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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尸積梯

陳守業的草鞋在下山的碎石路上磨出了洞,腳趾頭把破布頂得老高,像幾只發白的蘑菇。王翠蓮抱著阿秀走在后面,孩子的小手揪著她的衣襟,指縫里嵌著昨晚在竹林里沾的黑泥,風吹過來,泥屑簌簌往下掉,像些細小的蟲子。

“再往下走就是西城根了。”陳守業的聲音壓得很低,喉嚨里像卡著團燒紅的鐵絲。他回頭看了眼王翠蓮,她額角的傷口結了層黑痂,像塊干硬的血豆腐。昨晚埋那孩子時,她指甲縫里嵌的泥還沒摳干凈,現在和血粘在一起,黑紅黑紅的,像朵爛在泥里的花。

山坳里飄來股甜腥味,不是竹篾的青腥,也不是山間的土腥,是血被太陽曬透的味道,濃得發膩,鉆進鼻孔就不肯出來。陳守業想起去年張屠戶宰年豬,一刀下去,豬血濺在青石板上,也是這股味,只是現在這味里混著些別的,像腐草,又像爛肉。

“把阿秀的眼睛蒙上。”陳守業從腰里解下塊破布,是昨晚包扎肩膀剩下的,布角還沾著點暗紅的血。王翠蓮沒說話,接過布蒙住女兒的眼睛,孩子的睫毛在布上頂出些小起伏,像剛出殼的雞雛在啄米。

下到半山腰時,能看見城墻了。原先青灰色的墻身被染成了紫黑,像條浸在血里的粗麻繩。城頭的明軍大旗早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花花綠綠的旗子,在風里抖得像群抽筋的螞蚱。有個清兵正站在垛口上撒尿,尿水順著墻往下淌,在紫黑的墻面上沖出道黃印子,像條惡心的鼻涕。

“他們在爬城。”王翠蓮的聲音發顫,手指著城墻根。陳守業瞇起眼,看見黑壓壓的人影在墻根蠕動,不是往上爬,是踩著什么東西往上走。他揉了揉眼睛,突然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那是堆尸體,層層疊疊的,像碼起來的柴火,清兵就踩著這些尸體往城頭攀,靴子踩在尸體上,發出噗嗤噗嗤的響,像在踩爛泥。

“尸積梯……”陳守業想起趙秀才前幾天念叨的詞,那時趙秀才還搖頭晃腦地說“古有積薪破城,今恐積尸為梯”,現在看來,那酸秀才倒是說中了。他彎腰扶住塊石頭,石頭上沾著片碎布,藍底白花的,是去年王翠蓮給阿秀做的小褂子上的布料。

往下走的路越來越陡,碎石上沾著些黏糊糊的東西,踩上去打滑。陳守業低頭看,是半塊腦漿,混著血和泥,像攤沒攪開的豆腐渣。旁邊還有半截舌頭,紅得發紫,不知是哪個倒霉蛋的,被割下來扔在這兒,被鳥獸啄得不成樣子。

“爹,臭。”阿秀在王翠蓮懷里扭了扭,蒙眼的布滑到鼻尖,露出只眼睛,正對著路邊一具女尸。那女人的裙子被掀到腰上,肚子被剖開了,里面的東西拖在地上,像串掛在梁上的豬下水。阿秀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剛要張嘴喊,被王翠蓮一把按住嘴,那只眼睛里的光慢慢暗下去,像被吹熄的油燈。

陳守業拽著她們往旁邊的巷子鉆,巷子口堆著幾具尸體,有老有少,都被砍得不成樣子。有個小孩的尸體被攔腰斬斷,上半身趴在一個老太太懷里,下半身在旁邊的糞堆里,像塊被丟棄的爛布。

“張屠戶家就在前面。”陳守業的聲音發緊,他想起張屠戶那張總是油光光的臉,想起他揮著砍刀剔豬骨的樣子,那刀快得很,能把骨頭剔得像塊白玉。現在那把刀大概也被清兵拿去了,或者插在誰的肉里。

剛拐過巷口,王翠蓮突然停住腳,懷里的阿秀開始發抖。陳守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頭皮“嗡”的一聲炸了——張屠戶被釘在塊門板上,門板斜斜靠在墻上,像塊沒掛好的豬肉。四顆大鐵釘穿過他的手腳,把他釘得筆直,腸子從肚子里流出來,垂到地上,還在微微抽搐,像幾條剛被釣上來的泥鰍。

門板旁邊扔著他那把剔骨刀,刀上沾著些白森森的東西,不知是肉還是骨頭。張屠戶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巷口,像是在看誰過來買肉。他的嘴張著,露出兩排黃牙,像是還在喊“新鮮的豬肉嘞”。

“別看!”陳守業把王翠蓮往回拽,她卻像被釘在了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張屠戶的尸體,嘴里喃喃著什么。陳守業低頭看,她的手在抖,指甲深深掐進阿秀的胳膊,孩子疼得哼唧,卻不敢哭出聲。

巷子里傳來清兵的笑罵聲,夾雜著女人的哭喊。陳守業趕緊把她們拽到旁邊的破屋里,屋里的桌椅翻倒在地,地上有攤血跡,已經發黑,像塊干涸的池塘。墻角有個竹筐,是他去年編給張屠戶裝豬肉的,現在筐底破了個大洞,里面堆著些亂發,黑的白的都有。

“他們把張屠戶當梯子用。”王翠蓮突然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看門板下面的尸體,堆得多高。”

陳守業從破窗縫往外看,張屠戶靠著的墻根下果然堆著不少尸體,把門板墊高了,剛好能到城墻的半腰。有個清兵正踩著張屠戶的肚子往上爬,靴子踩在他的腸子上,發出“咕嘰”的響聲,像踩在爛泥里。

“造孽啊……”王翠蓮捂住嘴,眼淚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阿秀的頭發上,和那些黑泥混在一起。阿秀蒙眼的布徹底掉了,正看著窗外,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在看張屠戶平時掛在肉案上的豬。

突然有個清兵提著刀走進巷口,嘴里哼著聽不懂的調子,眼睛在張屠戶的尸體上掃來掃去,像在欣賞什么藝術品。他走到門板前,用刀戳了戳張屠戶的腸子,腸子又抽搐了一下,那清兵樂得哈哈大笑,聲音像破鑼。

陳守業趕緊捂住阿秀的眼睛,手指卻被她咬了一口,疼得他差點叫出聲。孩子的牙尖得很,像剛長齊的小狼崽,在他手背上留下幾個血印子。

“走。”陳守業拽起王翠蓮,往屋后的夾道鉆。夾道里堆著些雜物,有個破陶罐,里面插著幾支箭,箭羽上沾著血,像幾朵蔫了的紅花。他們剛走到夾道中間,就聽見巷口傳來“咚”的一聲悶響,接著是清兵的哄笑。

陳守業回頭看,張屠戶的尸體從門板上掉了下來,大概是釘子松了。那具尸體摔在地上,發出“噗”的一聲,像袋裝滿爛肉的破布。幾個清兵圍上去,用刀戳來戳去,有個清兵還用刀挑著他的腸子,像在揮舞什么旗子。

“快跑!”陳守業的聲音劈了,拽著王翠蓮往前沖。阿秀在王翠蓮懷里突然尖叫,不是因為害怕,是興奮——她看見張屠戶家的黃狗,正瘸著腿從巷口跑過,脖子上的鐵鏈還在響,只是肚子上有道大口子,腸子拖在地上,像條紅色的繩子。

黃狗也看見他們了,往夾道里跑了幾步,又突然轉身往回跑,嘴里發出嗚嗚的哀鳴。后面追來幾個清兵,笑著用長矛往狗身上戳,黃狗慘叫著倒下,還在地上抽搐,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兩顆沒燒透的煤。

“那狗……”王翠蓮的聲音發顫,“前幾天還搶阿秀的窩頭。”

陳守業沒說話,拽著她們跑出夾道,來到另一條巷子。這條巷子里的尸體更多,堆得像堵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姿勢各異,有的像在奔跑,有的像在求饒,還有個女人跪著,懷里抱著個嬰兒,嬰兒的頭已經沒了,像個爛掉的瓜。

“往這邊。”陳守業拐進條更窄的巷子,巷子盡頭有扇小門,是李嬸家的后門。他去年給李嬸編竹籃時,從這扇門進出過,門軸早就壞了,一推就開。

門果然沒鎖,一推就“吱呀”一聲開了。院里靜悄悄的,井臺上的木桶還歪在那兒,桶底的裂縫里卡著根女人的頭發,長而黑,是李嬸的。井邊的石頭上沾著些血,像潑灑的墨汁。

“李嬸怕是……”王翠蓮的話沒說完,就被陳守業捂住嘴。他聽見屋里有動靜,像有人在翻東西,還有瓷器破碎的脆響。

他們躲在門后,看見兩個清兵從屋里出來,手里抱著些衣物首飾,嘴里哼著小調。其中一個清兵手里還提著個包裹,血從包裹里滲出來,滴在地上,像串紅色的珠子。陳守業認出那包裹是李嬸的,她平時總把銀錢藏在里面。

清兵走后,院里恢復了寂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像有人在暗處磨牙。陳守業走進屋,屋里被翻得亂七八糟,桌椅倒在地上,鍋碗瓢盆碎了一地。灶臺上的鍋里還有些剩飯,已經發餿,上面落著幾只蒼蠅,像些黑色的芝麻。

“地窖。”王翠蓮突然想起什么,指著灶房角落里的一塊木板。陳守業走過去,掀開木板,下面是個黑黢黢的地窖,一股霉味涌上來,像陳年的老尿。

“下去躲躲。”陳守業先跳下去,地窖不深,剛到胸口。他伸手把王翠蓮和阿秀接下來,然后把木板蓋好,只留下條縫透氣。地窖里漆黑一片,能聞到泥土的腥氣,還有些別的味道,像腐爛的蔬菜。

“李嬸說不定藏在這兒。”王翠蓮的聲音在黑暗里發飄。陳守業摸了摸周圍,全是泥土,沒有藏人的跡象。他的手碰到個硬東西,摸起來像個瓦罐,打開罐口聞了聞,是米,已經受潮了,發出股霉味。

“有米。”陳守業把瓦罐遞給王翠蓮,“能撐幾天。”

王翠蓮接過瓦罐,沒說話。阿秀在她懷里突然說:“張屠戶掉下來了。”

“嗯,掉下來了。”陳守業摸了摸女兒的頭,手背上還留著她咬的牙印,火辣辣的疼。他想起張屠戶剛死那會兒,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不相信自己就這么死了。現在那雙眼睛大概已經被鳥啄了,或者被清兵踢爛了。

地窖上面傳來清兵的腳步聲,還有說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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