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梆子裂
- 揚州余燼錄
- 安宸的筆墨
- 3614字
- 2025-08-14 16:28:11
陳守業(yè)的手指在竹篾上打了個死結,結打得太緊,篾條勒進肉里,像條細小的蛇。地窖里的油燈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潮濕的土墻上,忽大忽小,像個沒長定形的怪物。阿秀蜷縮在竹筐里,睫毛上沾著點油燈的煙,像抹了層灰。
“梆子該響了。”王翠蓮的聲音貼著地窖頂?shù)哪景鍌飨聛恚瑤е列任叮巴_@時候,張瞎子該在巷口敲竹板了。”
陳守業(yè)沒說話,往油燈里添了點油。油是前幾天從李嬸那換的,用半籃剛編的竹蜻蜓。李嬸那時還笑,說孩子家的玩意兒換油,太虧。現(xiàn)在想想,虧不虧的,都一樣了。巷口的張瞎子,早上還在墻根下抖竹板,現(xiàn)在不知在哪兒,或許在哪個死人堆里,竹板被踩成了碎片。
地窖的木板突然震了一下,像有塊石頭砸在上面。阿秀猛地睜開眼,嘴一癟,沒哭出聲——王翠蓮早把塊破布塞進她嘴里,怕她的哭聲引來不該來的人。“是馬蹄聲。”王翠蓮的聲音發(fā)顫,“好多馬蹄聲。”
陳守業(yè)摸到墻角的竹篾刀,刀把被汗浸得發(fā)滑。他想起早上從城頭滾下來時,石頭硌得肋骨生疼,現(xiàn)在那地方還在隱隱作痛,像有根斷了的竹篾扎在里面。老倪頭的剃刀掉在血水里的樣子總在眼前晃,那把刀,去年還給他剃過頭,刀鋒快得很,能刮下一層薄皮。
“咚——”
梆子聲突然響了,在夜里炸開來,像口破鐘被人狠狠砸了一下。地窖里的油燈晃了晃,燈芯爆出個火星,落在阿秀的竹筐上,把筐沿的篾條燎焦了一小截。
“一下。”王翠蓮數(shù)著,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陳守業(yè)的心跳跟著梆子聲走,一下,又一下。他想起小時候娘說,梆子響,鬼門開。那時只當是嚇唬孩子的話,現(xiàn)在才知道,鬼門開了,里面爬出來的,都是人變的。
“咚——”
第二聲梆子響過,北城突然傳來巨響,“轟隆”一聲,像天塌了一角。地窖里的土簌簌往下掉,落在阿秀的臉上,孩子閉緊眼睛,睫毛抖得像受驚的蝶。“是城墻塌了。”陳守業(yè)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們把城墻炸塌了。”
王翠蓮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進他的傷口里,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你聽!”她的聲音壓得極低,“狗叫!”
地窖頂上隱約傳來狗吠,不是一只,是一群,叫得兇,像要把天咬破。陳守業(yè)想起張屠戶家的黃狗,前幾天還追著阿秀的竹筐咬,現(xiàn)在不知是不是也在叫,還是已經(jīng)被誰敲斷了腿,扔在哪個糞堆里。
“咚——”
第三聲梆子響得格外急,尾音還沒散,北城的方向就滾來一陣亂響,像無數(shù)口破鍋在地上拖。接著是喊殺聲,男的女的,高的低的,混在一起,像鍋燒糊的粥。有個女人的尖叫特別尖,刺破了所有聲音,直往地窖里鉆,鉆得人耳朵疼。
“不能待了。”陳守業(yè)掀開地窖的木板,一股腥甜味涌進來,像打翻了的血豆腐。他探出頭,看見院墻上的茅草在動,不是風刮的,是有人從墻頭上翻進來,動作笨得很,摔在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像袋裝滿沙子的破布。
“是……是明軍?”王翠蓮把阿秀往竹筐深處按,孩子的小手抓住筐沿,指節(jié)發(fā)白。
陳守業(yè)搖了搖頭。那人穿著明軍的甲胄,卻沒戴頭盔,頭發(fā)披散著,臉上全是血,嘴里喊著“跑啊……快跑啊……”,聲音里的魂像被抽走了。他剛爬起來,又摔倒了,這次沒再起來,后背插著支箭,箭羽還在抖,像只垂死的鳥。
墻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在喊“抓活的”,聲音不是漢人的調(diào),硬邦邦的,像石頭碰石頭。陳守業(yè)趕緊把木板蓋回去,蓋到一半,看見墻頭上冒出些火把,橙紅色的火苗在黑夜里竄,像一條毒蛇,正順著墻縫往里鉆。
“他們來了。”陳守業(yè)的手在抖,差點把木板掉在地上。地窖里的阿秀突然開始蹬腿,嘴里的破布掉了,發(fā)出“嗚嗚”的聲,像只被捂住嘴的貓。
王翠蓮慌忙去捂她的嘴,手剛碰到孩子的臉,地窖的木板就被人掀開了。一張臉探進來,滿臉的黑胡子,眼睛亮得嚇人,手里的刀在油燈下閃著冷光,照得那人的臉像塊凍住的肉。
“蠻子!”黑胡子的聲音像磨刀子,“出來!”
陳守業(yè)把王翠蓮和竹筐往身后拉,自己擋在前面,手里的竹篾刀舉得高高的,手抖得厲害。“我們是……是老百姓……”他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黑胡子笑了,笑聲像破風箱。他的刀伸進地窖,在陳守業(yè)眼前晃了晃,刀上的血滴下來,落在油燈里,“滋啦”一聲,冒起股黑煙。“老百姓?”黑胡子的刀突然往下一沉,劈在旁邊的竹筐上,筐沿的篾條斷了好幾根,阿秀的哭聲一下子炸開,像被踩了尾巴的狼。
“別嚇著孩子!”王翠蓮突然撲上來,抱住黑胡子的胳膊,她的指甲在那人的甲胄上亂抓,抓出些白印子,“要殺殺我!別碰孩子!”
黑胡子愣了一下,大概沒見過這樣的女人。他猛地一甩胳膊,王翠蓮像片葉子似的飛出去,撞在土墻上,悶哼一聲,滑到地上。“瘋婆子。”黑胡子啐了一口,唾沫落在油燈里,又是一聲“滋啦”。
陳守業(yè)趁機撲上去,竹篾刀往黑胡子的胳膊上劃。刀太鈍,只劃破了點皮,血珠滲出來,像顆顆紅珠子。黑胡子罵了句什么,刀往陳守業(yè)頭上砍來。他趕緊往旁邊滾,刀劈在地上,濺起些土,落在阿秀的竹筐里,孩子的哭聲更響了。
“里面有人!”外面?zhèn)鱽砹硪粋€聲音,硬邦邦的。黑胡子往外喊了句什么,然后用刀指著陳守業(yè):“出來!都出來!”
陳守業(yè)扶著王翠蓮站起來,她的額角破了,血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胸前的衣襟上,像朵開敗的花。“抱阿秀。”他低聲說,聲音里的力氣像被抽干了。
王翠蓮抱起竹筐,阿秀還在哭,哭聲里帶著血沫子——剛才咬到了舌頭。陳守業(yè)走在前面,竹篾刀別在腰后,刀柄硌得他生疼。走出地窖時,他看見院里站著好幾個黑胡子,都舉著刀,火把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些張牙舞爪的鬼。
院門口的竹簾被砍成了碎片,散在地上,像堆爛草。街上的梆子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哭喊和慘叫,還有房屋倒塌的轟隆聲,像老天爺在咳嗽。有個清兵拖著個女人從巷口走過,女人的頭發(fā)在地上拖,像條黑蛇。女人看見陳守業(yè),突然喊“救我”,聲音剛出口,就被清兵一腳踹在臉上,沒了聲息。
“走!”黑胡子推了陳守業(yè)一把,他踉蹌著差點摔倒,看見張屠戶家的院門開著,門軸斷了,像條斷了的腿。院里有火光,映得墻上的影子亂晃,像有人在里面跳舞。
“往哪兒去?”陳守業(yè)問,聲音輕飄飄的。
黑胡子沒理他,只顧著往前推。路過李嬸家時,門大敞著,院里的那口井邊圍著幾個清兵,正把什么東西往井里扔,“撲通”一聲,水花濺得老高。陳守業(yè)瞥了一眼,看見井臺上有只繡花鞋,是李嬸的,前幾天還穿著納鞋底。
阿秀的哭聲突然停了,王翠蓮趕緊低頭看,孩子瞪著眼睛,嘴張得圓圓的,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了。陳守業(yè)順著孩子的目光看去,墻頭上掛著個人,是個明軍,肚子被剖開了,腸子垂下來,在風里晃,像掛在梁上的豬下水。
“別看!”陳守業(yè)捂住阿秀的眼睛,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起城頭那個被炮炸飛的兵卒,胳膊腿掛在城垛上,像串沒穿好的肉串。那時覺得慘,現(xiàn)在看來,能留個全尸,就不錯了。
前面的清兵突然停了,指著天上喊。陳守業(yè)抬頭,看見無數(shù)火星子從北邊飄過來,像螢火蟲,只是飛得慢,還帶著股焦糊味。“是房子燒著了。”王翠蓮的聲音在發(fā)抖,“咱們住的那條巷……也在北邊。”
陳守業(yè)的心沉了沉,像塊浸了水的棉絮。地窖里還有沒編完的竹篾,還有那半袋李嬸給的米,還有……他突然想起表哥的尸體還在墻角,沒人埋,現(xiàn)在大概也被燒著了,和房子一起,變成灰。
“快點!”黑胡子又開始推人。陳守業(yè)被推得趔趄了幾步,撞到個清兵,那人手里的長矛尖刮到他的胳膊,劃出道血口子,血珠像熟透的櫻桃,往下滾。
有個清兵突然指著阿秀的竹筐,嘰里呱啦地喊。黑胡子走過來,一把搶過竹筐,往地上一倒。阿秀滾出來,摔在泥里,愣了一下,才放聲大哭。竹筐底的“安”字被摔散了,篾條斷得七零八落,像個被踩碎的夢。
“是個小的。”黑胡子咧嘴笑,露出黃黑的牙。他的刀在阿秀頭頂晃了晃,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只受驚的兔子。
“別碰她!”王翠蓮像瘋了似的撲上去,抱住黑胡子的腿,張嘴就咬。那人疼得嗷嗷叫,一腳把她踹開,刀劈了下去。陳守業(yè)想都沒想,撲過去把王翠蓮推開,刀劈在他的肩膀上,疼得他眼前一黑,像掉進了無底的黑窟窿。
“守業(yè)!”王翠蓮的哭聲鉆進來,像根針,刺破了黑窟窿。
陳守業(yè)想睜開眼,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他聽見阿秀在哭,聽見王翠蓮在喊,聽見清兵在笑,還聽見遠處傳來狗叫,叫得越來越急,越來越近,然后突然停了,像被什么東西掐住了喉嚨。
“拖走!”有人在喊,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陳守業(yè)感覺自己被人架起來,胳膊像要斷了。他的頭歪著,看見地上的阿秀還在哭,王翠蓮被兩個清兵拽著,頭發(fā)披散著,像團亂草。有個清兵撿起地上的竹篾刀,看了看,扔在地上,用腳踩碎了,碎片濺起來,像些細小的骨頭。
經(jīng)過西城樓時,陳守業(yè)看見史可法的安民告示還貼在柱子上,只是被人用刀劃得亂七八糟,“罪在督師一人”的“罪”字被劃成了個叉,像個嘲笑的嘴。楊將軍的琵琶不知被誰扔在地上,琴身裂了,斷弦纏著根頭發(fā),黑而長,像柳如是的那根。
天上的火星還在飄,飄得慢,像些舍不得走的魂。陳守業(yè)的肩膀越來越疼,疼得他想喊,卻喊不出聲。他想起小時候聽的梆子聲,那時的梆子聲多好聽,一下是一更,兩下是二更,三聲是三更,不像今晚的,像催命符。
他知道,梆子裂了,天也裂了,這世道,再也拼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