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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告示

  • 揚州余燼錄
  • 安宸的筆墨
  • 3998字
  • 2025-08-13 21:47:04

炮聲撞在窗紙上的剎那,陳守業的竹篾刀正卡在第三節竹節里。他手腕猛地一擰,篾條帶著竹青的腥氣彈起來,在顴骨上抽出道紅痕,像條剛被打死的血蚯蚓。王翠蓮抱著阿秀撲到炕下時,灶臺上的油燈晃了晃,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阿秀的竹筐上,把昨夜編到一半的筐沿燎出個黑窟窿。

“是西城的炮。”陳守業摸起地上的刀,指腹在刀刃上蹭出層冷汗。他扒著門縫往外看,對門張屠戶正舉著錘子往門板上釘釘子,鐵釘子偏了準頭,斜斜扎進他自己的拇指,血珠順著錘柄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串歪歪扭扭的點子,像沒長齊的牙。

“陳篾匠!史督師的告示!”張屠戶扯著嗓子喊,另只手舉著張紅紙,被血浸得發黏,“說城破了他一人擔著,不傷咱百姓!”

陳守業的目光落在張屠戶那只流血的手上。去年在武昌,張獻忠的告示也貼得滿城都是,紅紙上“秋毫無犯”四個字比史可法的還鮮亮。那天他爹正蹲在巷口編送葬的竹幡,一顆流彈穿堂而過,把竹幡打成了篩子。后來他在尸堆里扒出爹的尸體,十個手指還保持著攥篾條的姿勢,指縫里嵌著沒編完的“壽”字。

王翠蓮從炕下爬出來時,圍裙上沾著的面粉混了灰,成了塊臟抹布。“我去看看水井。”她說著往外走,腳在門檻上絆了下,踉蹌著扶住墻——那堵土坯墻昨夜還好好的,今早裂開道縫,像道沒愈合的傷口,能看見里面嵌著的麥秸。

阿秀被炮聲驚得哭起來,哭聲細得像根斷了的棉線。陳守業把她塞進那只燎了窟窿的竹筐,筐底用竹篾拼的“安”字被他踩塌了一角,剩下的筆畫歪歪扭扭,像個缺了腿的人。“別動。”他按住女兒的后腦勺,摸到孩子頭發里纏著片干枯的竹葉,是昨天爬樹時掛的,現在硬得像塊碎骨頭。

街上的腳步聲像漲潮的水,一波疊著一波。有人喊“清兵退了”,聲音亮得像敲鑼;有人蹲在墻根哭,說楊將軍的兵昨夜闖進綢緞鋪,把掌柜的舌頭割了喂狗,就因為掌柜的說“將軍的琵琶彈得不如驢叫”。陳守業鎖了門,跟著人流往正街挪,鞋底踩著的泥水混著血,發出噗嗤噗嗤的響,像踩在爛肉上。

個穿長衫的舉著告示跑過,被地上的碎石子絆倒,紅紙飄起來,在風里翻了個跟頭,像只斷了翅膀的白鳥。陳守業伸手抓住時,紙邊的毛刺扎進掌心,紙上“罪在督師一人”幾個字被雨水泡得發脹,墨跡里嵌著點暗紅,他用指甲刮了刮,指甲縫里立刻紅了,像剛剝過生肉。

“是史督師的血!”人群里有人喊,聲音抖得像篩糠,“督師給咱百姓謝罪呢!”

哭聲響起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聲絞在一起,像團亂麻。賣菜阿婆撲在貼告示的墻上,用袖子擦上面的泥,擦著擦著突然笑了,沒牙的嘴豁著,像個破瓦罐:“不連累百姓,好,好。”陳守業看見她袖口露出的胳膊,青一塊紫一塊的,是昨天楊將軍的兵打的,就因為她不肯把最后一把菠菜交出去。

“字是黑的,血是紅的。”阿婆突然抓住他的手,她的指甲縫里全是泥,“黑字寫的是理,紅字淌的是命。”

陳守業抽回手時,看見自己手背上還留著竹篾的紅印。西城方向又飄來琵琶聲,調子軟塌塌的,像塊泡了水的棉絮。有個兵卒站在城頭撒尿,尿水順著城磚往下流,在告示上沖出道黃印子,把“罪”字沖成了“四”字。

“靖南侯的援兵到了!”個舉著酒壇的漢子瘋跑,酒灑在地上,被血水泡成了粉紅,“前哨贏了!清兵退到瓜洲了!”

歡呼聲浪頭似的壓過哭聲。賣菜阿婆哆嗦著從懷里摸出個干硬的窩頭,掰了半塊遞過來:“吃點,日子要好了。”

陳守業沒接。他看見窩頭的裂紋里嵌著根黑東西,仔細一看是根頭發,長而卷,像女人的。昨天路過煙雨樓時,他看見柳如是站在樓上,頭發就這么長,這么卷,用根玉簪挽著,玉簪在太陽底下亮得刺眼,像把小刀子。

突然有人喊“快看西城”,人群像被趕的羊,往西邊涌。陳守業被夾在中間,腳不沾地地往前挪,鞋底踩著個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只斷手,指甲縫里嵌著塊竹屑——像他剖竹時崩飛的那種,帶著點青黃色的竹肉。

西城墻上,史可法的安民告示旁邊新貼了張捷報。紅紙上的字歪歪扭扭,說殺了三十七個清兵,繳獲兩匹戰馬。楊將軍站在告示底下,穿著身新盔甲,手里抱著琵琶,正對著人群笑。他的親兵在下面撒銅錢,孩子們搶著去撿,有個穿開襠褲的被踩掉了鞋,光著腳在泥里蹦,腳心被碎瓷片劃出道血口子,哭得驚天動地。

“楊將軍神武!”有人帶頭喊,接著半個城的人都跟著喊。陳守業看見楊將軍的手指在琵琶弦上動了動,卻沒彈出聲。他的盔甲亮得晃眼,陳守業突然想起王翠蓮說的,楊將軍屋里堆著好幾匹綢緞,說不定這盔甲就是用綢緞擦的,擦得比鏡子還亮。

人群散時,賣菜阿婆還蹲在地上,用樹枝扒拉泥里的銅錢。她的藍頭巾掉了,露出灰白的頭發,像堆亂草。“夠買把青菜了。”她撿起枚沾血的銅錢,對陳守業笑,嘴里的豁口更大了,能看見發黑的牙床。

回家的路上,陳守業撞見張屠戶正把他哥往屋里拖。他哥從瓜洲逃來的,褲腿卷著,小腿上少了塊肉,露出的骨頭白森森的,像塊沒削凈的竹根。“清兵……清兵在江里放了火……”他哥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船燒得像燈籠……滿江都是火燈籠……”

張屠戶看見他,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戳,刀柄在泥里顫了顫:“別信那告示!我哥看見清兵的船了,黑壓壓的,像江里的蚊子似的!”

陳守業沒說話。他想起剛才在西城墻上,楊將軍的親兵偷偷往城下扔東西,花花綠綠的,像是些綢緞做的衣裳。風把件綠的吹到他腳邊,上面繡著朵桃花,被血泡得發黑,像朵爛在泥里的花。

回到家時,王翠蓮正往竹筐里鋪破布。“井里的水渾了,”她說,眼睛盯著筐底,“我看見有東西在水里漂,圓滾滾的,像人頭。”阿秀還在筐里睡,嘴角掛著點白沫,像是夢到了什么好吃的。

陳守業摸出藏在炕洞的錢袋,倒出三枚銅板,在手里掂了掂。“我去換點米。”他說。王翠蓮突然抓住他的手,她的指甲掐進他的肉里:“別去,街上要出事。”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女人的尖叫,尖得像被捏住的貓。陳守業沖到門口,看見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巷口跑過,她的藍布衫被撕成了條,懷里抱著個東西,看不清是啥,只看見紅殷殷的一片,像塊剛從水里撈出來的肉。后面跟著幾個兵卒,手里舉著刀,笑得像剛偷了雞的黃鼠狼。

“是楊將軍的人。”王翠蓮的聲音在身后發顫,“前兒還搶了李嬸的銀鐲子,李嬸追著要,被他們推搡得掉了門牙。”

陳守業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有人拿錘子敲竹板。竹筐里的阿秀醒了,開始哭,哭聲里帶著股奶腥味,混著屋里的竹腥味,讓他想起小時候娘熬的竹瀝水,又苦又澀,難以下咽。

傍晚時,天陰得像塊濕抹布。陳守業正在編竹筐的蓋子,篾條在手里不聽話,總往歪里走。外面突然有人喊“清兵進城了”,接著是馬蹄聲,嘚嘚嘚的,像有無數只錘子在砸地面。王翠蓮把阿秀往筐里按,孩子的哭聲被悶在布里,像只被捂住嘴的貓,嗚嗚咽咽的。

有人砸門,力道大得門板直晃,門軸吱呀作響,像要斷了。“陳篾匠!開門!”是張屠戶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哥……我哥死了!”

陳守業的手剛摸到門閂,被王翠蓮按住了。“別開。”她的眼睛亮得嚇人,像夜里的狼,“誰都別信。”

門外的哭聲突然變成慘叫,接著是刀砍進肉里的悶響,噗嗤一聲,像劈柴。陳守業握緊手里的竹篾刀,指節發白,刀身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光,像條凍僵的蛇。他看見竹筐里的阿秀不哭了,睜著大眼睛看他,睫毛上還沾著昨晚的竹屑,像點了點霜。

過了不知多久,外面靜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像風刮過空竹管。陳守業慢慢站起來,透過門縫往外看。張屠戶趴在他家門口,肚子被剖開了,里面的東西流出來,紅的白的,像堆沒收拾干凈的豬下水。他的手里還攥著半枚銅錢,是下午從西城搶來的,錢眼里塞著點泥。

王翠蓮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像被風吹的竹片。“我說對了吧,”她說,聲音里帶著股鐵銹味,“字是黑的,血是紅的。”她走到竹筐邊,摸了摸阿秀的頭,孩子的頭發里還纏著根細竹絲,是編筐時蹭進去的。

陳守業繼續編竹筐蓋子,竹篾在手里突然聽話起來。他想起史可法的告示,想起楊將軍的琵琶,想起賣菜阿婆的窩頭。這些東西像竹篾一樣,在他腦子里交織成一張網,網住了他,也網住了整個揚州城。

月亮出來時,竹筐的蓋子編好了。陳守業把蓋子蓋在筐上,剛好能遮住阿秀的臉,只露出點亂蓬蓬的頭發。他摸著筐底的“安”字,被老鼠啃過的地方硌得手心疼。王翠蓮在灶膛里點了火,火苗舔著鍋底,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兩個被揉皺的紙人。

“明天,”陳守業說,喉嚨發緊,“把筐藏地窖里。”

王翠蓮沒說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柴是從楊將軍的兵營后面撿的,上面還留著被刀劈過的印子,像張歪歪扭扭的嘴。火噼啪響著,把墻上的影子晃得忽大忽小,像在跳舞。

遠處的琵琶聲又響了,這次的調子怪得很,忽高忽低,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陳守業知道,那是楊將軍在彈,他的手指一定在發抖,就像自己剛才編竹筐時一樣,控制不住地抖。

史可法的告示還貼在墻上,被月光照得發白。風刮過,紙角掀起來,像只在夜里撲騰的白鳥,怎么也飛不高。街上的血開始凝固,變成了黑紫色,像陳守業剖竹時流出來的竹汁,黏稠得很。

陳守業摸了摸竹筐,阿秀在里面動了動,發出點細微的聲響。他想起賣菜阿婆的話,字是黑的,血是紅的。現在他覺得,竹是青的,命是軟的,就像他手里的竹篾,想怎么彎就怎么彎,想怎么斷就怎么斷,由不得自己。

天快亮時,王翠蓮從灶膛縫里摸出個布包,打開來是把干黃豆,顆顆癟癟的,是上個月省下來的。她把黃豆塞進陳守業手里:“去換點米,跟李嬸說,用竹筐抵也行。”

陳守業捏著黃豆,豆子硬得硌手。他想起張屠戶他哥說的,瓜洲的江面上漂滿了尸體,像片黑沉沉的竹筏。他突然覺得,自己和阿秀,還有王翠蓮,都像在竹筏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翻下去,沉到江底,再也浮不上來。

竹筐里的阿秀又哭了,這次的哭聲很輕,像根細竹篾,輕輕刮著人的耳朵。陳守業走到筐邊,掀開蓋子,看見孩子的臉上還留著竹篾的紅印,橫一道豎一道,像張沒畫完的網。

“別怕,”他說,聲音比竹篾還輕,“筐結實著呢。”

外面的天開始泛白,史可法的告示在晨光里顯出些紅色,不知道是血還是太陽的緣故。陳守業把黃豆揣進懷里,摸了摸墻上的竹刀。刀很涼,像塊冰。

他知道,該去換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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