盔,一只眼睛腫得像桃,另只眼睛露著兇光,“史督師有令,城頭架木板!去晚了砍頭!”

王翠蓮把阿秀往地窖里塞,孩子的哭聲被捂住,變成悶悶的哼唧,像只被捏住的小耗子。“守業……”她的手在抖,指甲掐進他胳膊的肉里,“別去……”

陳守業掰開她的手,看見表哥從屋里爬出來,爛草鞋在地上拖出兩道泥痕。“我去……”表哥的聲音比蚊子還小,剛站直就腿一軟,摔在地上,露出的腳趾在青石板上磕出紅印,“我替你去……”

“誰都他媽跑不了!”歪頭盔一腳踹在表哥胸口,表哥像團破布似的滾出去,撞在墻角的竹筐上,阿秀的哭聲突然大了起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陳守業抓起墻角的竹篾刀,又放下了。刀是用來編竹的,不是用來殺人的,更何況對方手里有長矛。他往院里走,王翠蓮跟在后面哭,聲音被風吹得散,像把沙子撒在他后頸上。

巷子里擠滿了人,都是被從家里拖出來的男丁,有張屠戶的侄子,還有剃頭的老倪頭,手里還攥著把剃刀,刀上沾著點白沫,不知道是肥皂還是別的什么。老倪頭看見陳守業,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個東西,是塊皺巴巴的油紙,里面包著半塊窩頭。

“架木板……架木板……”兵卒們用長矛趕著人往前走,像趕一群鴨子。有人走慢了,長矛就往腿上戳,一聲慘叫后,那人抱著腿在泥里滾,血把泥水染成了粉紅。陳守業看見那人是趙秀才,懷里的線裝書掉在地上,被兵卒的靴子踩爛,字紙混著泥,像攤爛糊的漿糊。

往城頭去的路越來越陡,石板路上的血結了痂,黑一塊紅一塊,像塊花斑狗皮。有個兵卒扛著塊門板,門板上還貼著“百子千孫”的紅帖,現在紅帖被血泡得發暗,像塊沒洗干凈的抹布。“這戶人家不肯捐門板,”兵卒笑著對旁邊的人說,“被我一刀劈了,門板還挺結實。”

陳守業的手被反綁著,繩子勒進肉里,像條細鐵絲。他想起王翠蓮,想起她往地窖里鋪的干草,昨天剛曬過,帶著點太陽味。阿秀的竹筐也藏在里面,筐底的“安”字被他補了又補,現在想起來,那字歪歪扭扭的,像個笑話。

城頭的風很大,吹得人站不住。史可法的安民告示還貼在箭樓柱子上,被炮火燒了大半,剩下的“督師”兩個字在風里抖,像在哭。有個兵卒正對著告示撒尿,尿水順著柱子往下流,把“師”字沖成了個黑窟窿。

“都他媽搭把手!”歪頭盔指著堆在墻角的木板吼,“把這玩意兒架到城垛上!”

木板都是從百姓家里搶來的,有八仙桌的桌面,有床板,還有塊描金漆的梳妝臺面板,上面的牡丹花被砸掉了半朵,露出白森森的木頭。陳守業被分到塊床板,板上還留著個人形的印記,像有人剛在上面躺過,只是人沒了,印記還在,像塊褪色的胎記。

“往這兒搭!”兩個兵卒扶著城垛,示意陳守業把木板遞過去。木板的一端探出城墻三尺多,像條伸出去的舌頭,舔著外面的空氣。陳守業的手剛碰到木板,就聽見下面傳來慘叫,不是一個,是一片,像被捅的馬蜂窩。

“清兵……清兵上來了!”有人喊。陳守業往下看,黑壓壓的人頭在城墻根攢動,像群螞蟻,正順著云梯往上爬。有個清兵已經快爬到城頭,刀劈在一個明軍的脖子上,血噴出來,濺在陳守業的臉上,熱得像碗剛熬好的粥。

“快架!”歪頭盔用長矛戳陳守業的后背,“架好木板能站人!”

陳守業和另外兩個百姓一起抬木板,木板很沉,壓得肩膀生疼。他看見木板背面有字,是用燒紅的鐵絲燙的,歪歪扭扭的兩個字:平安。字的邊緣還帶著點焦黑,像塊沒燒透的炭。他伸手摸了摸,木刺扎進指腹,疼得他一哆嗦,血珠滴在“安”字上,像滴在紙上的紅墨水。

“這誰家的板子?”旁邊的百姓喘著氣問,他是個木匠,手指上全是老繭,“還挺講究,燙字。”

沒人回答。城頭上的炮突然響了,震得陳守業耳朵發聾。他看見不遠處的炮炸了膛,把旁邊的幾個兵卒炸得飛起來,胳膊腿像斷了的柴火,掉在陳守業腳邊。有個兵卒的腸子掛在城垛上,風一吹,像條爛布條子。

“撤!快撤!”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兵卒們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歪頭盔也跑了,跑的時候還不忘踹翻旁邊的彈藥箱,火藥撒了一地,被風吹得像群白蟲子。

陳守業趁機往回撤,剛走兩步,就被木板絆了一下。木板晃了晃,探出城墻的一端往下沉,像個要低頭的脖子。他看見剛才一起抬木板的木匠沒跑,正死死按住木板,嘴里喊著“不能讓它掉下去!下面還有人!”

下面沒人,只有清兵的刀在閃。陳守業看見木匠的后背中了一箭,像插了根羽毛,他還在笑,說“這板子……結實……”然后就從城頭上掉了下去,像片落葉,輕飄飄的。

木板徹底歪了,一頭在城垛上,一頭懸在半空,像座搖搖晃晃的橋。陳守業趴在城垛上,看見下面的清兵已經爬上木板,正往城頭爬,靴子踩在木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像要把板子踩斷。

“快砍斷繩子!”有個百姓喊,手里舉著把菜刀,不知道從哪兒撿的。陳守業這才發現,木板和城垛之間用繩子捆著,繩子是麻繩,被炮火燒得發脆。

菜刀砍在繩子上,火星濺起來,像群螢火蟲。繩子斷了,木板帶著上面的清兵往下掉,清兵的慘叫聲里混著木板斷裂的脆響,像根被踩斷的骨頭。陳守業趴在城垛上往下看,木板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幾塊,上面的“平安”二字也裂了,像張被撕碎的紙。

城頭上更亂了,明軍在跑,清兵在追,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混在一起,像鍋燒開的粥。陳守業被人推了一把,差點從城頭上掉下去,他抓住旁邊的旗桿,旗桿上的明軍大旗早就被炮火燒沒了,只剩根光禿禿的木桿,上面還留著幾個箭眼,像只沒了牙的嘴。

“往哪兒跑!”一個清兵的刀架在他脖子上,刀上的血滴在他衣領里,涼得像塊冰。陳守業閉上眼睛,想起王翠蓮的臉,想起阿秀在竹筐里的樣子,孩子的睫毛上總沾著竹屑,像點了點霜。

刀沒砍下來。他聽見清兵罵了句什么,大概是嫌他礙事兒,一腳把他踹倒在地。陳守業趁機往城下滾,石頭硌得他骨頭疼,好幾次差點滾下去,都被他用手抓住城磚縫里的草。

滾到城下時,他看見老倪頭被兩個清兵按在地上,正要用剃刀抹自己的脖子,嘴里還喊著“我這輩子沒剃過這么硬的胡子……”話沒說完,就被清兵的長矛捅穿了肚子,剃刀掉在地上,在血水里閃了閃,像塊碎玻璃。

陳守業爬起來就跑,分不清方向,只知道往人少的地方跑。他的衣服被劃破了,后背火辣辣的疼,不知道是被石頭硌的還是被刀劃的。跑過一條巷子時,他看見個穿綠衫的姑娘,躺在泥里,肚子被剖開了,里面的東西流出來,像堆沒收拾干凈的青菜。他認出是煙雨樓的,前幾天還在樓上彈琵琶,手指上戴著銀指甲,彈起《十面埋伏》來,能把人的魂勾走。

現在她的銀指甲掉在泥里,被一只清兵的靴子踩著,扁扁的,像片枯樹葉。

陳守業不敢停,繼續跑。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面破鼓,敲得他頭疼。巷子里的門都關著,門縫里透出點光,像只只眼睛,在黑暗里看著他跑。有扇門突然開了,王翠蓮探出頭,臉白得像張紙,“守業!快進來!”

他沖進院,王翠蓮趕緊把門關上,用門閂頂上。阿秀從地窖里爬出來,看見他就哭,哭聲里帶著股土腥味。“爹,你流血了……”孩子的小手摸著他的后背,血沾在她手上,像朵小紅花。

陳守業沒說話,癱在地上喘,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他看見表哥還趴在墻角,已經沒氣了,嘴角的白沫干了,像層霜。地窖的木蓋敞著,里面的干草被翻得亂七八糟,王翠蓮說:“剛才有人躲進來,被我趕跑了……”

外面傳來梆子聲,“梆梆”兩下,在夜里聽得格外清,像敲在人骨頭上。陳守業的心一緊,想起小時候聽娘說,梆子響過之后,鬼就該出來了。

他走到院門口,從門縫里往外看。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些被風吹得滾的竹筐、破鞋、斷了的長矛,像群沒人管的孩子。遠處的城頭還有火光,一閃一閃的,像鬼火。

“木板……”陳守業突然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沒架結實……”

王翠蓮把阿秀摟在懷里,孩子已經不哭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像只受驚的小兔子。“別想了,”王翠蓮說,聲音里帶著哭腔,“活著就好……”

陳守業沒說話,走到墻角,拿起那堆沒編完的竹篾。他想編個更大的筐,能把他和王翠蓮、阿秀都裝進去的那種。竹篾在他手里抖,編出的窟窿歪歪扭扭的,像張漏風的網。

外面的梆子聲又響了,這次響了三下,比剛才更急,像在催命。陳守業停下手里的活,豎起耳朵聽,遠處傳來清兵的歡呼聲,還有女人的哭聲,混在一起,像支難聽的曲子。

他知道,木板沒了,城頭守不住了。這夜還很長,長得像條沒盡頭的路,路上全是血和碎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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