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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逃難履

陳守業的竹筐蓋子編到第七圈時,巷口傳來了拖拽聲。不是清兵的皮靴聲,是鞋底在泥里蹭的鈍響,像有人拖著條斷腿在走。他抬頭看了眼王翠蓮,她正往阿秀嘴里塞半塊窩頭,孩子的臉被捏得變形,窩頭渣子順著嘴角往下掉,像些碎掉的月亮。

“是逃難的。”王翠蓮說,眼睛盯著院門口的破竹簾。那簾子是去年編的,被雨水泡得發漲,風一吹就耷拉下來,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

拖拽聲越來越近,混著咳嗽,像口破風箱在拉。陳守業摸起墻角的竹篾刀,刀身還沾著早上剖竹的青汁,在昏暗的光里泛著冷光。他走到門邊,掀起簾子一角,看見個黑糊糊的東西在挪——不是人,是團裹著污泥和血的破布,破布里裹著個人,手腳并用地爬,草鞋的底掉了,露出的腳趾在青石板上磨出紅痕,像條被打爛的蛇。

“守業……是我……”破布團里擠出個聲音,啞得像被水泡過的棉絮。

陳守業的手松了松,竹篾刀差點掉在地上。是他妻子王翠蓮的遠房表哥,從瓜洲來的,去年還帶著兩斤茶葉串門,說在江邊開了個小碼頭,日子過得像模像樣。現在這團東西,連茶葉的香味都聞不出,只剩股爛肉味。

王翠蓮已經沖了出去,跪在泥里扒那層破布。阿秀的竹筐被撞得晃了晃,孩子在里面哼唧了兩聲,又沒了動靜。“表哥?你咋成這樣了?”王翠蓮的聲音劈了,像根被拉斷的麻線。

破布被撕開,露出張腫得像發面饅頭的臉,眼睛只剩條縫,往外淌黃水水。“清兵……清兵燒了瓜洲……”他的手抓住王翠蓮的胳膊,那手上的指甲掉了兩個,露出的紅肉在她袖子上蹭,“船都燒了……滿江的火……”

陳守業蹲下去,看見他草鞋里嵌著東西,不是泥,是半截白森森的東西,像塊沒削凈的骨頭。“啥時候的事?”他的聲音有點抖,不是怕,是冷,早晨的露水順著領口往里鉆,凍得骨頭疼。

“前天……”表哥的嘴歪著,唾沫順著嘴角往下流,“我藏在水底下……抓住塊船板……漂了兩天……”他突然抓住陳守業的手,力氣大得像把鐵鉗,“他們進城了……清兵進城了!”

王翠蓮的臉唰地白了,比院墻上的霜還白。她往屋里跑,腳在門檻上絆了下,差點摔倒,“阿秀!我的阿秀!”

陳守業沒動,盯著表哥那雙爛草鞋。鞋面上沾著點紅,不是血,是碎布頭,藍底白花的,像去年王翠蓮給阿秀做的那件小褂子。“你咋知道進城了?”他問,聲音平得像塊石板。

“聽人說的……”表哥的眼睛突然大了些,黃水水淌得更兇,“那些逃出來的……說北門塌了……清兵踩著尸體往里沖……”

陳守業站起來,竹篾刀在手里轉了個圈。“我去看看。”他說。王翠蓮從屋里沖出來,懷里抱著阿秀,孩子的臉埋在她胸前,像只受驚的兔子。“別去!”她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進他的肉里,“表哥騙你的!你看城頭上的旗,還插著吶!”

城頭的明軍大旗確實還在,在風里歪歪扭扭地飄,像塊破布。但陳守業想起今早剖竹時,聽見西城傳來的炮聲,不是明軍的,比明軍的炮沉,震得他手里的竹片都發顫。

“我去換米。”他掰開王翠蓮的手,往懷里塞了三枚銅板,是昨天編竹籃換來的,邊緣被磨得發亮,“順便看看。”

王翠蓮沒再攔他,只是把阿秀往懷里又摟了摟,孩子的小拳頭攥著她的衣襟,像攥著根救命稻草。“早去早回。”她說,聲音里帶著哭腔,像根快斷的弦。

街上的人比平時多,卻靜得嚇人,只有腳步踩在泥里的噗嗤聲。平時在巷口說書的張瞎子,今天沒擺攤,蹲在墻根下,手里的竹板敲著地面,哆哆嗦嗦的,不成個調。陳守業走過時,他突然抓住他的褲腿,“兵爺……饒命……”

陳守業踢開他的手,往前走。張瞎子的竹板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在這靜悄悄的街上,像聲槍響。

市集上亂哄哄的,賣菜的擔子翻在地上,爛菜葉和污泥混在一起,像攤嘔吐物。有個穿長衫的在喊:“靖南侯的援兵到了!殺退清兵了!”他的聲音太尖,像用指甲刮鐵皮,沒人信他,都在往家跑,懷里抱著搶來的米袋、布卷,有個女人懷里揣著只活雞,雞在她懷里撲騰,雞毛掉了一地,像些白花花的雪。

陳守業看見賣米的李嬸,正往麻袋里扒米,手抖得像篩糠。“李嬸,還有米嗎?”他問。

李嬸抬起頭,臉上沾著米糠,像只白胡子老貓。“守業?你還敢出來?”她往他身后看,“聽說了嗎?清兵進城了!”

“沒看見啊。”陳守業指了指城頭,“旗還在呢。”

“旗?那是他們忘了拔!”李嬸往麻袋里塞了把米,塞給他,“快回去!別換了!聽說楊將軍的兵都跑了,營里空了,搶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

陳守業捏著那把米,米粒從指縫里漏出來,落在泥里,像些碎銀子。他往西城走,想去看看楊將軍的兵營到底空沒空。路上撞見幾個披頭散發的人,光著腳,往南跑,嘴里喊著“快跑啊”,聲音被風撕得碎碎的,像些破布片。

有個胖子跑不動了,癱在地上喘,懷里的錢袋掉出來,滾到陳守業腳邊。錢袋是綢緞的,上面繡著朵牡丹,像柳如是煙雨樓里的東西。陳守業彎腰想撿,胖子突然爬起來,搶過錢袋就跑,跑了兩步,被塊石頭絆倒,錢袋摔開,銀子滾出來,在泥里閃著光。

沒人去撿。連野狗都沒過來,平時巷口那只黃狗,今天不知躲哪去了,只剩下些啃剩的骨頭,在墻根下白森森的,像些小樹枝。

離西城還有半條街,就聽見馬蹄聲,不是一個,是一群,踏在青石板上,嘚嘚嘚的,像打鼓。陳守業往旁邊的巷子鉆,差點撞上個人,是趙秀才,手里抱著本線裝書,跑得帽子都掉了。

“守業!快跑!”趙秀才的眼鏡歪在鼻子上,鏡片裂了道縫,“史督師都跑了!從南城跑的!”

陳守業的心沉了沉,像塊石頭落進井里。他往城頭看,那面明軍大旗還在飄,但旗桿好像歪了點,像個快站不住的醉漢。

馬蹄聲越來越近,帶著股殺氣。陳守業躲在巷子口的墻后面,看見一隊人馬從街上跑過,前面的人舉著刀,后面的簇擁著個穿官服的,帽子歪在一邊,臉白得像張紙。是史可法,他認識,去年在城樓上講過話,聲音洪亮得像打雷。現在這雷聲,縮成了只被雨打濕的雞。

“那不是史督師嗎?”有人在旁邊小聲說。

“是他!跑了!”

“城破了……真破了……”

議論聲像潮水似的涌起來,又突然停了,因為那隊人馬后面,跟著個孤零零的騎者,那人沒戴帽子,頭發披散著,仰著頭,嘴里不知喊著啥,聲音被馬蹄聲蓋了,只看見他的肩膀在抖,像在哭。馬前跟著兩個小兵,一步三回頭,眼淚掉在地上,砸出小泥坑。

陳守業突然想起他爹,死的時候也是這樣,張著嘴,像有話沒說完。他爹的手還攥著根竹篾,想把沒編完的竹籃編完。

騎者過去了,街上突然空了,像被掃把掃過一樣。陳守業從墻后走出來,往回跑。腳底下不知踩著什么,軟乎乎的,低頭一看,是只斷手,指甲縫里還嵌著點藍布,像王翠蓮表哥草鞋上的那塊。

跑過自家巷子口,看見王翠蓮正站在門口,臉朝著他來的方向,懷里的阿秀探出頭,小手指著天上,“娘,鳥……”

天上沒有鳥,只有些灰撲撲的云,壓得很低,像要塌下來似的。陳守業沖進院,反手關上竹簾,簾子彈了彈,落下些灰,迷了他的眼。

“回來了?”王翠蓮的聲音有點抖。

“嗯。”陳守業從懷里掏出那把米,放在桌上,米粒在桌面上滾,像些受驚的蟲子,“表哥呢?”

“在屋里躺著……睡著了。”王翠蓮往屋里看了眼,“他說……他看見清兵的馬隊,往這邊來了……”

陳守業沒說話,走到墻角,拿起那堆沒編完的竹篾。他要編個大筐,比阿秀現在躺的這個還大,能把王翠蓮也裝進去。竹篾在他手里不聽話,總往歪里走,篾刀劃在竹節上,發出“咯吱”的響,像誰在咬牙。

“守業,”王翠蓮走過來,手放在他胳膊上,她的手很涼,像塊冰,“咱藏地窖里吧?我昨天鋪了草……”

陳守業點點頭,眼睛盯著竹篾。竹篾的影子在地上晃,像些亂爬的蟲子。他想起表哥那雙爛草鞋,想起史可法那張白臉,想起天上那朵要塌下來的云。

巷口突然傳來狗叫,不是黃狗,是只陌生的狗,叫得兇,像要吃人。接著是馬蹄聲,嘚嘚嘚的,越來越近,像敲在他的腦門上。

陳守業把手里的竹篾往地上一摔,“去地窖!”

王翠蓮抱起阿秀就往屋里跑,孩子在她懷里突然笑了,指著他手里的篾刀,“爹……刀……”

陳守業沒聽見,他的耳朵里全是馬蹄聲,像有無數只錘子,在敲揚州城的骨頭。他抓起竹篾刀,跟在后面,腳在門檻上絆了下,差點摔倒。回頭時,看見院門口的竹簾在晃,像張要說話的嘴。

他知道,說啥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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